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妥巴观察了一下他面前这个灰头发的男人。

它认识他很久了,但是并不能说有多了解。它过去一直认为,此人的能力并不能与其在不老者中的地位相称,而现在他看上去更加颓败了。并非外貌上的狼狈,毕竟这应该是具新身体,但某种恐惧萦绕在他身周,使得他的精神之力完全衰竭了。

它咀嚼着这个被吓坏的男人的说辞。那完全出乎它的意料。这是多么奇怪的一件事,它想象中的不老者应当是以一种进攻的姿态出现在它眼前,结果却是恐惧。那种失望令它的怒火渐渐熄灭,只剩下深深的憎恶和轻蔑。

“我知道那时发生了什么。”它厌烦地说,“切分器是靠神经模拟制作的,而你们根本没法把个体情感和记忆的部分从一个思维系统里拆分出去。你们选择了全盘照抄——那当然会把它变得一个思维的漩涡,不是吗?那些被你们处决的人不曾想过报复你们?而你们如今又对这点惊讶些什么?那婊子在这点上是对的。你和维斯都被幻觉吓傻了。”

“那并不是幻觉。”基摩说,“如果你真的亲身体验过……没有幻觉能超越身体的感知极限。那比我们的现实更为真实。如果我们不能躲避在现实里,它就会找到我们。”

“它?”

“那放走了维斯的东西。”

“啊哈,宇宙怪兽。”妥巴说,“怎么?连你也开始说这个笑话了?我可不会像那个婊子一样跟你们长篇大论。我只问几个简单问题:如果真的有这么个东西存在,它为何要关注你们?而如果它代表了什么见鬼的宇宙精神,它还需要切分器做什么?它大可以自己造一个更完美的东西出来,是不是?给你提个醒,懦夫,对于宇宙而言我们这几个人什么也不是。别把自己太当回事。”

“我有一个孩子。”基摩说。

“什么?”

“我有一个孩子。”基摩又说了一遍。这的确是桩新消息。

妥巴回想了一下过去。他不记得这件事。不过这没有什么叫人吃惊的地方。如果基摩是跟任何一个住在陆地上的女人生育了后代,或者,利用机器做了些更粗暴的复制,那过程都不会在他身上留下痕迹。要隐瞒是很轻松的,而且也没什么太大风险。

“不,不。”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基摩否认道,”不是之后,而是之前。在切分器被启动以前。我有一个未经过程序认证的孩子,她和她母亲生活在一起。我没有机会真正见到她……只是听说她存在。”

“真是个好父亲啊,是不是?”妥巴说。

“我做错了一些事。”基摩快速地说,仿佛不愿意多提这部分,“我本该更早地关心这些问题……但是等我介入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有很多程序上或生活上的障碍,我是可以解决的,但在当时我真的没想到……”

“我不关心你做错了什么。”妥巴说,“把你的忏悔留给在乎的人去吧。”

“她是个精神主义者。”

妥巴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在他的嘴唇上。基摩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但是仍然继续说道:“她是个精神主义者,是在最大规模的那一批里。我是很后来才意识到这件事的……我,查阅了名单,还有执行报告。我必须很小心地做,因为精神主义者的亲属是会被列在观察名单上的。她母亲负责这方面的数据管理工作,所以我想她多半篡改了匹配信息。我没有被发现,但是那并不保险。我想确认这点就只能慢慢来,一点一点地查。当切分器启动的时候,我正在文档室办这件事。”

他的听众有了一点反应。不止一个,就连远处的不死之猫也把耳朵高高竖着。不过它站得的确很远,说不准是否能够听见这段自白。只有那双美玉般的猫眼睛比平时更加灿亮锐利。它在留意道口是否出现了新的行人。

“真遗憾。”妥巴不带感情地说,“就好像如果你早知道这件事,就会试着去救她一样。如果你真的这么干了,我想今天站在我面前的得是另一个人。札彼或者他的儿子,他们和那婊子关系不错。”

“我被选来这里是有原因的。”基摩急切地说,“在切分器启动的时候,我看到了他们所有人。那些死去的人在墙壁后冲我说话和唱歌……我听到了她。”

“你甚至不知道她长什么样。”

