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幞头敛下,如墨云丝拨散开来,月玦唇角曳着一味疏朗的笑,无有半分被人识破的惶恐不安。

秦楼安眸光微僵,定于那缕轻如鹅羽般垂至玉白骨指上的墨发。白与墨的相衬,本是极尽山水墨画的清雅,于他指尖,却勾勒出三分隐藏极深的惑色,如摄人心魄的丹红。

“小故子扮作太监进宫,乃为与朱砂共处朝夕。只是本宫不知,玦太子扮作太监,又为哪番?”

皇后声调平缓没有半点起伏,不沾半点温凉。

此话听起来问的是月玦,然秦楼安侧眸,却见母后一双神色颇浓的凤目正盯于她脸上。

“母后…”

秦楼安眸中星沉,母后这般洞悉的眼神,定是已知月玦此番扮作太监,乃是她的意思。

还未想好如何应对,便闻身旁母后一声轻哼,厉着母仪天下的威严。

“月玦假死欺君,已是死罪。你身为公主,不揭发他便罢了,怎的还包庇他,甚至由着他如此胡闹?”

“假死之事是玦一人谋划,其他众人一概不知。”月玦清寒出声,似不知欺君之罪是何下场一般独揽罪责,“至于公主,亦是被玦蒙骗在鼓里,今日下晌时分才发现玦乃假死。还说——要将此事告之皇上。”

看着月玦身姿玉挺,面上无有半点知罪之疚。秦楼安愁上眉梢,一味儿恨铁不成钢的气萦绕心头。

这月玦素日里也算是个通透的,如今怎的如此愚不可及?

她是西风公主,纵是他将假死之事推于她头上,父皇母后知晓后,最多亦不过恼她几句便作罢了,他如今这番,岂不是自寻死路。

“甚好。”

皇后冷冰的面露出一分意味难度的笑,朱唇轻启,滑出同样意味难明的两字。凤眸流连掠过跪在地上的朱砂与小故子,驻足于敛着眼皮的月玦面上。

“可是服用了假死的药,才躲过了皇上与众太医的眼?”

皇后未曾追问月玦为何假死,反倒询问起如何装死之法。

尚未想明白母后甚好二字是何意的秦楼安闻此,愈加琢磨不透母后的心思。

但有一点,她可笃定,母后适才虽有责怪月玦假死之意,但如今知晓月玦还活着,心中欣喜之情定是重于气愤之感。

月玦抬眸,迎上皇后幽深凤目,须臾轻缓摇首。

“玦假死乃因一时心脉郁结而致休克昏迷,并非服用假死之药。不过,娘娘若是对这等以假乱真的药颇感兴趣,玦倒是可以为娘娘配制一二。”

月玦言罢,皇后面上笑意愈加深远,颇是满意地微微颔首。冷厉折戟沉枪仓皇败北,温柔称王,登极眉头,独占十二分春秋。

“既是如此,那本宫便谢过玦太子了。如今天色已晚,你在昭阳殿中着实不妥,且回掩瑜阁歇息罢。”

月玦走后,皇后牵过秦楼安的手,将那双嫩如春笋的柔荑捧在掌心。

“如此娇软的红酥秀手,本该拈花调琴,为夫绾发执冠,不沾红腥黑恶。”

皇后声音柔若春风,吹进秦楼安心中,撩拨起一池心水,涟漪轻荡间,漾起的不是女儿家的羞,而是叠砌满心的疑。

“母后,您怎么了?”秦楼安轻蹙着眉,“可是在怪罪孩儿耍弄手段之事?”

“怎会?”皇后浅笑,轻抚秦楼安手掌:“今晚本宫亦亲自见识了那些人的狂妄凶残,安儿能降住他们,是为宫中除去一大祸患。且说起手段,也并非是绝对坏,便要看耍弄之人,其心是恶是善。只是让你一个女儿家做这等事,本宫知晓后,难免心疼。”

“母后多虑了。”秦楼安灿然一笑,反手将皇后的掌握在手中,“他们这等小伎俩,无需孩儿劳心费神。那晚怪事初发之时,月玦便猜度是小喻子等人,儿臣只是顺此察查下去罢了。”

“月玦……”皇后低喃一声,凤眸低敛遮去目中驳杂神色,“安儿,先让你这丫头将此二人带下去罢。如今本宫身疲体倦已无力再审,还是留待明日罢。”

