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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三
谈及往事,陆老太太或惆怅或不解,或伤感或怀念,当真称得上情真意切。只是,她那双饱满真情的老眼微微抬起时,遇到的却是三张神思各异的脸,朝中大员多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但是,连半点惊诧都没有。
仿佛对此早有准备。
尤其卓御史脸上的神色,竟然是,讽刺。
陆老太太的瞳仁仿佛被什么刺到,微微一缩,就见卓御史正抬头看向她,问,“编完了?”
陆老太太冷眼瞪向卓御史。
卓御史翻翻案宗,“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边儿上文书也都记录下来了,只是,我有几件事不解,还得问问你。”
说着,卓御史轻轻挑起眉,“从头论,你说当天你姐姐到程家是去服侍程将军,你在帝都这些年,想来也清楚当年柳家显赫。程将军在禁卫军当差,禁卫军属老国公麾下,老国公对程将军既有上下官的关系,还有姻亲之好,程将军娶的还是柳氏女。请问,与上官兼姻亲在同一个院中,得是多么急色的人才会迫不及待的跟一个女子偷情。”
“若是令姐不方便出来还罢,你们明明方便的很。何况,程将军既然惧内,如何敢与女子在自家相会,外头那么多的宅子院子,哪儿腾不出个清净地界儿来?要是程将军就这点脑子,他就是老国公的亲儿也坐不上玄甲卫将军之位。”卓御史随意的向椅背一靠,闲散的朝陆老太太抬了抬下巴,“别欺负死人不会说话就什么屎盆子都往人家头上扣,程将军是死了,这事儿也过去的年头长了,可也难保会有知情人哪。”
陆老太太的眼皮不可察觉的一跳,卓御史冷笑,“你们会在那天去,是因为那是得之不易的机会,错过这次,下一次还不知猴年马月。你们要服侍的人也不是程将军,而是老国公。当年,服侍老国公的不是你的姐姐,而是你!”
陆老太太两腮牙关咬紧,以至于枯瘦的下颌线条竟透出几分狰狞,她嘶哑道,“你胡说!”
“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您老人家这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敢做还不敢当了。你知道最大的破绽在哪儿吗?你太自负了,老太太。你是不是觉着你很有智慧,很了不起,你前些年在帝都是多么受人尊敬的老封君,你说一句话,下头人就得琢磨百遍,看这里头是否有深意。你要是教导谁一句,那是小辈的荣幸。你去宫里都有御赐的辇轿,那是太上皇怜惜你腿脚不好特赐的,满帝都的夫人们,独你有这份殊荣。你两个儿子,一个侯爵一为公爵,两个女儿,一为皇后一为侍郎夫人,除了太皇太后,满帝都再寻不出比你更有福分的人了。”
卓御史秉性刻薄,很寻常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都会让人觉着你是不是在讽刺我,何况,他的确是在讽刺陆老太。卓御史轻轻的勾起唇,声音悦耳动听,“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在帝都的地位最初是由睿侯而来,是睿侯立下战功,封侯赐爵,人们敬重睿侯,你是睿侯的母亲,所以,你也有了封诰。睿侯死后,陆家爵位是外戚之爵,是因你的女儿曾为皇后,你是皇后的母亲,所以,你有尊荣。可这一切,富贵荣华,权势滔滔,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你的确曾经拥有这些东西,可这不是你的本事,是你子女恩荫于你。你自己有什么?美貌,那早已过去。智慧,端看当年睿侯在时陆家何其显赫,如今又是何等光景,就知你这个母亲有多么的失败了。品性,啊,要说您品性好,恐怕老天爷都不能答应。”
陆老太太估计这辈子是第一次被人这般不留情面的嘲讽,她面若沉冰,紧抿着那两片因年迈而撮进去的唇,不发一言。
卓御史却是说到兴头,“你的聪明,不过是你自认为的聪明。黎大人当年金榜状元,李寺卿春闱时得中探花,本官春闱最不济,二榜传胪。你这样的无知妇人,敢在我们面前说谎,你能瞒得过谁去?我告诉你,你第一个破绽就在于,你聪明的过了头,你太笃定当年那所小院发生的事过了太久,程家已败,不会再有人知晓当年之事,你就可以胡编乱造了。可胡编乱造也得合常理啊,我告诉你一个常理,当一个惧内的男人要偷腥,他只会选一个他认为最安全最不为人所知的地方,他会主动去找偷腥的对象。说句不好听的,只见男人去青楼寻欢,可有几个会把青楼女子往家带的?陆老太太,您醒醒吧。像你们这种提前个把月调理身体上赶着服侍的,只能说明,你们要服侍的人非同一般,你们想捏住他的骨血,你们要从他身上得到巨大的利益。甚至,这不是两厢情愿的交易,当天院里的两个人,不论谁都不会想看到你们这样身份的人怀有他们的血脉,你们是别有居心,谋划已久,必要一次得中。”
陆老太两只眼睛仿佛毒蜂的尾巴刺向卓御史,卓御史欣然受之,“你太急于否定一个事实,你不敢承认,所以,你说当日只有你姐姐过去,这便是谎言,当日去程家的,不只你姐姐,而是你们姐妹二人。”
陆老太脸色微变,卓御史淡淡嘲讽,“我不会编那些故事,但是,我有证人。”
差役自堂外请了两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进来,卓御史给陆老太介绍,“这个你不是认识,这是当年在程将军院中服侍过的小厮,如今也是才头子了。”
卓御史问那老小厮,“当年程将军醉酒,可是你服侍在畔?”
