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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广陵,韩端并不陌生。
自魏晋以来,战乱频繁,广陵居南北对峙之前沿地带,更是屡遭战争之厄。因此,其间虽曾出现过短暂繁荣,但却如昙花一现,顷刻凋谢。
南朝宋大明三年,竟陵王刘诞坐罪贬为侯爵,移治广陵,随即起兵叛乱,宋孝武帝命沈庆之率兵平叛,刘诞兵败被杀之后,孝武帝又下令尽屠广陵城。
从那以后,广陵城城池荒芜,被称为“芜城”,广陵复入“村井空荒,无复鸡鸣犬吠”的惨景之中。
数十年之后,广陵才逐渐恢复了生机,然而因齐国“重北轻南”的国策和皇帝的昏庸,广陵乃至整个淮南,这块河流密布、面积广阔的鱼米之乡,至今仍然处于一片混乱之中。
官吏横征暴敛,豪强聚兵结堡、互相攻伐,贼匪多如牛毛,普通百姓几无立锥之地。
韩端要在广陵打开局面,首先要面对的就是横行于淮南之地的各路贼匪,以及那些倚仗堡垒、拥兵对抗官府和贼匪的地方豪强。
即使是强龙过江,但面对如此多的敌人,也要担心“蚁多咬死象”,因此在出兵之前,必须拿出一个详细的计划来。
到了这个时候,韩端才发现手下得用之人还是太少,能帮他出谋划策分担事务的,目前仅有严友元与张和两人。
至于马三兴等部曲首领,领兵打仗没有问题,但要让他们出谋划策,那就是强人所难。
“郎主所忧,依我看来,却不是什么问题。”在韩家前庭正厅内,严友元听了韩端的忧虑,却是笑呵呵地说道,“会稽鱼米之乡,人才济济,郎主何愁无人可用?”
韩端苦笑道:“我也知道会稽人才多,但他们不肯为我所用,徒呼奈何!”
“不然!若郎主以七品将军或山阴韩氏的名义招揽贤才,那有才之士多半会不屑一顾,但郎主若以‘北伐淮南’的名义招揽,高门士族暂且不说,寒门子弟中不得志者定会慕名前来。”
“韩家部曲大举进兵广陵,这么大的动静,要想掩藏也掩藏不住,郎主何不反其道而行之,出兵之前便令人大肆宣扬,以‘山阴义卒’之名,再打起‘复我故土,北伐淮南’的旗号,既有了大义名分,又能使有才之士主动来投,比我们主动去招揽要好得多了。”
韩端听了此话,也觉得这个办法确实可行。
自衣冠南渡以来,历代南方政权便发起过多次北伐,虽然到了眼下陈朝国力衰微,但无论朝廷还是民间,对北伐却还是有着一种强烈的执念。
淮南之地落入齐国之手不过数十年时间,韩端若真以山阴义卒的名号打出“北伐淮南”的旗帜,不说从者云集,但那些出头无望的寒门子弟,以及那些一心想着收复故土的热血青年,却很有可能主动送上门来。
“此计可行!不过打山阴义卒的旗号会不会显得太小气了点?”
“山阴义卒的名号是沈使君亲赐,官府也是认可的,再小气也比打韩家的旗号要好。”
韩端略作沉吟:“那就先用着,等到了广陵之后再换。老严等会就去安排此事,将我提兵北伐的消息传扬出去,最好是能在短时之内传遍三吴!”
韩端轻轻拍着大腿,说完之后,又看向坐在右手下侧的褚申:“叔明以为如何?”
