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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文奎连晚上回乾清宫的时候,这眉头都是紧锁着的,正就着两碟小菜喝粥的朱允炆自然发现了自己大儿子的心事忡忡,倒也没多过问。

“儿臣见过父皇。”

“吃了没有,坐下吃点。”

很简单的对话,似乎朱允炆一点没有想要过问朱文奎第一天外出当差的感触或发生了哪些趣事。

亦或者,朱文奎发生的一切,他这个做父亲的早都已经了知道了一般。

朱文奎觉得,自己的父亲应该是已经全部知道了。

南京城大大小小的事,就没有一件能够不传进朱允炆的耳朵里。

只要后者想要知道。

所以没等朱允炆过问,盛上一碗粥的朱文奎便坐在朱允炆对面主动开了口。

“父皇,儿臣今天遇到了一点难事。”

朱允炆夹菜的手顿住了一刹那,但很快就恢复自然,间隔之短,连近在咫尺的朱文奎都没有发现。

他本以为,年轻的朱文奎不会说的,孩子嘛,总会有点属于那个年龄段特有的倔劲和心气。

“是吗,说来听听。”

朱文奎便把自到任之后他做的事包括张东升的案件原原本本都说了出来。

“哦。”

让朱文奎没有想到的,是朱允炆如此随意的回复,这种淡漠的回应让他有些发懵和难以接受。

本来还有一大堆想说的话混着一大堆委屈瞬间回到了肚子里。

朱文奎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了,他决定要靠自己,再不表露身份的要求下,办好这个案子。

不就一个小小的张麻子吗?

办他!

吃完饭的朱文奎很干脆的离开了,没有再多说任何有关应天府的事。

“陛下。”

等朱文奎一走,双喜就凑了上来,有些不忍的说道。

“您为什么不给大皇子支个招呢?”

这时候的朱允炆已经站起身往殿门外走去,准备开始每日一次的饭后走一走活动,闻言连脚步都没停。

“朕给他支什么招,他是个皇子不是个孩子,他连那么简单的事都处理不好,将来这个国家他更处理不好。”

“可是,大皇子毕竟年幼啊。”

朱允炆就笑了。

“年幼从不是无能的借口,他的身份注定了他必须要比同龄人更快的成熟和强大,朕绝不可能像寻常老父亲那般保护他,因为朕需要,也希望的是,他能够尽快的成长到足以保护天下人的地步。

这个案件看似很棘手,但你要跳出来,换一个身份去看的话,就很好处理了,他还没有跳出来,所以这件事他处理不好的,也永远处理不好,甚至有可能,栽个非常严重的跟头。”

双喜吓了一跳,一件左右无非打架伤人的芝麻大点的案子,能让一个皇子栽跟头?

“既然如此,陛下为什么不提醒一下大皇子呢?”

说完,又想起方才朱允炆的话,忙自责。

“奴婢又给忘了,这是陛下对他的考验。”

“你知道这个案件朕下午知道的时候,朕怎么想的吗?”

朱允炆笑道:“对与错、是与非,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样的真相对我们最有利,我们就要炮制出什么真相。”

双喜便怔住了。

“所以,这个案子很简单,是文奎自己把他想复杂了,一开头就错了,他后面就会一直错下去,南辕北辙,走的每一步都注定会离正确越来越远。”

绕着乾清宫走一圈,背心就开始冒了汗,朱允炆摇头。

“朕这身体真不能在这般养尊处优咯,这才走多久,就开始冒虚汗,老咯。”

“陛下又玩笑了,陛下春秋鼎盛,数着看,起码还得有个三五百年才能老呢。”

“哈哈哈哈。”

朱允炆长笑起来,等笑声停了,就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出神。

“朕今年三十有一了,当皇帝也快当十一年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月朗星稀,又是一夜。

等到乌升兔走,破晓的阳光重新撒在南京城之后,位于南京城东的一处府宅便热闹起来,有那么几家人家寻到了这座挂着‘张府’匾额的府邸。

“少爷,少爷!”

