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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一首颠倒的歌

在有机会正式接触到微语言学研究以前,我曾经是一名主修仪式学下属死灵残信解析的初级学士,也即是通常我们所说的“守塔人”。

那段日子里我刚刚通过法师资格考试,因而暂时性地获得了额外的闲暇和金钱,同时却面临着更多来自本塔常规性事务的持续压力。正如绝大多数新晋的守塔法师一样,我既对崭新而开阔的学习生涯充满向往,又因前途未卜而不免内心惶恐。为了应对这种压力,我所采取的做法是在职权允许范围内尽可能多地运用我所擅长的专业技能。

考虑到本书可能存在的那些对白塔法术体系不甚了解的读者,我将用一个较为通俗而夸张的方式描述我当时的主要娱乐活动:我把那些从外头收集来的,还未正式进行鉴定封存的法术物品简单分类,从中取出特征明显的古物,以性质测试的名义提取它们内部蕴含的死灵残留信息。具体表现常常为我坐在一张接骨木拼成的圆桌前(这材料不是必要步骤),花一到两个小时用尽可能少的以太颜料(作为守塔人能调动的资源而言已算很奢侈)绘制荷玛加恩符文,再根据古物的材料和外观猜测它的源头,寻找对应语系的咒文。如果我能做对这流程中的每一件事,且这件古物确有某些特别的历史,那么桌上便会冒出一个徊荡在过去的亡魂,向我昭示它离世前最后的景象。

对于各星界古语言史的学识浅薄时常使我走入线索的死巷,不得不凭着运气和直觉乱闯乱撞。这些试探十之七八会以失败告终,极少数的成功则令我欣喜若狂,并因年轻莽撞而把它们归之于自己的才能。如今回想往事,我需要指出那其中是有许多偶然因素存在的。

我很愿意花费大量篇幅来谈谈我那屈指可数的几次成功经历。譬如我曾听到一位巫王的护卫骑士在临死前对某个敌人发出的怒吼,从秘银盔甲上提取的残信显示他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刻怒容满面,视线却朝着低矮的地面。结合他所使用的种种陀瑞珥天壁系的俚词,我推断这段遗言的付与对象极有可能是一只石心孵化者。

还有一次我试着提取了几块磨成印章的骨头,得到了一位三头十二臂的女武神形象。她的两个头容貌狰狞,而中间那个却美丽无比,,是用以施展魅惑术的法术媒介。在生命终末时她浑身鲜血,腰上挂着人头与静默学派的暗月符文,口中高颂拉戈贡王的多个化名。这肯定也是一位殉道者。

基于我所使用的法术特性,我在古物中认识的新朋友们往往没有一个不是惨遭横死、满怀怨愤。而唯独一次并非如此。那天一只林妖找到了我所负责接待的塔门前。她交给我一面破损的镜子,并抱怨它的歌声频繁地引起路人好奇,给森林招惹麻烦。她屡次试图将之丢弃,结果镜子总是自己回到原处——某个被地震所暴露出来的古代王族山陵(事后的鉴定证明那面镜子内侧有一个用归乡石粉末写成的返回咒文)。那镜子的屡次返回激怒了她,令她不惜远跨三个世界找到传说中愿意收集各种诅咒物品的白色尖塔。

我谨守职责地接受了她的保管要求,且马上注意到这镜子的不同寻常之处。它无疑是古老的,在样式上带有明显的精灵类风格,然而其工艺和材料处理上却与精灵的手法大相径庭,几乎可以认定是由人类工匠技艺和法师附魔共同完成的仿制品。这令我对它不报希望,但仍然在无聊中对它进行了残信提取。

出于阅读趣味性的考虑,在此我将略去那些繁冗而枯燥的施法过程,以及比前者耗时百倍的纹章学和材料学考佚过程。在那段时光中我尤其感谢两个人,一个是我的微语言学指导者,时任本塔第五级执钥法师的笛风·鱼吟(本书完成时他已是塔尖法师的强力候选人之一);以及尊敬的杜兰德人达达獭克先生,他和他的糖果店因其区位优势和极其周到迅速的外送服务,使得我在和古籍的漫长战斗中不至晕厥而死。

最终,我依靠一种源于艾森岛精灵语反溯出的仙子咒文成功提取了那面古镜上的残信。得出的结果,尽管不能说具有多大的学术意义,却足以叫我在私人层面上大开眼界。

镜中提取到的残信,其主体部分是一位衰老的精灵巫妪。由于大多数精灵的衰老、死亡和风化皆在瞬间完成,我还从未见过如她那样老态龙钟的精灵类。她那宛如人类般老态龙钟的形象,以及对此表现出的泰然安详都使我印象深刻。而在她生命消逝前的最后一刻,她未对自身命运置以任何评论,只是以类艾森岛语系的精灵语唱了一首歌。

当时,由于我在施法过程中忽略了一项重要因素,导致她唱的每一句歌词都完全颠倒,迟迟未能解开歌词的意义,直至数年后我协助本塔法师进行一项关于折射法术的研究,才突然意识到“镜”这一要素极由可能会介入我独立的残信取出仪式,使这个过程添加上“颠倒”的概念。我立刻翻出当年所留下的歌声记录,重新尝试破译工作。

该歌的歌词经笛风·鱼吟勘审,并经我简陋而直白地翻译,其大意如下:

精灵的骑士来到少女门前,

看见她正拿水盆清洗衣物。

他知爱意正将两人牵系,

然而凡人之誓无可信任。

他不愿留在那凡人的村庄,

戴上苍白卑琐的金银指环。

于是他说:

我愿起誓和你结为夫妇,

但先请为我做一件套衫。

它不能露出褶缝与针脚,

在无水的枯井里头洗濯。

最后挂去荆棘丛中晾干。

那荆棘自创世未曾开花,

如此我们便是命中夫妇。

少女听见情人所言,

知他心中所思所想,

于是她说:

