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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马蹄声如闷雷滚动,势若瀚浪澎湃,伴着清脆作响的脖铃,踏着极有节奏的韵律由远及近而来,引得人纷纷侧目而望。

秦楼安站于祈雨楼望台,尚未看到纵马驰来之人,听声音便已能想象到那扬起沙尘的邑道上,有人单枪匹马,绝尘杀来。

赤虬。

萧昱。

秦楼安目极之处,本是拥堵如墙的人流纷纷两侧分让,已有数月不见的萧昱,一身软甲玄衣驾着赤虬,气势凛冽地,朝祈雨台飞奔而来。

虽相隔较远,看不清他的脸容,然秦楼安却已能感受到他冰锥一般的眼神。

待那黑衣赤马逼近些许,秦楼安才兀然发现,他一手将马缰长枪并握,另一手中紧攥着一根粗长的绳鞭,而鞭尾另一端拖于地上,在扬起的混浊尘土里,拖行着一个人。

那人难道是……她的三皇兄秦夜轩?

秦楼安瞳孔瞬间放大。

高耸的断魂柱近在眼前,萧昱抬头,一眼便看到被高高吊在上面,外袍脱尽,浑身是血的谢荀,他冰冷的眼眸霎时变得炽热,似被血染红一般喧嚣着嗜血的杀意。

无情的铁鞭一道一道破空响起,细密狠毒地抽打在谢荀身上。

他缓缓抬起头,苍白的面容从微微拨开的乌发中显露出来,那一双狐眸浅浅弯着,如同月牙儿一般,眸光皎洁舒柔地望着朝他疾奔而来的人。

他染血欲滴的嘴唇,缓缓绽开一个笑容,妖冶,美丽,又最是单纯真挚。

终有一日,他亦会奔他而来。

可是,他不需要他为他冒险而来啊…

他不过是一个满身罪恶的谋士,是穿行在阴冷黑暗,不见光明的冰冷军器。他的存在,只是为了助他复国报仇,他不过是一个棋子而已。

舍弃便舍弃的性命,死了便死了的人,不值任何人珍惜,包括他自己,更包括他。

“我命如此…不必相救……萧昱……走……”

谢荀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上,此刻所有沉稳冷静全部褪尽,惶恐,急切,蔓延爬满他每一寸肌肤。

谢家被抄之时他不曾在意,中计被捕之时他不曾在意,游街示众之时他不曾在意,当街辱打死亡迫近眼前时,他依旧不曾在意。

是因为他知道,他所有在意的人都安然无虞地存活着,大萧皇族的血脉依旧流淌着。

若他的血可以淬炼萧昱的银枪,他的死可以坚定萧昱复国报仇的决心,那他鲜血流尽亦无憾,他的性命九死亦不悔。

可现在,萧昱他竟然来了。

九死一生。

谢荀干哑的喉咙喑哑地嘶吼着,涌上的鲜血从唇角漫出,可他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他拼命又虚弱地摇头示意萧昱不要再靠近,又将方凝结的伤口重新扯开鲜血直流。

他从未如此无力,如此崩溃,如此狼狈。

从未有人见过这般的谢荀。

现在所有人都见过这般的谢荀。

萧昱提缰驻马那一刻,谢荀抬起的头豁然垂下,一切都晚了。

萧昱翻身下马,手中长鞭挥甩,鞭尾拴着的人被猛然甩在断魂柱上,又重重砸在地上。

封锁祈雨台的侍卫还未反应过来,萧昱飞身跃入场中,手中扬起的长鞭随之狠狠抽在瘫爬在地之人脊背上,那人当即便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叫,口吐鲜血昏死过去。

萧昱却并未就此收手,一鞭狠过一鞭地抽打。

“是……是三皇子殿下的声音……”

适才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将在场所有人都震住。祈雨楼望台上的佑德,听出这是秦夜轩的声音,看向面容阴沉扭曲的秦昊。

显然,他已认出萧昱此时抽打的人,正是他现在唯一的儿子。

“去通知洛军中侯,诛杀前朝孽种萧昱!”

秦昊每一个字里都似凝着血珠,佑德闻言一惊,噗通一声跪地。

“皇上,三皇子殿下还在萧昱手里,您这时要是发兵诛杀…三殿下也没命了呀!皇上三思啊!”

秦昊紧闭的眼皮剧烈的颤抖,额头上的青筋突突暴跳。

他当然知道他要杀萧昱,秦夜轩也会丧命。

可萧亭已经死了,他却还活着,他可以再有新的子嗣,可萧昱一死,大萧皇族的血脉也就自此断绝,可以斩草除根永除后患。

“给朕杀!”

秦昊忍痛暴发出沉重的低吼,佑德震骇地瞪大双眼:“皇上,三皇子可是您……是您唯一的儿子了呀!不能再被杀了呀!”