一小厮手忙脚乱的往后宅跑,从一间厢房内拖出了一个睡眼惺忪的少年郎。

“快醒醒,醒醒。”

“混账东西。”

起床气颇大的张大少爷一脚就将小厮踹倒在地,摇摇晃晃的扶着门框打哈欠:“是天塌了还是地陷了,干扰了小爷睡觉,不想活啦。”

“哎呦,我的大少爷哟,您还有心睡呐。”

这个功夫,府上的管家也跑了过来,一看张大少这幅德行,也是急的跺脚。

“快点去正堂吧,老爷都快气死了。”

一听自家老爹发了火,这张大少才算醒盹,猛打一个激灵,好悬将自己一脸的麻子都给抖楞掉。

“出什么事了?”

“还不是您前些日子在酒肆醉酒闹的那次事。”

管家将张东升把进屋,手忙脚乱的给后者穿衣服,嘴里还不住的念叨。

“听说应天府换了一个新的刑房主簿,也不知道这主簿是不是愣头青,还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想捞一笔香火钱,昨个上任第一天就要拿您动刀子,把那日在酒肆内的旁观证人都寻了一遍,幸好咱们早都打点通知过才没出太多幺蛾子。

但谁也保不齐那些下贱才有不经吓的,万一一个嘴瓢把事说了出去,看那位的揍性,估计就得派人来府上把您给抓走过堂了。”

“他敢,反了他还!”

张东升到现在还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就一小小的主簿,七品芝麻大小的官,狗一样的东西,我爹是吏部的官,他不想升啦,还是想考定的时候被裁汰回家种地。”

“可别这么说哟。”

管家给张东升换好衣服,拖着就往中堂走:“那日跟您一道吃酒的几位公子,就因为在堂上不愿意跪拜,就被定了一个无知狂妄,打了一顿杀威棒,到现在还没有下床呢。

这不,几家的尊大人都找了过来,找老爷麻烦呢,说就因为少爷您的事,让他们那些个宝贝儿子都受了这堂罪,很不满意。”

“呸。”

被人兴师问罪可不好受,张东升难免有些恼火,但马上问了一句:“没把小爷我供出来吧。”

“这个倒是没有。”

管家跟了一句:“现在他们来,就是督促老爷抓紧把这事摆平,因为那几家公子为了少爷您可是做的伪证,万一这事被那楞种抓住把柄,几家的公子可都得去服劳役,大明律,做伪证可是要坐好几年苦窑,用现在那个什么新词,就是要劳改啊。”

主仆二人也来不及多说太多,因为正堂到了。

一进屋,张东升这便收敛起自己一身的傲骨英风,规规矩矩的向自己的父亲和每一位叔伯见礼。

“不孝的东西,跪下!”

又是老套路。

张东升倒也熟练,闻言出溜一下就跪到地上,臊眉耷眼的不吭不响。

“你呀你,你这个还账玩意,整日游手好闲还则罢了,可你这次可是把你的玩伴给坑惨了,你知不知道,万一这事兜不住,这你几位叔伯家的少爷,都因你遭了大罪。

我,我恨不得打死你,拿你的命来抵罪,换你几位叔伯心安。”

说着,张东就抄起摆放在桌子上茶碗旁的藤条,对着张东升就是一顿好抽。

疼的后者满地打滚,连呼知错。

“好了好了。”

几位来上门问罪的同僚一看,得,老张又开始上演苦肉计了,老弟兄们到底几十年交情,总不能真眼睁睁看着老张把儿子抽死吧。

能抽个七八下,张东就被拦了下来。

就见张东挣扎着,一副在青楼喝完花酒抢着买单的揍性叫嚷:“老李你松开我,我他娘今天非打死他不可。”

老李看看自己的双手,心说自己现在那么大力气了?