闻言,秦楼安示意立于一旁的绿绾将小故子与朱砂带下去。其实如今已没有必要再审,母后此番,只不过是在等月玦罢了。

·

“真是倒了血霉呦——”

漆黑冗长的宫道,数盏宫灯蜿蜒行于猛厉寒风中,一声幽怨荡于巷道,凌乱于风中愈显凄凉。

佑德手执避尘行于最前首,身侧两旁是两个提着宫灯的小太监,身后缀行两列手执寒枪的金吾卫,队伍中间是带了手铐脚镣的“小喻子”三人。

听着身后铁链相碰砸出来的冰凉声,佑德复又一声长叹,和着一口白气自口中吐出。

“也不只是哪个不长眼的,放了你们这三个天杀的混账进宫!如今还要连累着老奴深夜送你们去天牢,这是遭的哪门子罪啊——”

一口风灌入嘴中,挤进喉咙压进腹中,佑德只觉吞了一块冰疙瘩,自肚中升起一股子的凉。

寒风乍过,小太监手中提着的宫灯猛然一晃,不慎间险些刮到地上去。

佑德强提了一口气,手中避尘左右一挥抽在两个小太监身上,扬声怒斥:“干什么吃的,提个灯笼都提不稳当!如今距天牢还远着呢,你们若将灯笼摔了,让咱们摸黑儿去么!”

身旁两个小太监瑟缩了脖子听着训,不敢回声,两只手攥紧了手中的宫灯长柄,生怕再来一阵风给吹了去。

“后面的人怎么回事儿啊,磨磨蹭蹭的!你们身强体壮的不怕挨冻,洒家这把老骨头怎么受得住啊!还不快——”

话未说完,佑德回头一瞧之下,顿时如被冻住一般愣在原地,嘴张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双目瞪睁赤露着惊恐,见了鬼。

“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佑德惊骇地语无伦次,瞪得滴溜圆得双目见了鬼般盯着倒了一地得金吾卫,带着手铐脚镣的太监横亘中间,惨白的面上瞪睁着的双目,似直勾勾的看着他。

一股子血腥味儿传入鼻子,佑德心下大惊,手中避尘吧嗒一声坠到地上。

“公…公公……”

身旁的两个小太监亦惊骇地说不出话,其中一个躬下身,将避尘捡起递到失魂地佑德身前,颤颤巍巍。

佑德颤抖着手将避尘接过,哆嗦着步上前查看,三队金吾卫全都倒在地上,不知是生是死。待靠近中间瞪着眼的太监时,才发现二人脖颈上豁然一道血口,汩汩冒着鲜血。

“死…死了?!”

看着身前两个死不瞑目的小太监,佑德佝偻的身子一挺,倒吸了一口凉气。

两个?

佑德兀然反应过来,充斥满惊骇的双目恢复了些清明。

佑德上前将两人面容仔细一瞅,却发现那个在昭阳殿中出言大逆不道的小喻子不见了。那人险些害他被逐出宫,化成灰他也认得,如今其他二人死了,小喻子又去了哪里?

莫不是被他给逃了,还将这两人及三队金吾卫全数杀了?

想到此,佑德顿时毛骨悚然,环顾四周皆是一片漆黑,惟有身后两个小太监手中还提着两盏灯。

“回朝龙殿!”

佑德惊叫一声,夺过小太监手中的宫灯便往回跑去。两个小太监见状,亦满心惊骇的往朝龙殿跑,丝毫不管凌冽的寒风。

北风卷地,白草摧折。初融的冰雪泥泞了土,当空的寒月镀了遍野的霜。一缕朱腥滴落,染红深约半尺的白草,滑落没入棕黑的泥,无声无息。

“离开了我,你就只能当个太监吗?还是一个如此失败的太监。”

本是温润的声,响于空旷的野,也带了三分的清寒。跪扑于地的人睁开掩阖的双目,紧抿了唇,将口中腥红压回腹中,嘴角翘起一抹诡异的笑。

于此人面前,他不能如此狼狈。

“这么多年,还是被你找到了啊——”带了血腥气的声沙哑低沉,一声轻笑听不出悲喜:“容阁主,你还当真是穷追不舍啊!”

