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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善接过周氏递上的欠条一看,见其上字虽写得歪歪扭扭,不甚美观,但的确将事情写得明明白白,‘某年某月某日,周根容欠沈恒季善夫妇九十两银子,分期归还,直至还完为止’。
右下角也果然落了周氏的名字和手印,旁边还有季莲花的名字,看笔迹比周氏的还要不如,也就勉强认得出是‘季莲花’三个字,还有个比周氏的手印略小些的手印,不用说也是季莲花的了。
季善忙道:“娘您这是干什么,自家人还写什么欠条呢,况接莲花儿到您身边也没用到五十两银子,是四十两,拢共只有一百两,不是一百一十两哈,所以您……”
话没说完,已让周氏打断了,“善善你先听我说。焕生给那个野女人的五两银子,还有给里长买礼物打点的银子,都是因为要接莲花儿才产生的,自然也该我出这个钱儿。就这样我已经占了你和姑爷的便宜了,本来焕生跑前跑后的辛苦,该我打赏他的,可我实在没那个钱儿了,只好厚着脸皮蹭你们的。”
“再就是这么大笔银子,就算是府城的普通人家,又有几家拿得出来的?多少人家遇上了急事儿救命事儿,连借银子都没处借去呢,你能借给我,还不收我利钱,我已经很知足,你也已经够对不起我了,都说‘亲兄弟,明算账’,这母女之间自然也该一样;何况这银子也不只是我借你的,还有莲花儿借你的,就更得算清楚了。所以你什么都不要再说了,只管把这欠条收好便是了。”
周氏说完,又与季莲花道:“你也跟你大姐说几句话儿吧。”
季莲花便也道:“大姐,这银子娘和我本来就该还的,您对我们也够好了。要不是您,我这辈子怕是连天泉都可能没机会去一次,指不定还、还要不了多久,便会被胡乱嫁了,将来过的日子只怕比当初娘过的还糟,更别提如今还来了府城见大世面了,我心里已经很感激您……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挣银子还给您,将来也一定会好好孝顺娘,好好报答您的。”
虽然四十两银子实在太多太多了,多得她根本不敢想象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挣到那么多银子,怕是一辈子都还不清。
但娘说得也对,欠了钱就该还,尤其大姐跟她们还不是亲生的,还早被爹卖了,其实与他们全家都再没有任何关系的,就更得哪怕还上十年二十年的也要还了,那她且慢慢努力,慢慢来吧。
母女两个话说到这个地步,季善还能说什么,只得点头道:“好吧,那我就先把这欠条收下了,不过娘你们千万别着急,什么时候有了,什么时候再还便是,我又不等着用,可不能因为一心想着还钱,就苛刻自己才是。”
周氏这才笑了,“放心,我们不会苛刻自己的,这吃住都在店里,连衣裳都统一要发的,我们本来也没多少用钱的地方,善善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季善笑着“嗯”了一声,“这倒是,不过您该花的还是要花哈。”说着指了欠条的右下角,“这字儿是莲花儿写的吗?”
周氏不好意思道:“是我这两日教她认和写的,想着不管怎么说,自己的名字她总要先会认会写。我本来写得就不好,她写得就更不好了,善善你别笑啊。”
季莲花也脸红了,“大姐,我、我之前从来没写过字,以后一定好好学……”
季善忙笑道:“我不是要说你,我是想表扬你,才两日功夫,就会认会写自己的名字了,真是能干,看来要不了多久,你就能比娘认的字儿多,比娘写的字儿好了。”
周氏忙道:“那才好呢,本来我年纪大了,就学什么都慢,不能跟你们年轻人比。连你大姐都这么说,这下你总信了娘的话儿,学认字写字根本就不难,要不了多久,你就能超过我了吧?”
季莲花被季善表扬了也有些兴奋,迟疑道:“大姐,我、我真的能行吗?可我真觉得认字写字好难,转头就忘记那是什么字儿了,写时笔更是不听我使唤,怎么都写不直,总是弯弯曲曲的,不想把纸弄脏了,就是弄坏了……”
季善点头道:“你当然能行,谁开始认字写字时都跟你是一样的,我当初刚跟相公学时也一样,要不老话怎么会说‘万事开头难’呢?你们写字的笔墨纸也都是最便宜,为了能节约成本,当然容易坏容易脏,不怪你。只要你肯学,不怕苦不放弃,肯定要不了多久便会有回报的,你不信试试就知道了。”
顿了顿,“对了,我听说你这两日还跟着娘在学打算盘,学得怎么样了?”
