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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楼安是在书斋中见到月玦的,她推门而入之前,本以为月玦会因装病之事暴露而慌乱。虽说不至于手足无措,但神情起码会有细微的慌色。
可当她故意用了些力气将门推开时,正执笔俯于案上的月玦略微抬头,见来者是她,淡淡笑了笑。
月玦将笔落掷笔搁,起身上前将她向里迎了迎,绿绾提着食盒跟在身后进来。
“听小德子说你又染了风寒,可本宫瞧你这气色,倒也不像生病的模样儿。”
秦楼安走进斋中,将月玦上下一扫,一阵见血地戳穿他身染风寒的谎言。
“冬雨初霁,天寒地冻,尤其清晨时分。玦自朝龙殿回来之后忽觉脑中昏沉,身体烧热。想来是不忍心见公主独自生病,故陪公主一同染了风寒。如今已好了,玦看公主气色,想来也已无虞。”
“陪本宫一同染风寒?”
秦楼安眉梢一挑,斜目瞅着月玦。
见月玦颇为认真的点头应下,秦楼安心下轻笑。
旁人若是撒谎被人揭穿,大都会心虚认下,亦或是继续撒谎以圆自说。月玦倒好,非但没有心虚之态,还将装病撒谎说的如此冠冕堂皇。
什么叫陪她一同身染风寒?
月玦自角落拿出一方锦垫置于案前,示意她落座,自己则坐回原处,与她南北隔案相对。
他谎称风寒亦不是第一次了,秦楼安并未过于计较,她也知晓月玦为何要装病,无非是不想应付各色拜访之人。
秦楼安略整衣衫盘膝坐于锦垫上,俯眼间将紫檀小案左右一览——
一幅装裱甚为精美的画轴铺展在左,一张雪宣横陈在右。
看得出来雪宣上所画之作还未完成,墨迹尚未干,墨香丝丝缕缕萦绕鼻尖。
“原来你是在临摹千道子大师的《云游雨施图》。”秦楼安抬眸看向月玦,“你很喜欢这幅画吗?”
“嗯,甚喜。玦少时曾广寻此画,可直到玦被废黜太子之位,无力再寻,也未曾得见一观。那时玦以为如此遗憾必是终身难满,可不曾想玦落魄为质到西风之后,反而心愿得偿。如此看来,福祸相依之理不虚。”
“千道子大师虽为前朝大萧朝人,然这等世间瑰宝是不分朝代与国界。可如此神作亦需有真正风雅之人欣赏珍视才行,不然便如明珠蒙尘,或是落入庸俗之人手中,沦落成附庸风雅的俗物。”
秦楼安说话之时一直盯着月玦,见他凝着案上画作低顺的眼帘轻轻一抬,她心头一跳——她似乎找到了一把挖墙脚甚是趁手的物什儿。
“玦太子既是如此喜欢这幅画,去向我父皇讨要便是了,何须在此临摹呢?纵是你临摹地再像再妙,它也不可能变成真的呀。”
月玦抬目凝了秦楼安一眼,见她神采奕奕的眸毫不遮掩的闪着引诱的光泽,低低笑了笑。
敢情是想用《云游雨施图》诱惑他,进而步步收买他,让他逐渐变成秦帝手中的一把刀。
“玦未治好皇后娘娘体内的蛊已深觉愧疚,又如何能厚着脸皮去跟皇上讨要此传世名作?无功不受禄之理,玦晓得。”
“谁说你无功了?你今日早些时候不是还治好了本宫的风寒?且就算你现在无功于我父皇,日后不见得无有作为。”秦楼安反驳道。
“治愈风寒这等小事公主无需记挂于心,那是玦心甘情愿,并不为邀功。至于公主所说先受皇上恩惠日后再报之事,予他人来说尚可,只是玦身中剧毒非长寿之人,恐无机会报答皇上。”
闻月玦此言,她想起昨日之事。
“雪子耽已说过可治好你,你只需俯身认个输便可。胜败乃兵家常事,你此次输给他,来日再寻机会扳回一盘便是了。可命只有一条,你怎的那般糊涂?”
“公主当真觉得雪子耽可解恨无绝?”
月玦敛目浅笑,声色淡淡。
“公主,世间万物皆有相生相克之物,恨无绝亦如此。此毒之所以于玦体内无法根除,并非因无解毒之法,而是没有相克的解毒之物。若无相克之物,纵是医术再精妙之人,也无能为力,此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同理。依玦所见,国师大人并无解毒之物。”
“相克的解毒之物?”秦楼安凝眉,问道:“那你可知,何物可解恨无绝?”