“你胆敢不听朕的命令?!”

秦昊至痛至怒之下,抬脚将涕泗横流的佑德踹翻在地,正要吩咐一旁秦楼安下去传旨秦显,却见适才还站在这里的人早已不见了身影。

秦昊沿着围栏快速走了几步,俯身向下张望,却见秦楼安清瘦的身影,如同一竿挺峻的翠竹,与萧昱相对站立着。

提前率领中禁军埋伏在周围的洛军中侯秦显,见萧昱进入埋伏范围后,无需秦昊下令,便率领众军涌上来将萧昱重重包围。最前面的五百弓箭手,已拉弓搭箭,只待一声令下。

同被无数箭弩对着的秦楼安,见此架势,便知她父皇已然舍弃秦夜轩,这个他现在唯一活在世上的皇子。

自然,她这个公主,更是可以随意抛弃的。

她敢从祈雨楼上走下来,站到自己人的包围埋伏中,赌的并不是她父皇的心,而是眼前人的心。

“现在是该叫你司马赋及呢,还是…萧昱?”

看着眼前一身男子打扮的少女,如玉的面庞上双眸黑白分明,目光平淡如常地看着他,萧昱微微收起周身张扬的戾气,用同样平淡的语气回她。

“公主想叫什么,便叫什么。”

秦楼安抿着嘴唇点点头,看向瘫倒在地已然不知是死是活的秦夜轩,又看向目光一直聚集在她身上的萧昱。

“那司马将军…可否容我近些看看我兄长?”

静等了片刻,萧昱不曾回答也未直言拒接,而是看向佩挂在她腰间的剑。

秦楼安会意,将自己的剑解下来,双手奉给他:“以我的武功,应该对你构不成威胁,更惶提在你眼皮底下将我皇兄救走,所以你尽管放心就是了。”

萧昱看了她几眼,将她手中的剑接过,侧身让开一步站到一边。

秦楼安见他同意,忙跑过去蹲下身查看秦夜轩的伤势。

被一路拖行至此,秦夜轩身上的衣衫早已破烂不堪,身上也是遍体鳞伤,然却都是皮肉伤,并不致命。萧昱适才那几鞭,下手的力道虽重,然抽打的地方更是格外巧妙,没有一处打在关键要害处。

现在秦夜轩只是筋疲力竭,浑身疼痛地晕过去了,并未受什么重伤。

秦楼安眼角余光瞥向萧昱,他既然并不是要秦夜轩的命,那定然还抱着用他的命换谢荀二人性命的念头。那她便可以再赌一把,还是赌他的心。

秦楼安站起身,从他手中拿回她的剑。

“想来你此次前来,是想用我三皇兄换回谢荀与司马青鸿,虽然以一换二我们比较亏,然你若是说到做到,这笔买卖也不是不能做。”

闻言,萧昱冷漠的脸上略有松动,带着一丝的浅淡的兴味。

“公主能做得了主吗?”

他说着,眼神于一瞬间再度冷却,环顾扫视逐渐逼近上来的众军。

秦楼安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站在弓箭手后面的秦显,正冷酷漠然地看着她,眼神就如同看待死人一样。

“公主做不了主,你连你自己的命,都做不了主。”

冰冷真实的事实被萧昱无情地揭露,秦楼安目光飘向祈雨楼上的望台,她看见的却并非她父皇残忍冷漠的目光,而是看见她的父皇,正双目焦灼地看着她。

难道她在她父皇看来,并不只是可以随意舍弃的棋子?

或许是因为……她母后的缘故。

不管如何,她父皇如今并未当即下令秦显动手,此事便还有回旋的余地。

“难道你没看出来吗?他们只是包围你却并未立即射杀你,若非顾及我与我皇兄的性命,你以为洛军中侯,凭什么允许你这么放肆?”

此时秦显也正好奇,为何秦昊迟迟不肯下令,便悄声唤身边副将上去请示。

秦楼安不曾理会秦显连她与秦夜轩皆要杀死的念头,一双眼只盯着三步远外的萧昱。

此时她面色沉稳冷静,实则内心却是忐忑不安。因她适才提出的这笔交易,并不是她亏,而是萧昱亏。就算他肯放秦夜轩一命,她亦将谢荀与司马青鸿放下来还给他。

可还给他之后呢?

目前的局势他又如何带他们安然离去?

只怕他自己的性命也会折在这里。

萧昱并非糊涂之人,他定然知道今日这笔买卖无论怎么算,亏得都是他。

秦楼安恐他鱼死网破,将秦夜轩与她一同杀了垫背。

“好,我同意。”

萧昱声色淡淡,语调甚至比以往多了分温柔。

秦楼安怀疑自己听错了,他竟然说他同意?