“严君所言甚妙。郎主以大义起兵,不光能振我军士气,使才俊来投,而且到了广陵之后,想必也能起一些效用。”
“淮南为齐国占据不久,百姓仍心念南朝,这些年来屡屡有士人百姓南逃正说明此点,到时郎主大旗一立,归附者应当不在少数。”
“不过,打北伐的旗号也有弊端,那就是怕齐国发大军来攻。”
这一点韩端倒是早有考虑,“若齐国只发一两万兵,根本不足为惧,若敌军势大,我大可从广陵退至京口。”
褚申点头道:“郎主既然早有对策,那我认为可以照此行事。”
韩端做事历来是雷厉风行,一旦有了决断,立即便让严友元和褚申一起到山阴主持此事,而他自己则去找老爹韩锦,商议如何从韩氏子弟中挑选人才出来跟随他到广陵。
对于儿子已经决定了的事情,韩锦除了支持之外别无他法,至于族中的长老,按韩端心里的想法,都是些没有见识、只顾着眼前一点蝇头小利的乡下土包子,随便忽悠两句就能让他们点头同意。
这真不是贬低自己的族人,石塘韩氏能有今日之局面,都是靠了韩端父子,在此之前,不过都是些种田的农夫,三个族老有一个算一个,这辈子连山阴县都没出过,你让他们能有什么见识?
因此族议进行得很顺利,基本上韩端说完之后,族老便全都点头,然后便是组织考核,但出乎意料的是,报名参加的族人竟然只有区区三名。
韩端稍一打听便知道了其中缘由,无非是族人们觉得韩端现在无官无职,跟着他到广陵没有前途,而且还要承受极大的风险,因此便都打了退堂鼓。
韩锦说起这事来就愤愤不平:“这帮忘恩负义的家伙,没有我家,他们吃不上饭都有可能,如今你需要用人的时候,他们却都推诿不去,实在是令人可恨!”
“我以前就说你做这个族长没用,你还不相信。”
对于族人的退缩,韩端非但不生气,反而有一种解脱的感觉,“石塘韩氏除了我家之外,连识字的都没有几个,给他们一个机会,他们反倒认为我在利用他们,阿爷你且看着,要不了几年,他们就得将肠子都悔青!”
“六郎,你将人全都带去广陵,这万一……”
韩端撇嘴道:“阿爷,连你都不信任我,怪不得其他人会有如此想法。你以前也是带人抵抗过候景乱兵的,以你看来,我家部曲如今战力如何?”
“看起来倒还不错,但大军交锋可不是打山贼水匪,还要讲究兵法布阵等等,其中的名堂不少,你当过将军,也带兵打过仗,想必也是清楚其中的难处,我就不多说了。”
韩端笑道:“这就对了嘛,我堂堂电威将军,麾下也曾指挥过数万人马,广陵那些贼匪豪强看似众多,但却一盘散沙,有什么好担忧的?”
既然只有三人报名,韩端也就不再进行考核,将三人都交给老严安排,若真有才能,日后总有得用之时,若是庸碌之辈,便让他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务即可。
倒是韩竞和韩虎儿自己找上门来,要随韩端前往广陵,被韩端一顿斥责之后,又灰溜溜地回了家学。
只念了一年多的书,跟着去能有什么用?若是要跟随服侍的人,家中下人随便带几个去不就行了?
两人也知道韩端的苦心,回去之后更加奋发读书不提。
在严友元和褚申全力运作之下,短短数日之间,电威将军韩端欲提山阴义卒北伐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三吴。
得知这个消息的三吴大家士族,对此都是不屑一顾,有的说韩端“不自量力、好大喜功”,也有的说他“哗众取宠、欲图名利”,但正如严友元所料,也有一些不得志的寒门子弟闻风来投。
山阴人陆怀普、王目,上虞人郎广千,永兴人卜僧念,句章人郑顺,诸暨人常鹏……
韩端最看得上的是卜僧念,前梁朝时,他的祖父在建康为小吏,候景之乱时侥幸逃脱,辗转逃至会稽永兴,并在此定居下来。
此人识文断字,弓马娴熟,而且讲义气,重然诺,在永兴也有些名望,韩端与他深谈之后,便让他先担任什长一职。
虽有勇有谋,但却不识军中旗仗号令、兵士调度,这些都要入了军中之后再慢慢学习,不可能一蹴而就,卜僧念也明白这个道理,并无怨言。
至于其他人也还有两人比较出色,但都是未曾任过事的,韩端也只能先将他们交给严友元带着,暂且充作幕僚。
到目前为止,严友元手下已有了十多个人,韩端再用不着事必躬亲。
六月望日,张和率领第一批部曲八百人押送两千石粮食北上,随后数日之内,三千部曲陆续起程,韩端也决定在望八日率领最后一批五百名部曲出发。
临行前夜,三娘子依依不舍,又担心夫郎去了广陵无人照顾,便要韩端将云朵云絮带在身边。
云朵云絮本就是三娘子的陪嫁丫环,也就是韩端的侍妾,但韩端却并不想带上她们。
“阿公昨日找我说话,言下之意是怕……总之,你将她们带去广陵,看能不能早日诞下子嗣。”
说到这儿,三娘子便觉有些委曲,她与韩端在一起时也没少努力,但到如今却还是肚腹平平,这让她心里充满了担忧,却又不得不为韩家的子嗣考虑。
韩端也并非不喜女色,他不想将云絮二人带在身边,也有他自己的考虑:他的第一个儿子,一定要是嫡长子。
这既是保证三娘子在韩家的地位,也是做个长远打算,嫡长之争历来就不少见,他必须提前杜绝这种可能。
因此他毫不犹豫地拒绝道:“娘子未诞子之前,我不会纳妾!”