跪扑于地的玄影身后,一袭白衣负手而立。谢容敛着目,桃花眼中不见往日风流,两目幽深锁在身前数步的人身上,似透过宽厚的脊膀,将那人胸腔中的心看穿。

“那日我随司马赋及去京机厂,看过三具尸体。”谢容的声音平淡低缓,风声紧一些便听不到,“尸体颈上的伤口,我再是熟悉不过。我亦早就知道尸体上有一层假面,你可以弑师,但你怎会自杀呢?我的乖徒儿,裴喻舟——”

经年不闻的名姓传入耳中,还是从他的口中说出,熟悉成陌生的荒唐。

“裴喻舟?”他似自说自话,轻笑一声跪直了身背对谢容,仰目,是皓彻九霄的月,“好久都没人如此称呼我了,或者说除了容斜你,从未有人如此称呼过我。”

身前跪地的人笑得恣意,谢容腹上经年的伤泛起隐痛。他晓得自己这个徒儿精妙的剑法,从颈间到腹上的距离,是他放他的生路。

那一剑,他不怪他,毕竟他连真实的名字都未告诉他。

可剜心的背叛,一走了之的经年,以及他盗走的东西,是他忆及便剔骨的痛。

“把东西还给我。”

谢容上前,立于那人身侧,不染纤尘的白衣拂于风中,晃于那人迷离的眼前。

“你救我就为了拿回那样东西?”开腔,有几点血沫脏了雪白的衣,裴喻舟轻笑:“那你可要失望了,如今东西已不在我这里了。”

对于如此的结果,谢容并不觉得意外,他没有理由盗走那样东西,定是为他人所盗。然他想不明白,是什么人,能让他一手救回的徒弟甘愿杀了他也要将东西盗走。

谢容蹲下身与他平视,眼前这张脸,与当初他初救下他时没有什么变化,连满脸的鲜血都似乎是一样的。

“乖徒儿——”谢容抬袖,用雪白的衫擦拭着裴喻舟唇边的污血,声音是哄稚子入睡的轻柔,“师父救你只是因为想救你,以前是,现在也是。东西找不回来可以再找,但你能不能,先把我那个蠢到深冬卧冰求鲤的喻舟还给我?”

戚惶的笑于空旷的月野飘得很远,眼前男子一双晶亮的桃花眼逐渐朦胧,裴喻舟低敛了目,依稀间似有什么声音响起,轻微的如春雨滴檐声。

“师父——”

他从未叫过这两字,只因他觉得眼前人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

“当初我盗物出走时,想着待我做完自己的事,便回来负荆请罪。我这条命,这身武功,都是你给的,事成之后,便一并还给你。可惜如今事未成,身先败,你既要我将喻舟还回,喻舟这便还你就是。”

谢容眼眸盯着那张将将擦拭干净的脸,一抹久违的傻笑浮上那张面,可下一瞬,一口浓艳的腥红,重又脏了那张多年未见的脸,连着他的衣袖,一并染了灼灼的红。

“喻舟!”

谢容旋身将身前人倾仰的身扶在怀中,看着那人手掌抚于早就濡了血的胸口。

“自我了断?”谢容轻笑,摇首不愿信:“我的徒儿没有这么窝囊!你的命是我给的,除了我,谁都不能拿走,秦昊不行,你自己亦不行!”

谢容声色中蕴了怒,掌渡内力救着身前人的命,桃花眼中是化不开的偏执。

“师父…别白费力气了,我本在七年前就该死了…能活这么久已是上天眷顾……我入宫之时,也料到了这样的结局…我为了报仇丧心病狂残害无辜,这一切都是我罪有应得,怪不得任何人……七年前我将死之时…没想到能遇到你…如今我亦没想到……”

“闭嘴!七年前我能救你,现在我也一样能救你!”

谢容沉叱一声,手上动作未曾止收,似将全身的力一并渡给他。

“容斜…以前是我不想死…现在我亦无甚生念…只是…”血珠和着几不可闻的声自口中流出,一抹明朗的笑漫上鲜红的唇,“容斜…你叫什么……”

“谢容!我叫谢容!我混迹江湖懒得起名字,便把谢容二字颠倒过来,又将谢作了斜!”温润的音带了十二分的急,“不管是谢容还是容斜,都是我,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你也还是你。等我将你治好,你还是墨意阁的小阁主。”

“谢容…”

明朗的笑幻灭,迷离的目阖于安详,只余最后一声息——

“我…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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