话音方落,秦楼安便见月玦清寒的眸定定看向她,深邃幽寂的瞳,周边似有金光流转。
秦楼安惊骇,这并非是她第一次在月玦眸中见过这般奇异之象,先前她只以为是灯光映进他的眼眸,泛起潋滟光泽。
可如今,乃是青天白日。
她初见雪子耽紫瞳之时,都未曾这般震惊。
正当秦楼安要开口问他眼瞳是如何一回事时,月玦说出的三字,却让她如闻九天雷霆。
“你说什么?”
手掌兀然拍响于案,秦楼安不敢置信。
“你说...血灵芝可解恨无绝之毒?”
秦楼安凝着月玦,定定地问。
月玦浅笑点头,盯着她的眼神,似是在欣赏她脸上震惊的神色。
瞳周金光,隐匿不见,秦楼安心道:又是她看错了?
“听说血灵芝天下惟有一株,且数年前便落入雪柒手中。至于这个雪柒——”
月玦说话的语气轻柔的不能再轻柔,飘进她心里,却掀起惊天的滔。秦楼安目不转睛地盯着月玦浅笑的脸,将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听进耳中。
“雪柒神龙见尾不见首,查无可查,只知其与雪子耽是师出同门。故玦猜测,昨日雪子耽之所以有胆量接过毒茶,是因他知晓血灵芝的下落,且有把握从雪柒手中拿到血灵芝。可这并不证明他的医术高超于玦。”
原来雪子耽所说解恨无绝之法,是这么个解法。
秦楼安缓缓垂下眼帘,目光毫无目的地落在水墨未干的雪宣,不知在看什么。
算算时辰,血灵芝应是已送到紫云宫交于雪子耽了罢。
昨日雪子耽以小故子与朱砂之事为要挟,问她要的东西,正是血灵芝。
雪子耽要血灵芝,是何用意?
秦楼安失神之际,丝毫未曾注意到月玦凝于她身上透彻的眸光,似审,似忖。
良久,月玦抬手在秦楼安眼前摆了摆,浅笑道:“公主?公主这是怎么了?”
闻言,秦楼安如梦惊醒,轻啊了一声回过神来。见月玦正盯着她看,秦楼安勉强扯了抹笑虚挂在脸上。
“本宫没事,只是血灵芝当真可解恨无绝?”秦楼安问道,又言:“若是当真有用,本宫倒可为你寻找一二。”
“约莫...有用。”月玦敛目浅笑,说道:“知晓公主有帮忙寻找之意,玦心已甚是满足。至于寻不寻的到,那便是天意了。”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管血灵芝能不能解恨无绝,都要试上一试。”
或许可以用其他东西,从雪子耽手中将血灵芝换回来,秦楼安心想。
“嗯?”
月玦轻疑一声,方执起狼毫的手一顿,饶有趣味地打量着她。
“你..你这般盯着我作甚?”
她只被月玦盯得如芒在背,抬手摸了摸脸颊,看向身旁绿绾,问道:“本宫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
“脏东西?”绿绾弯下腰来仔细端详,未几摇摇头,“公主脸上没有脏东西啊。”
她当然知道自己脸上没有脏东西,她这样做只是寻机避过月玦似将她看穿的眼神。
不过,月玦是如何知晓血灵芝可解恨无绝?
又怎知血灵芝数年前就落到她的手中?不,准确来说,是雪柒手中?
又从何处知晓雪子耽与雪柒的关系?
最后,他知不知道...她就是雪柒?
心思百转,只在瞬息之间,秦楼安正过身子,见月玦重又提笔临摹云游雨施。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月玦动作未停,头也未抬,问道:“公主适才之意,难道是想救玦?若是公主的回答是想救我的话,还请公主给个救我的理由?”
这是什么话?秦楼安凝眉思索,难道适才他那样盯着她,是因为不相信她有救他之意?