“是的,是的,但我知道那是她。那是不需要见面就能知道的。我当时吓坏了,但我知道是她正在唱歌。那也是说话。我想死人们是用这种方式跟活人说话的。她在向我说话,只向我一个人。在那以后很多年里我都向其他人打听,想知道当切分器启动时其他人看见了什么。他们可能没有向我说出全部的事实,正如我也没有告诉他们。但是只有我见到了她。而这本该是不可能的。她在生前没有任何途径知道我在那儿工作。”

“这无关她。”妥巴说,它厌恶地发现自己的语气正在与姬寻靠拢。那是没办法的事,他与潜入圣城的强盗相处得太久了,会染上一些装模作样的强盗味。

但是它还得说下去:“是你,蠢货。切分器响应的是你。你想见到你的孩子,它就满足了你的愿望。你想听她亲口原谅你?或是狠狠地责骂你一顿?那反正只是你的单人表演,别再装腔作势了。”

“她给了我一个命令。”基摩说。

“让你别记挂她地活下去?”妥巴尖刻地讥笑道。

“她让我等待一个安排。”基摩低声说。他本没有必要如此控制音量。在计算中心门前这条凄清的野径上,就连一只昆虫也并不存在。但是他仍然用最轻的音量叨念着。

“总有一天我们要返回这里。”他低声说,“我们的事得有一个交代。我们并没做错什么……没有做得太对,可也没有做得太错。我们根本没能力做出太对或太错的事,孩子。我们的一切努力都意义甚微。她让我离开,为了在恰当的时刻返回。我想她是有她自己的安排的,是的,她还要求我带走一只无终铃。这一定是为她自己的计划准备的。我们只是通往结果的一个环节。不过由它去吧……由它去吧。她许诺会给我们一个结局,在某个合适的时间段上。我同意了。也许我们所有人都会不得好死,但是如果我们能做出任何改变……你母亲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她行动了。一个大错或是大功,那至少把我们重新带回了这里。”

妥巴已经陷入了迷茫。它仔细地聆听了基摩的每一句话,并且早在中途就已抛下偏见和仇恨带来的冲动。它可以说是对这番话一个字一份字地敲打,但却依然不明白基摩想说什么。那不是非此即彼,站在这边或者那边,那既像是恐惧得要死,有像是满怀希望。

“你到底想要什么?”它充满戒心地质问道,“你来这儿的目的是什么?”

“我想……”基摩颤抖地回答道,“我想知道我们是否还能弥补点什么。”

那一刻妥巴可以有很多话说。直言咒骂,或曲折地嘲讽,两者它都很精通。它是在感到厌恶至极。在一个人作恶后能如此地佯装无事。想要弥补。不。那比起执迷不悟更令人作呕。作恶到底的人相信自己是正确的。而试图弥补的人无疑知道自己是错的,是错的但却想要得到原谅。想要当作不曾发生。那怎么可能?那怎么可能?它就要因盛怒而开口了。但就在此时,不死之猫从墙边一跃而起。路口闯进来三个影子。

“零号屋!”一匹白色长翼的野生动物发出喊叫。另有一个长角的女人和一个男人,他们全都猛然从路口蹦出来。霎时间妥巴认为他们全是伦理之家派出来的追兵,可这三人却径直从它和基摩中间穿了过去,奔向计算中心的大门。他们跑得那样着急,活像瘟疫在身后追赶。

“那东西要过来了!”妥巴听见那只动物如此呐喊,喊话时已快要闯进大门后。它在惊愕中想要阻止他们——闯入边界是致命的,对城市里的居民也一样。

但是它没来得及。第四个影子出现在了道口。它感到空中的墨绿云层陡然间变得低沉了,紧紧压坠在它的头顶上。黑暗弥漫在空气里。在道口,那黑色的影子,应当是件宽大厚实的黑色风衣外套,从高竖的三角状立领上方露出一颗怪异的蜥蜴头颅。这第四个出现的访客直勾勾地望向它。

它们两个的视线就要对上了。妥巴忽然间忘了一切。它的菌丝结构。它的生命记忆。它的怒火。它好像掉进一个灰白而缓慢的世界里。影子如树的枝杈般生长,向它伸出利爪。

就这时基摩猛然将它撞开。

他把它往后推,整个身体隔在它与那第四位访客中间,让两边的视线完全中断了。妥巴开始往后滑行,它看见暗绿色的乌云在基摩的脸颊边扭曲,形成一团污浊晦暗的光斑。等那光斑在空中轻轻转动后,基摩彻底消失于风暴降临前的风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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