季莲花脸上的兴奋与斗志一下子都消失了,苦着脸道:“太难了,打算盘比认字写字还难,我根本看不清娘和大家伙儿的手指是怎么动的,也看不懂那些算盘珠子都是什么意思,真的太难了,我肯定学不会的……不过大姐放心,我也会努力学的,就不信大家都能学会,就我不能了,我又不比大家少什么!”
季善见她让周氏一看,立时便改了口,莞尔道:“嗯,你有这个心就好,那慢慢儿来吧,谁都不是生来就会的,等你再学上一段时间,找到窍门了,自然就知道的确没什么难的了。”
周氏跟着道:“可不是,我一开始也觉得要命了,后来入门了就发现,原来还挺有趣,每次算对了账心里也很满足,比每个月发银子时的满足少不了多少呢。”
季善笑道:“这便是学习的乐趣了。那娘的意思,是就让莲花儿待在店里边学习边做工了?莲花儿你自己的,又是怎么想的?我本来打算给你找个女子学堂的,可听说府城压根儿没有,得去省城才有,里面的学生还都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周氏不等她说完,已忙道:“善善你千万别弄那什么女子学堂,都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莲花儿肯定适应不了的,咱们是什么人,人家是什么人?天生就是两样人,就跟一群凤凰里忽然混了只山鸡,肯定凤凰也受不了,山鸡也受不了。况那得多少银子啊,还是就让她待在店里吧,店里什么都能学到,指不定比那什么女子学堂还有用呢!”
季莲花也忙忙道:“大姐我不去,我就跟娘在一起,这里挺好的,我就待在这里,哪里都不想去。您放心,我会好好学认字打算盘,也会好好做工的,您真的别送我走,我真的不想跟娘和您分开,我害怕……”
说着都要哭了,满脸都是慌乱与惊恐,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姐肯定会笑话儿她,欺负她的,她真的不敢去啊!
季善见她脸都白了,忙笑道:“你别急,我也没说一定要送你去啊,就是先征求一下娘和你自己的意见。既然你们都说留在店里挺好,那就先留一段时间看看吧。我方才也跟叶大掌柜聊了聊这事儿,听他的意思,莲花儿学东西还挺快,说话做事也利索,比娘当初强出不少,也是建议我让莲花儿就在店里先留一段时间,看能不能像娘一样进步巨大呢。”
周氏与季莲花闻言,这才都松了一口气,“那就好。善善你放心,我会好生监督莲花儿,尽量都我先教她,不让她给大掌柜和大家伙儿添额外的麻烦的。大掌柜之前说回头要给她算工钱,我也说先不敢领,能供她吃住,让她跟着大家伙儿学已经够好了。”
季善“嗯”了一声,“第一个月的确不该领工钱,大掌柜肯定得一视同仁,对所有人都一样,才能服众,娘这样说是对的。应当快上客人了,你们收拾一下便去忙吧,我也还有事儿去与大掌柜商量。”
周氏忙道:“等一下善善,我还没给你银子呢,可不能只口头还债,天下搁哪儿都没有这样的道理。”
说着从枕头下拿了个荷包出来,递给季善,“里面是二十两,有银子也有铜板,我本来是打算去换成银票后,再给善善你的,没想到你今儿就来了,那只能回头你自己去换一下了啊。你点一点吧。”
季善忙道:“还点什么点呢,难道您还会糊弄我不成?方才说了那么多,那我就收下了啊,不过娘把银子全给了我,您和莲花儿还有的花吗,不然好歹还是留些吧?”