“是。正是小人。”
“中间可有稍离?”
“小人断断不敢的。那时天儿热,将军醉了酒,我在服侍着将军喝了醒酒汤,将军躺下后我一直在脚榻上给将军打扇,直待下晌将军酒醒,不敢有片刻稍离。”
“五十年的旧事,难为你这把年纪还记得这样清楚。”陆老太不阴不阳道。
那老小厮道,“虽是旧事,但这些年,不算这次上堂做证,问起我的便有三人不止。第一次是事后两个多月,因为那天是府里太爷的寿辰,极热闹。老国公都亲自赴宴,吃多了酒与将军一起到书房休息。后来,柳公府着人将小的唤了去,问了几次。小人一直不解其故,可想来这事必然要紧,不然如何会反复审问小人。约摸三十年前,又有人寻到小人问当年之事,小人不敢胡诌,当天的确是小人一直在房间服侍将军,未敢有片刻稍离。”
陆老太仍是不信,即便三十年前有人问询过,穆安之不过初登基,三司再如何神通广大,怕也寻不到这小厮!不过是寻人诈她罢了。
卓御史微微一笑,已看破陆老太心中所想,卓御史道,“老太太你肯定以为我们是随便找了个上年纪的来唬你,要是找不着人,说不得我还真得用诈。不过,不需要。听说柳家案复审,是林程大将军主动襄助,寻到这位旧仆的线索,便是林大将军给我们的。说来,其实,这位旧仆也不是林大将军寻到的,像老太太你说的,当年睿侯借为林大将军查母族之事的机会,查过程家旧事。其实,是睿侯查到的,他把这位旧仆所在告知了林大将军。林大将军无意母族旧日恩怨,并未打扰这位旧仆,但是,这位旧仆的住址姓名,林大将军一直知道。若不是他给我们,我们如何能查到这位一位三十年前的旧人。”
望着陆老太太微微颤动的眼球,卓御史教导谆谆,“你看,从没有白费的功夫。”
“第二个谎言,”卓御史伸出两根手指,斜斜一晃指向另外一位脸上斜劈一道疤的古铜面色的老者,即便如今看,那道疤依旧狰狞可怖,“你还记得他吗?那日离开程家上车时,您老初承恩泽身娇腰软,险些自车凳跌下,是这位车夫扶了你一把。他叫什么名字你还记得吗?”
蒙尘已久的真相揭开一角时,陆老太太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她不敢置信的望向那老者,“你,你,你不是……”
“魏宏,当年庄园的护卫头领,那一次太过要紧,所以没用你们庄园的车夫,而是魏宏亲自驾车。您当年国色天香,只那一扶间的眼波流转,魏护卫便已对你暗生情愫。你当年被柳家人拘在郊外小庵,是谁找到你,将你的行踪告诉王国公,王家才着人秘密将你救出?”卓御史冷冷道,“是魏宏,那一扶之后,你们每逢朔日便会隔墙互表心意,你对他说,你身不由己,你宁可寻一普通人,相夫教子过日子。你心里清楚,他爱慕你,倾心你。所以,在你被柳家拘禁后,他这条漏网之鱼还在想方设法的寻你,是他把你在郊外尼庵的消息告知王国公,王家才会将你秘密救走。他一直保护你到琅琊,他要你跟他走,你一直用现在外面不安全,王家护卫太严的理由拖延。终于他明白过来,你自始至终,根本没有想过要同他做夫妻。不过,你的手更快,你利用琅琊王家要除去他,他命是真的大,竟然没死。”
“你的姐姐也的确是与你一同到了琅琊,她在王家有一段姻缘,那个人是王家的侍卫,姓赵,名叫赵襄。魏宏侥幸活下来,一意要报仇,他终于等到机会,王家出事了,赵襄带着你们姐妹孩子南下逃命,魏宏在琅琊呆过几年,知道赵襄武功高强,所以,他格外寻了个赵襄外出的时机,你们姐妹在客栈租的小院里说话,他自天而降,要取你性命,当时你是怎么活的命,你还记得吗?”