我愿为你缝制这件套衫,

但先请你为我找来材料。

必要选在沙滩与海洋中间,

让公山羊用犄角犁开土地。

播种时洒下胡椒种,

再拿皮革镰刀收割。

请你种出缝衣用的,

芫荽、鼠尾草、艾菊和百里香,

再用孔雀羽束来我的门前,

如此我们便是命中夫妇。

这首歌至此再无下文,因而我无从判断歌词中的两位主人公究竟结局如何。但这过程中所描述的情节使我联想起了一个关于白塔起源的说法,也即是“精灵起源说”。

鉴于本塔对学术公开向来持积极态度,我将在此直接向诸位非法师的读者们做出解释:尽管秘盟在现阶段上宣称白塔最早起源自陀瑞珥天壁系的几个联合巫师城邦,但几大主流学派从未放弃过自己作为最先发源者的主张。除却秘盟所组织的议会,银辉、桐石、圣栎是最为强势的三派,而此外的说法也未被完全否决,其中有一种说法尤受民间的欢迎,即是认为法师最早源自于精灵和人的结合。精灵骑士与人类少女的婚姻诞生了具备法术资质的第一代法师,由此将以太的秘密流泻入凡人社会。

这一起源传说,或者民间故事,恰与我所听闻的亡灵之歌相互吻合。这种巧合使我产生了高度兴趣,而正好彼时我野心勃勃,预备申请去建立属于自己的附属法师塔。那意味着我必须拿出与之相称的研究成果,且能独立经受住任何水平的法师问询。

这就像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我即刻决定以此作为出发点,从其语系特征追溯法系起源,彻底探明这段历史的究竟。这场旅途远比我预想为久,最终导致我几乎游遍了联盟的各个星界。其中的过程说来繁琐,但追究这一切的源头,那首颠倒的歌是鼓舞我出发的最初动因。

考虑到传说在流传过程中发生变种的可能性,我扩大了自己的搜索范围,在各个星界追寻任何关于“人神结合”的近似传说。那最终对我的论文命题并无太大帮助,却意外使我注意到了另一个饶有趣味的事实:所有这些传说,只要能够锁定其确定的原型,其本质几乎都是古约律生物与低以太地区文明生物的结合。

那当然并非绝对的断言,但在我搜集的大量资料中,有近乎九成以上的案例均符合这一规律,较为典型而又具备地域性特征的有:梦幻界的精灵骑士传说、崇宏乡的永无岛传说、无远域的玉音女传说。

更多的传说则具备某种程度的普遍性,尤其在陷阱带区域呈现出极为混杂的状态。共同之处在于,理识侧往往被表述为“人”(或当地占有统治地位的物种)的一方,而约律侧则被冠以许多实际并不精确(甚至是完全错误)的身份描述,常见的身份描述包括:神女、神王的公主、天国骑士、妖魔、人鱼、青春不老者、自然或元素的精灵(被如此描述的古约律往往并非真正的精灵类)。

我将所有的故事类型大致区分为以下几类:

一、天国骑士类。该类型传说的核心意象在于,具备某种武力功能的“骑士”因某种使命而来,并与当地的异性缔结婚姻,最终则因伴侣打破某种戒律而永远离开。

二、羽衣类。这一类的传说往往与“神女”(但不必要是女性)的形象相联系。与第一种类型相比,其与凡人的结合具备某种程度的非自愿性,控制其去留的关键意象即为“羽衣”——抑或者豹皮、羽毛、纱裙,种种根据其主人公的身份而定。而最终“神女”也将因“羽衣”复得而离开。在此类型中亦有较为独特的分支,譬如生在蜗牛壳中的仙女,又或者以魔药、咒语、赐福而从凡人转变为“神”,因此不得不离开凡人世界的案例。除此以外,“被长辈发现禁忌的婚姻”和“遭到伴侣的遗忘和背叛”亦是经常出现的离开(甚至是死亡)原因。

三.人鱼类。此类型的核心要素并不在于“人鱼”的物种,而在于作为“神”一方的主动性。在这类传说中往往仅存在单方面的结合意愿,而未能得到“凡人”的回应,最终却同样导致毁灭性的后果。同类的案例包括向阳花传说与昙花传说。

四、……

以上的这些类型尚且不足以概括我所搜集的全部故事,然而凭借这囫囵笼统的介绍,我希望足以使诸位读者共同领略关于二类结合现象在联盟各星界中是如何被描述和理解的。对于迄今为止我们所面对的前所未有的、复杂而混沌的世界格局,固然征服与解析是常用之道,而接纳与融合亦然。尽管古约律们往往并不存在赖以保证经济与人身关系的文明制度,它们对誓言——包括情话和婚姻——却仍然有着高度的重视。那种对契约灵活性和违约补偿条款必要性的无视往往导致悲剧结局,而联盟的法律和制度往往无法将之囊括在内。要理解这种事实究竟是如何发生,参考民间传说是一种较为便利而快捷的手段。

出于这一考量,我用旅途中搜集到的全部资料撰写了此书。尽管其内容与我的研究目标相差甚远,而可敬的笛风·鱼吟遗憾地告知我这些资料无法为我的独立建塔提供任何形式的支持,我仍然决定将其对公众无偿出版,作为我这趟旅途的最终成果。

至此,再次感谢尊敬的笛风·鱼吟,以及达达獭克先生,是他出于友情而为我找到了合适的出版商。若我对此书有任何寄望,那便是能够为这两人带来少许欢乐,并让那首颠倒之歌的故事得以圆满——不仅在于精灵骑士和少女,而在我所收集到的每一个以不幸收尾的传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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