周氏忙摆手,“我还留了几百钱的,足够撑到下次发工钱了,你就别担心了。”
季善这才把银子收了,“那你们换衣裳吧,我先去前边儿了啊。”
出了母女两个的房门,去了前边儿。
余下周氏一边换衣裳,一边低声与季莲花道:“你别怪娘与你姐姐算得那么清,她如今有自己的一家人了,哪怕你大姐夫再好性儿,我们也不能仗着人家好性儿,就得了好还想更好。换了旁人,过年能给咱们送那么多吃的喝的用的,这回来清溪的吃住车费,能直接都包了,压根儿不与咱们计较吗?我们已经占了他们天大的便宜了。”
季莲花忙道:“娘都跟我说过那么多次了,只管放心吧,我心里真的都明白……大姐她便是不管我们任何人,又有谁能说她的不是?”
周氏点头,“正是这话,从你那个狠心烂肝的爹把她卖了那一日起,她就再不欠我们什么了。倒是你,方才跟我到处去逛了逛,知道府城好在哪里了,我一点儿没骗你吧?”
“嗯。”季莲花忙点头,“娘何止没骗我,府城比娘说的还要好十倍。什么东西都有的卖,卖得竟比清溪还便宜,还那么多车,到处也那么干净,难怪娘说您刚来府城第一天,就在想什么时候要是能带了我和弟弟也来府城瞧一瞧该多好?我现在也特别想弟弟能来瞧一瞧了。”
顿了顿,语气变得坚定起来,“娘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学认字打算盘,将来凭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养活您,也绝不会跟那些人一样的!”
至于‘那些人’是哪些人,她并没有说,但足够周氏明白她的意思了,欣慰的点了点头:“嗯,你有这个志气就对了,那我们的好日子肯定在后头!走吧,干活儿去了……”
母女两个便也出了房门,往后厨帮忙去了。
季善在飘香用过午饭,又听叶大掌柜报了一回腊月和正月的账,眼见时辰不早,方在再次谢了叶大掌柜这阵子的辛苦,再次托了他多为季莲花费心后,带着青梅出了飘香,准备回家去。
周氏却追了出来,“善善,等一等,我还有几句话儿想说。欠条的事,你真的千万要每一两银子都与我们对硬,别想着什么都是一家人,回头就不与我们计较了,或着以其他的方式补给我们,那我巴巴的弄欠条还有什么意义?我还罢了,活了快四十年,虽没什么本事,该懂的道理还是懂的;莲花儿却正是倒懂事不懂事的年纪,以前就被那对母子给教歪了,好容易这一年来懂事些了,要是不好生教养着,指不定又要歪。”
“我可不想辛苦一场,把她养得什么都理所当然,尤其不能对你理所当然。所以这些日子几乎日日都要与她说,你再有也是你的,与我们没有关系,我们想要有,那就必须通过自己的努力,必须靠自己的双手自己去挣来!还望善善你能明白我的心,与我配合一下,如今不对她严厉一些,将来等现实对她更严厉时,再来后悔可就迟了。”
季善等周氏说完了,才笑道:“我上午就猜到娘的苦心了,所以才收了欠条的。不怪叶老说就是要让莲花儿跟在您身边,才能真正学到东西,学会做人呢,都知道近朱者赤,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巫婆跳大神嘛。行,我会与你们对硬的,宁愿莲花儿现在抱怨我们苛刻,也好在她将来真吃了亏,再抱怨我们。不过娘还是不能苦了自己才是,不然我知道了可是要不高兴的。”
心里对周氏越发的敬重了。
虽然她认真说来是没多少见识没多少本事,可她的进步她的品行,是多少有本事有见识的人及得上的?
周氏忙笑道:“听善善你这么说了,我就放心了,我也不会苦了自己的,你也放心吧。对了善善,姑爷那儿可有适合刚认字的人看的书?我认识的字到底还是不够多,写得更是不好,就想着若能有一本书我和莲花儿时时都能看,肯定进步也能大些,总不能老是麻烦大小掌柜吧?”
季善立时决定就算沈恒没有合适的书,她也要现给她们买去。
笑道:“肯定有的,等我回去找一找,回头让焕生或是青梅给娘送来啊。再送些笔墨纸的来,好让莲花儿多认多写,这才两日功夫呢,她就会写自己的名字了,没准儿还真是个念书的好材料呢!”