压根就没碰到你,做做样子而已。

眼看自己身旁几个老弟兄有想要撒手的趋势,张东赶忙扔下藤条,恨恨的一跺脚,指着张东的鼻子骂道。

“罢了,今天看在你几位叔伯的面子上,为父就不揍你了,还不跟你几位叔伯道谢。”

男主角张东升这会也顾不上疼了,马上跪直身子挨个磕头。

“侄儿东升,谢过几位叔伯。”

“行了,贤侄快快起来吧。”

打也打过了,戏也落了幕,张东升就算杀了青,老张同志一摆手:“滚回屋去,别让老子再看见你。”

得,感情我就是过来挨顿揍。

张东升讪讪,忙打地上爬起来就往后院跑。

他这一走,正堂里的几个老家伙才算开始说起正事来。

“查没查,这个新上任的刑房主簿,是个什么背景?姓甚名谁?”

不说案件本身,先打听办案人是谁,这种优良传统算是贯彻了我国几千年。

‘爹,我出事了。’

‘出啥事了,哎呀,这可处理的狠。’

这叫法治。

‘爹,我出事了。’

‘出啥事了,别怕,爹给你找人。’

这叫人治。

溯源往上,自有法一字起始,几千年的王朝时代,都是人治,从未有过法治。

毕竟,只要有超脱在律法上的特权阶级在,法治就永远不可能存在。

“不知道,来的很突然,而且特神秘。”

老李皱着眉头叹口气:“昨晚我请了应天府其他几房的主簿吃了顿饭,席上打听了一下,他们都讳莫如深,不敢多言,估计来头不小。”

皇帝要隐瞒大皇子身份的事,随着大皇子的易容,应天府上下哪个不深知帝心?

就算有不懂的,陈绍也下了封口令。

谁还敢吐露一个字。

就算私下里,谁又敢保证列席的人里面,没有锦衣卫或者西厂的卧底?

没人愿意拿官帽子或脑袋冒这种风险。

“陈府尊那边也没有透露过?”

论品轶,陈绍跟各部侍郎平级,是正三品,等同各省布政使。

张东只是吏部四品郎中,自然要唤府尊这种敬称。

“没有,一句话没说,请他吃饭他也推脱没空,看来,应该是知道昨天过堂的事,不愿意插手。”

张东眉关便紧锁起来。

“哎呀,这可难办了。”

站起身负手来回走动,苦思平事之道。

“老张,你也别太慌,好在现在的证词对咱们有利不是。”

另一个老孙站了出来宽慰道:“依我说,趁着现在咱们这边还占点优势,不如咱们主动出击,先倒打一耙。”

主动出击,倒打一耙?

这一句算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大家伙的眼都亮了起来。

对啊,坐等那刑房查案,早晚会有漏嘴的证人出现,既然如此,不如先把这个案子的性质翻过来,找一大帮买通过的证人,钉死了那小二的罪,到时候,迫于官府的颜面和威望,应天府能承认自己办了冤假错案,自己推翻自己?

既然错都错了,那就干脆一错到底。

黑的变成白的,白的变成黑的!

“酒肆小二意图盗窃,盗窃不成反诬一口,还敲断自己的腿讹诈令公子,三宗罪加起来,杀头都不为过。”

老孙狠狠的说道:“只要人死了,将来就算翻案还有什么意义?

那这个案子就定了性,永远不会翻过来。”

这条建议听的张东双眼发亮,兴奋的击节赞叹:“好你个老孙,不亏是在大理寺做差,这律法上的小套路,还是你精通,成,就依你的意思,咱们来个主动出击,咱们来当这个原告!”

几个人随后就着如何变被动为主动,黑变白这事说的越来越开心,从头至尾,从没有一个人想过,那个名叫马小宝的小二的命!

或许他们想过,但他们不在乎。

一旦子孙犯罪,当爹的在吏部为官考评上,是要记下一笔,终身进步无望的。

比起自己的官帽子来,一个平头老百姓的命,很重要吗?

很难想象,这还是建文十年的官。

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

这从不是一句空话。

人命在这群封建官僚的眼中,并不比草芥金贵多少。

而此时刚刚抵达应天府刑房的朱文奎,开始了其第二天的当差生涯。

却不知道,他即将要面对的是一只多么可怕的人性猛兽。

朱允炆为他准备的这道严峻考验,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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