这句话让三娘子听得大为感动,她迟疑了一会,轻声问道:“那……阿公那儿怎么交待?”
这也是个令人头痛的问题,韩端若是坚持不带上云絮,韩锦也拿他没办法,但却一定会怪罪三娘子。
略作沉吟之后,韩端便道:“等会我去向阿爷说明便是,此次北上广陵,行的是征伐之事,军中不许带女眷,这个军令他应当是知道的。”
其实,韩锦的担忧不无道理,韩端既是独子,又要远离家中征伐淮南,谁都知道沙场凶险,万一韩端有个三长两短,韩家到他这儿可就断根了。
使了九牛二虎之力,又答应在广陵立稳脚跟之后便纳云朵云絮入门,总算是勉强稳住了老爹。
次日天色刚明,韩端辞别老父娇妻,踏上了北上的舰船。
部曲、马匹,再加一千石粮食,足足装满了七条三百石船。
连续半月来,韩家数千部曲以及上万石粮食从运河运送北上,其中少不了淳于岑从中照应,因此在船过京口时,韩端便准备上岸去致谢,但船刚降帆抛锚,就见淳于岑带着几名军士从不远处走了过来。
韩端走下船来,紧走几步,拱手叫道:“淳于参军!”
“难道伯正要饮酒醉时才叫我兄长?”淳于岑作揖回礼,口中却打趣道。
韩端只得重新见礼:“弟见过淳于兄长。”
淳于岑哈哈大笑:“昨日你家部曲过此时,说你今日便会到达,我刚从府中过来,便看到船上悬挂的山阴义卒旗帜,这还真是巧到家了。”
“我原本要到府衙去拜望兄长,兄长过来,倒是省了我一番脚程。”韩端笑道,“这段时日来部曲北上,却是让兄长费心了。”
“我能费什么心?你电威将军率部北伐,那些关津小吏难道还敢拦着收税不成?伯正,你家的部曲当真不少啊,我听说当初你率三百部曲随军西征时,军中还有人说你炫耀武力,要是他们知道你家部曲足有数千之众,应当就说不出这话来了。”
韩端道:“原本是没这么多的,只因前两年破了镜湖水贼无处安置,这才将他们收为部曲,如今我家也无法养活这么多人,因此才带着他们前往淮南开荒种地。”
淳于岑知道韩端家中有钱,但也知道养几千部曲要花费多少钱帛,他轻声笑道:“带他们去淮南种田,也不失为一个办法,总比让他们再去做贼要好得多。伯正,你进了广陵之后,若敌人势大,便赶紧退到京口来。”
韩端拱手道:“日后还要劳烦兄长。”
淳于岑摆了摆手:“上月齐国才派使者前往建康聘问,意欲重修两国之好,丞相不欲两面树敌,已经和齐国使者约定互不侵犯。”
“你此番率部入淮,最好不要悬挂山阴义卒的旗帜,也不要打电威将军的旗号,就当是江东豪强去广陵置办产业,如此方不致引起两国争端。”
所谓的约定完全没有任何用处,过不了几年,陈国就会趁齐国政局混乱、国力衰弱之时,与周国合纵攻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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