周氏笑道:“她哪是那块料,是我这两日得了闲就教她认,晚间还要在灯下教她写到二更天,才勉强写得能认出是什么字儿,为的也是好让她在欠条上签自己的名字。我本来一开始只想签我的,后来一想,不让她自己写上自己的名字,摁上自己的手印,她就没有那种真实感和紧迫感,现在看来,还是很有用的。”
季善不由赞道:“娘真是想得周全,以后莲花儿肯定会感激您,感激老天爷给了她一个这么好的娘。好了,您快回去歇一会儿,我也回去了,过两日得了闲,再来瞧你们啊。”
“那你快回去吧,只管忙你的正事儿,别担心我们,我们好着呢……”
母女两个遂作了别,一个回了店里,一个则到巷口叫了马车,一路回了家去。
晚间沈恒回家后,季善便把欠条的事儿与他说了,末了感叹道:“我娘也就是命不好,生在了周家,又嫁了季家,要是能生在个家境好些,也疼女儿些的人家,指不定还真能干出一番巾帼不让须眉的事业来呢!”
沈恒听了笑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岳母就算生在了周家嫁到了季家又如何,难道就不能一样干出一番巾帼不让须眉的事业来了?”
说得季善自失一笑,“是哈,只有没本事的人才会抱怨命不好,才会怨天尤人呢,倒是我着相了,我娘如今不也挺好的。”
沈恒笑道:“不过岳母教养孩子倒真是有一手,不怪能养出善善你这样的女儿来,若莲花儿过阵子便能宛如脱胎换骨,那将来咱们的孩子就真可以放心让岳母替我们带了。”
“自己的孩子自己带,别什么都指着家里老人,尤其是你,我负责生,你就得负责带才成,可别给我想着什么‘抱孙不抱子’啊。”
“是是是夫人,这话你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早记住了,现在的关键在于,你倒是先给我生个孩子,我才好带啊……”
夫妻两个说笑磨牙了一回,才在灯下各拿了一本书,各自看起来,屋外虽寒风呼呼,屋里却是一片的温暖与安宁。
之后几日,季善又去府衙跟罗晨曦做了两次伴儿,帮着张罗了一些琐事,正月便过完,进入了二月,天气也渐渐暖和了起来。
范妈妈忽然再次登门。
同来的除了大半马车各色礼品,还有一位年轻的贵公子,经范妈妈一番介绍,季善才知道了对方是原主的亲生大哥、阜阳侯府的二爷裴钦。
只是眼前这位一身质地上乘,裁剪精良长袍,外罩黑狐大氅的“豪门霸总”对自己明显一脸的冷淡,也不知是天生高冷矜贵,毕竟侯门贵公子呢,当然有冷傲的资本;不然就是与自己初次见面,实在不熟悉的缘故?还是因为骨子里便不喜欢自己这个不识抬举的所谓亲生妹妹呢?
季善当然也不会拿自己的热脸却贴人家的冷板凳儿。
待范妈妈介绍完,淡笑着给裴钦行了个礼,便道:“外子这会儿不在家,家里只有我和一个小丫鬟,实在不方便请外男进门,只能委屈裴二爷去马车上,或是去别的地方稍等一会儿,等外子回来后,再请裴二爷屋里奉茶了。”
裴钦的脸色霎时不好看起来。
本来瞧得眼前的人与他母亲果真长得有六七分相似,他还生出了几分亲切感来的,谁知道这性子却是这般的不讨人喜欢,这般的不识好歹,亲兄长都来了,她还要拿乔,对亲兄长是一点敬意都没有,差瑶儿简直差远了!
范妈妈瞧得自家二爷脸色不高兴了,忙赔笑着与季善道:“小姐,二爷怎么是外男呢,那可是嫡亲的兄长,您何必这般见外,不若大家先进了门,在屋里吃着茶说着话儿,等姑爷回来也是一样的,您说呢?”
季善自然也瞧见裴钦不高兴了,心里也是越发的冷。
还当因为上次她不肯回去,阜阳侯府的人终于也觉得只派范妈妈几个下人来不妥了,所以终于舍得派个“爷”字辈儿的人来了。
没想到人倒是终于来了,却如此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知道的,还能说他是跟亲妹妹从来没见过,不熟悉的缘故,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来讨债的呢!