“你一把将姐姐推出,挡在魏宏刀前。魏宏脸上这一刀,就是赵襄暴怒之下所杀。你是如何对赵襄花言巧语让他在埋葬了你姐姐后还肯送你们母子前往扬州。这件事没有旁证,可我猜也能猜出来,你肯定是说,姐姐是因救你而死,你对不住姐姐,你要给姐姐偿命。你甚至还想收服赵襄让他随你使唤吧?天下男人,有魏宏这一个傻的还不够?你真以为男人爱的都是美色?”
魏宏已是忍不住,嘶哑着嗓音道,“当时她并不是庄园里最出众的女孩子,最出众的是她的姐姐荣玉,可荣玉性子胆小,是她花言巧语的对金嬷嬷说,荣玉没有她帮助怕不能成事。她又百般央求金嬷嬷。金嬷嬷事后与我说,荣玉虽姿色过来,却不及荣翡野心勃勃,就凭这腔子野心,怕真得给荣翡谋出一桩富贵来。”
“我当时还以为金嬷嬷的话尖刻,如今看来,她老人家当真是心明眼利。”魏宏冷冷道,“后来赵襄为何与你反目,你以为是那孩子说漏了嘴,我告诉你吧,是我找到赵襄,把当日之事说给他知晓。你那孩子当年不过三四岁,他知道什么,他正在院中玩耍,他不一定看到你推荣玉为你挡刀之事。是我告诉的赵襄,我原以为他会宰了你,不想他为人真是心慈意软,不堪大用。他答应与你做明面夫妻,是因为对外说来方便,你自忖天香国色,玩弄男人于指掌间,可一个赵襄,你几年都没搞定吧?凭你使尽手腕,他都对你无意吧?你这张脸,在他面前没用吧?”
魏宏满面厌弃。
“赵襄不识趣,你就勾引上了隔壁镖师,不然,凭你如何能致赵襄于死地。我真没想到他这样的不中用,我是杀他至爱之人,他自然不信我。他必是找你对质,凭你的花言巧语,是先稳住了他,然后与奸夫合谋杀了他吧!”
“那些与我说过的风花雪月,你与赵襄说过,也与镖师说过吧,谁上钩,谁就是你的猎物、奴仆,你日思夜想要做人上人,可柳家如何会要你这样的出身,柳家人就是纳小,也有的是清白人家的女孩儿,如何会要一个暗娼!”
仇人见面,份外眼红。
何况是几十年的老仇家,自然是什么难听说什么。
不过,陆老太不愧是陆老太,她听这话面儿上没有半点恼色,而是用一种温柔到让人毛骨悚然的口气对魏宏道,“我若是暗娼,你是什么?暗娼的狗?还是连暗娼都看不上的废物!你也不打量打量自己,掂掂自己的份量,你配不配?我吃了那么多的苦,受那样的波折,难道是因为看上你吗?就是姓柳的,他要没有高不可攀的身份、人人欣羡的权势,难道我会多看他一眼?皇后、公主比我多什么,一个与我一样是育婴堂出身,一个连儿子都生不出来,只是比我会投胎罢了!她们有的,我为什么不能有?我生来就要做人上人,你恨我做什么,你恨应该恨你自己呀,你要有柳家的权势地位,我怎么还舍得杀你呢?是你无能,无能还罢了,你还没眼力,没自知知明,你不死谁死!”
“现在还敢摆出这样一张丑脸跟我对质,你要对质什么?你若如今高官厚禄我兴许会后悔当初错过了你,你看看你,你有什么,你依旧一无所有,我真庆幸当然的决定。看到你我就明白,当年我没有做错。”
青春的花容一旦褪去,人皮下的恶鬼终于浮现出她的真正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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