至于为什么救他,是因她信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月玦定能为她所用。
“本宫想救你,只是因为本宫想,没什么理由。如果你硬是要本宫说的话,那也只能说本宫心善,菩萨心肠,救你也算是为自己积点阴德。”
“公主大善,实乃感天动地,哭神泣鬼。”月玦吟笑着说道,又问:“那不知公主救我,又要我如何报答?在此我可要提醒公主,如今我是一穷二白两袖清风,半个子儿都没有。”
闻言,秦楼安颇是无语的白了月玦一眼,敲敲几案。
“本宫救人若是为了图财,还会选择救你?实话告诉你罢,本宫救你是因为看重你的才能,不忍看你英年早逝罢了。”
“这样啊。”
月玦似恍然大悟一般应下。
未几,秦楼安见他搁置狼毫,执起尚未画完的雪宣展于眼前,上下端详片刻后,却将宣纸揉皱成团。
看着他不紧不慢甚至颇是优雅地将画作摧毁,秦楼安惊愕。
“这是作甚?本宫观你临摹的甚好,颇得千道子大师的神韵,为何要毁掉?”
“千道子年少之时,自侯门公子落魄为穷酸画师,受尽世间贫寒之苦。然其未肯弃笔,数十年磨一剑,所画之作自无人问津变为千金难求,其本人亦成画坛泰斗。
跌宕一生,大落高起,千道子做此画之时,已至耄耋之岁。那时他已避世隐居,脱身世俗,心中惟剩天地与己。于此豁达境界之中,方可笔随手动,手随心动,才成如此绝世之作。
如今玦心不静,神不宁,画中境界半分都参悟不得,强行临摹,只能是侮辱先贤。”
“心不静?神不宁?”秦楼安挑眉,问道:“为何?”
“听闻公主有意救玦,心神激动。”月玦半开玩笑地说道,未几将话题岔开:“与公主说了这么久,还不知道今日公主来此,所谓何事?”
听月玦语气敷衍地不能再敷衍,显然是不想说,秦楼安抿了抿嘴。
“今日本宫来此,是为谢你,若非你开的治病良方,本宫此时还在床榻上窝着呢。”
秦楼安转身接过绿绾手中食盒,将桂花糕递到月玦案前,这时她才发现,这一碟儿桂花糕,分量还真不小。
月玦亦毫不客气,拈起一枚送进口中。秦楼安看他神色,显然这桂花糕颇合他心意。
“好吃。”
月玦赞赏的点点头。
“徒儿有心了,日前为师送于你的礼,可还满意?”
正要伸手去拿桂花糕的手兀然僵住,秦楼安抬眸看着吃得香甜的月玦。
“你还当真端起师父的架子了?我这茶也未敬,你的医术亦未教,现下你我二人连名义上的师徒都算不上,少摆臭架子!”
“嗯,徒儿言之有理。”
月玦似是想到什么,起身自一旁书架上取出一本书。
“此为我亲自撰写,内容多为一些入门医理与一些简单的方子,你且拿去看罢。”
亲自撰写?
秦楼安接过,翻了几页粗略看了看,内容且先不说,月玦这字倒甚是好看。想来撰写此书,应是废了他好些功夫。
他还真将教她医术之事放心上了?
秦楼安抬眸看了月玦一眼,将书交给绿绾,算是收下。
“现下我已教你医术,可算你的师父?”月玦盘膝坐回,笑道:“至于敬茶一事,在我看来有也好,无也罢,不过虚礼。且公主身份尊贵,此事又为皇后娘娘交托于我,便免了罢。”
“什么?”秦楼安惊疑,自绿绾手中夺过医书晃于月玦眼前:“你就给我这么一本破书,也算教我?你这师父当得,未免太省事了些!”
“俗话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如今我呕心沥血所撰的入门秘籍已交于公主,公主可自行领悟。当然,我并非对公主不管不问,公主若有不懂之处,随时可以问我。”
呕心沥血?
秦楼安白了月玦一眼。
“当然公主若有不懂之处亦可向他人请教,惟有一人不可。”
月玦语气甚是严肃。
“想来公主也知道,医理乃医术之基,甚为关键。若医理不同,所执治病方法亦不同。国师大人所执医理与玦大相径庭,所以公主有不懂之处,万不可请教于他。”
闻言,秦楼安蹙眉,质疑道:“昨日里你尚说求同存异,且学习之道本为海纳百川,博采众长,为何独独就不能请教于雪子耽?”
“因为我说不能。”月玦声色不容反驳,“公主若是执意请教于他,无异于邯郸学步,非但学不了雪子耽那套,还会将玦所教的废弃。”
“这..是...是这样吗?”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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