季善脸上的笑便越发的淡了,道:“范妈妈千万别这么说,裴二爷嫡亲的妹妹这会儿可在京里,在长公主府好好儿当着她的少奶奶呢,我一个偏远乡下的小小村女,可万万当不起您这么说。您还是请了您家二爷去别处暂时安坐吧,我这便派人去请我家相公回来,耽误不了您家二爷多少时间的。”
既然如此不欢迎她回去,一点做兄长的见了失而复得的亲生妹妹的激动与喜幸都没有,还巴巴的来会宁城,巴巴的来找她干什么!
“可是……”范妈妈干笑着还待再说。
裴钦已沉声道:“既然沈举人不在家,沈太太不方便请我们进去,那我们就去马车上稍等片刻,等沈举人回来后,再来拜访吧。范妈妈,我们走。”
说完一甩袖子,转身就走。
余下范妈妈见他走了,只得赔笑着与季善说了一句:“那小姐,我们待会儿再来拜访啊。”,忙忙追了上去。
一旁一直大气儿不敢出的青梅这才小声问季善,“太太,我现在就去请爷回来吗?”
季善冷哼一声,“请什么请,这个态度,且等着去吧,最好等不到半个时辰,便气得回了京去才好呢!”
话虽如此,到底也知道赌气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还得摁下性子吩咐青梅,“你立刻去一趟府衙,请爷回来吧,早些把该说的与他们说明了,也好早些请他们走人,省得回头再来烦我们。”
青梅便答应着去了。
季善这才关上家门,折回了屋里,心里简直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
既然来了一次来二次,也终于把“爷”字辈儿的派来了,就说明至少阜阳侯府的二老爷二夫人,还是盼着她能回去相见相认的,那为什么就不能态度好点儿,不能拿出应有的愧疚与诚意来,不能对她这个亲妹妹,表现出哪怕一分应有的喜欢与欢迎?
他们知不知道,他们的亲女儿、亲妹妹这辈子到底过得有多苦,甚至才十几岁的豆蔻年华,便连命都没有了,还根本没人知道!
只凭这一点,季善便难以原谅他们明明都知道了到底是谁造成原主这辈子悲剧的,却还拿罪魁祸首的女儿当宝,让她继续享受着原来的一切,——这对十几岁便香消玉殒了的季善来说,真的太不公平了!
约莫一个时辰后,沈恒回来了。
季善心情也已平复了不少,只脸色仍有些难看,沈恒见了少不得心疼担心,忙关切道:“善善你没事儿吧?若你实在不愿意见他们,就索性不见了,我去打发他们走,让他们以后也不要再来!”
那个裴二爷的态度他已听青梅大概说过了,那是来看亲生妹妹、接亲生妹妹的吗?
对自己好容易才找到的亲生妹妹也不忘摆侯府贵公子的派头架子,以为自己是谁呢,善善不稀罕,他更不稀罕!
季善却是摇头,“算了,还是见吧,早点儿把话说清楚,早点儿把人打发走,也好早点儿重获清净,不然今儿把人打发走了,明儿他们势必还要来,你哪来那么多时间与他们白白浪费呢?”
见沈恒还是一脸的心疼,笑道:“我没事儿,你别担心。本来一开始就没抱希望,如今自然也不会失望,他们怎么着都伤不到我的,再说不还有你陪着我吗?”
沈恒这才面色稍缓,吩咐青梅好生服侍着季善后,带了焕生一道去外面接人。
裴钦在马车里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不过想到母亲的眼泪,想到祖母的心病,到底还是耐下了性子来,一直闭目养神。
又等了一会儿,总算外面传来了范妈妈的声音:“二爷,沈姑爷来了。”
裴钦却仍是没睁眼也没动,直至外面响起一道陌生的清越声音:“这可是裴二爷的马车?在下沈恒,因方才不在家有失远迎,还请多多见谅。”
这才睁开眼睛,伸手撩起了车帘,“沈举人客气了,是我不请自来,该请见谅的人是我才对。”
趁机上下打量了沈恒一番,只当范妈妈之前夸沈恒这也好那也好,多少有夸张的成分。
不想这会儿见了人,才发现范妈妈竟一点儿没有夸张,甚至本人瞧着还要更清隽斯文些,尤其那一身的书卷气,不怪与自己差不多的年纪,就能中举人了;也不怪那个丫头有底气拿乔,有这样的夫君,她的确有拿乔的资本。
裴钦打量沈恒时,沈恒也不着痕迹打量了他一回,见他五官、尤其是眼睛生得与季善简直一模一样,也就不难想象到阜阳侯府二房的孩子,多半都生得肖母,都有一副难得一见的好相貌了。
可沈恒却对他生不出半分爱屋及乌之心来,反而对他那满身自骨子里般透出来的矜贵之气很是不痛快,摆应有的架子也要分人吧,对外人和对自家人能一样吗,这哪里是来看妹妹、接妹妹的,分明又是来送“嗟来之食”的吧,也就不怪善善脸色难看了!
不过沈恒还是做足了应有的礼数,“裴二爷若是不嫌弃寒舍简陋,还请家里去奉茶,请!”
裴钦此行本就是为了能登门再与季善和沈恒好生谈一谈,自然不会因为出师不利,心里小小的不痛快了一把,便这个时候拿乔,抱拳笑道:“那我就叨扰沈举人了,请!”
二人遂一路并排前行,很快进了家门。
这回季善没再多说了,把人让进厅里,便亲自去沏了茶来,才在沈恒身边坐了,开门见山道:“方才不便多问,是以不知道裴二爷此行的来意,现下方便问了,还请裴二爷直言相告,省得耽误彼此的时间。”
裴钦闻言,先看向沈恒笑道:“之前听范妈妈说,家里都是舍妹做主,妹夫对她百依百顺,什么都听她的,我还当是范妈妈为了家父家母高兴,故意这么说的呢。没想到今儿才知道,原来范妈妈说的是真的,妹夫果然事事以妹妹为先。”
沈恒淡淡笑道:“那裴二爷该为内子高兴才是啊,能有这样一个敬她爱她的夫君,也算是老天爷对她过去十几年受尽欺凌虐待的补偿吧。”
季善则扯唇道:“裴二爷还是别‘舍妹、妹夫’的好,我方才已经说过了,您的妹妹这会儿可在京城里,在长公主府里,我们可当不起您这么说,还请直接告知来意吧。”
裴钦心里就越发觉得季善的性子不讨喜了,他都以开玩笑的口吻,叫了她‘妹妹’,亲口承认她了,血缘亲情也是始终割舍不断的,她怎么就不能就坡下驴,也叫他一声‘哥哥’呢?
何必非要这般的不通情理,不知好歹?
不过可能是又已多看了她几眼,亦或是血脉天性?他这会儿再看她,倒是顺眼了那么几分,也越发觉得像母亲了,回头母亲见了,一定会很高兴吧?
裴钦想到自家母亲,决定不与季善计较了,笑道:“既然你们开门见山,那我也不绕弯子了。我这次来,是给你们送年礼,顺道接了你们回京去一趟,拜见一下家里长辈们的……我知道妹妹一时可能转不过弯儿来,但当年的事,的确是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也是所有人都不愿意发生的。可它又的确发生了,时光不能倒流,改变不了了,也就只能尽可能的补救,尽可能的向前看了,妹妹妹夫觉得呢?”
怎么‘尽可能的补救’,‘尽可能的向前看’?
补救了、向前看了,原本的季善就能活过来,她受过的那些苦难,就能一笔勾销,当没发生过了吗?
季善片刻才淡笑道:“既然是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所有人都不愿意发生的,那为什么就不能当做继续蒙在鼓里,当做压根儿不知道一般呢,这样岂不是对所有人都好?当然,我也能明白令尊令堂的心情,无论如何都是自家的亲骨肉,真不知道时便罢了,可已经知道了,还要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也的确难了些,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
不给裴钦说话的机会,立刻继续道:“但裴二爷如今也亲眼看见了,我过得很好,虽然以前是苦过痛过受罪过,可现在已经苦尽甘来,什么都有了,以后的日子还会越来越好,便是贵府的小姐们,也未必能有我日子好过。所以其实令尊令堂大可不必再愧疚自责,或是想着一定要怎么怎么补偿我,才能心安,我并没有他们想象的过得那么凄惨,不是吗?所以依我之见,他们其实仍可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大家继续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日子,各走各的路,您觉得呢?”
裴钦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但他能看得出、听得出季善是认真的,不是他之前以为的在故意拿乔了。
好一会儿,他才又开了口,“你是因为家里这么多年才找到你,又不能正大光明的接你回去认祖归宗,把本该属于你的一切都还给你,才不愿回去的吗?”
“家里真的是前年快年底了,才知道……当年的事的,知道以后,母亲便立时派了人到会宁府来寻你,只是寻了两个多月,结果却一无所获;再一想到当年你那么小,出事时又那般的混乱,就算心里再不愿接受,也只能接受你只怕、只怕早已不在这人世间了的事实。之后,瑶儿……她的婚期已是近在眼前,三妹夫……她夫君又是真的很爱重她,长公主也看重她,特地进宫求了嬷嬷到身边照顾她、教她规矩,形式已是箭在弦上,容不得出半点岔子。”
“父亲母亲与家里的长辈们又……”
季善淡淡接上了他的话,“家里的长辈们又已养了她那么多年,她又实在乖巧贴心,是家里这一辈姑娘里最出挑的,且当年她那么小,也是无辜的,又如何怪得她?毕竟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所以事情便发展成了如今这样,对吗?”
“这个……”裴钦一时语塞了。
季善轻笑起来,“这些话范妈妈上次就与我说过了,裴二爷何必再白费口舌?我记得我上次也说过,等我将来有机会去了京城,若是方便,会登门去拜访令尊令堂的,因为不管怎么说,生育之恩还是在的。所以裴二爷又何必白跑这一趟呢,这才刚进二月,从京城到这里又这么远,您怕是正月初十都没过,便出发了?大过年的,人家都在吃喝玩乐,您却在顶风冒雪的赶路,又是何苦!”
裴钦这回有话说了,“这不是父亲和母亲,尤其是母亲非常的牵挂你,非常的想见你,都想亲自来会宁接你了,我才会大过年的赶路来会宁么。真的,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非黑即白,我们这样的人家,说来富贵至极,却也不是寻常百姓想的那样,可以为所欲为,毫不顾忌的,我们也有自己的难处自己的苦衷,你以后……慢慢儿就明白了。”
季善吐了一口气,“合着我跟您说了这么半日,您还没听明白我的意思吗?那我再说一遍,我不会跟您回去,不但您,便是令尊令堂亲自来了,也是一样。我也没想过要去当贵府的干女儿、所谓一样的‘正经姑奶奶’,侯府在旁人看来的确是高不可攀,该受宠若惊,欣然前往才是。但我不这样想,我想要的我相公自然会给我,我也会凭我自己的双手得到,不需要任何人的补偿,至于原因,你们有你们的难处苦衷,我自然也有我的理由,还望裴二爷明白。”
他们不会知道,在范妈妈几个遮遮掩掩时,在范妈妈说出她到了京城后,只能先以远房亲戚的名义去侯府走动,然后才会因投缘被裴二夫人认为干女儿,而西北货仍然是阜阳侯府的三小姐时,她就已经在心里彻底否定、放弃了他们,——因为当中夹了原本的季善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裴钦终于能确定,季善是真的一点都不稀罕他们侯府,一点也不稀罕她回去后,能从侯府得到的种种补偿与好处了。
他也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之前对她的那些主观的看法,什么不识好歹,不通情理都是错的。
是他一开始便没站在平等的角度看她,没真正把她当自己的亲妹妹,以致下意识看轻了她,都是他太自以为是了!
裴钦沉默片刻,才再次开了口:“那你不肯回去真正的理由是什么,能告诉我吗?我看有没有商量的余地。是不是,非要瑶儿……非要她把阜阳侯府三小姐的位子归还给你,把她如今所拥有的本该属于你的一切,也都归还给你,你才肯回去?你其实从知道了当年的事那一刻起,便一直在恨着她,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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