看着盯着他满是怀疑的人,萧昱轻轻点头,再次确认道:“公主将他抬回去吧。”

不管他到底是哪根筋抽了,才愿意做如此血本无归的买卖,秦楼安都不准备放过这次捡便宜的机会。

“既然你同意,那我便将我三皇兄带走了。不过你武功高强,百步之内取人性命都是易如反掌之事,你需等我将我皇兄带至足够安全的地方,再将谢荀与司马青鸿放下来还你。”

她这是坑人坑到底了啊……

然大局面前,她必须正视眼前这人,她虽一如既往称呼他为司马将军,然他却是可以颠覆西风政权的前朝皇室遗孤。

“好,我同意。”

一样的语调,一样的话,秦楼安怔了片刻,虽有些不相信萧昱就这样甘愿让她明晃晃地坑,然却毫不犹豫地叫了两个侍卫,与她一同将秦夜轩扶起,走出包围圈后抬进祈雨楼。

看到那抹青翠如竹的身影,已然出现在高耸的望台上,萧昱身上的嗜杀戾气瞬时喧嚣而出。

几乎就在秦昊下令让秦显放箭诛杀的同时,包围的中禁军后部,却突然传来冲锋陷阵的冲杀声。

正要下楼的秦楼安闻声看去,只见从南北西三面,朝东边祈雨台祈雨楼方向冲杀而来三队兵马,正从背后袭击中禁军形成的包围圈。

而原本要射向萧昱的弓箭,也齐齐调头铺向突然从背后包围偷袭的兵马,双方众军瞬间拼杀混战在一起。

萧昱如此大量的兵马是如何进城来的?

难道守城的……守城的是定危军!

甚至此次前来的就是定危军……

秦楼安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的念头,其中最为明晰的一个,便是当初月玦将定危军与龙武卫互换,让定危军前去守卫洛城四门,他到底是安的什么心?!

难道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故而才提前将城门守卫换做定危军,好放萧昱进城?

这就是他所谓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谢荀是蝉,她与她父皇是那可悲可怜的螳螂,他与萧昱才是最后饱餐一顿的黄雀吗?!

秦楼安气得浑身发抖,千怪万怪,都怪她太信任月玦,将他的话奉为圭臬,明知定危军所属不明的情况下,还天真地听他的安排让他们去守城门。

想通这件事后,她便瞬间意识到,萧昱根本就不觉得秦夜轩的命能换回谢荀二人,他适才肯与她周旋,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好让南北西三门的定危军赶来城东,从后面对他们的包围再形成包围。

好一个月玦!

好一个萧昱!

此时萧昱一人在内,定危军三面在外,中禁军腹背受敌,尤其是五百弓箭手,很快便全军覆没。

萧昱腾地而起,将吊在断魂柱上的谢荀救下。

“八年前我来晚了,卓梁王与裴远庆裴家两脉几近断绝,这次我绝不再让谢家,让你,赴他们的后尘。”

当年他身在幽州,之所以撤兵班师回朝,并不是因粮草等后顾之忧而不能继续深进。只因突闻洛城生变,他日夜兼程一日疾行二百余里,可数日后他到达洛城之时,梁家裴家的血已然流泻成河。

“谢容,带你兄长先走!”

萧昱跃过重重包围,将谢荀交给率领定危军前来的谢容,而谢容却转身将谢荀交给他身旁的云别岫。

“仙长,带我兄长先行出城,这等打打杀杀的场面不适合你。”

“小容儿……”

云别岫话未说完,便见谢容与萧昱一同,一者长剑出鞘,一者银枪横扫,一者朝另一根断魂柱上的司马青鸿而去,一者,则直冲祈雨楼望台上的秦昊刺去。

“祈雨台……祈雨楼……贫道为何有似曾相识之感?”

云别岫抱扶着谢荀张望片刻,回眸之际却见已有数人跃跃欲上地将他包围,他莞尔一笑,手中塵尾轻挥,霎时挡路的几人晃荡几下便晕倒过去。

与此同时,刚下祈雨楼的秦楼安却见萧昱的目标竟然是她父皇,且那闪射寒芒的银枪已然对准了她父皇的咽喉。

一丈。

一尺。

一寸。

“不要——”

铿然一声,铁器相碰的声音骤然炸响。

秦楼安惊魂未定之际,只见千钧一发之际,一袭雪衣倏然而上,挡下住刺向她父皇的长枪,转而又与一身玄衣的萧昱拼打过招,然双方并未恋战,黑白分明豁然分开,各自立于断魂柱顶端。

是……是月玦?

秦楼安抚着砰砰直跳的胸口,仰面迎着太阳去看本该关押在天牢中的月玦。

此时的他,与平日有极大不同,素日里他气韵内敛,神情沉稳从容。而现在的他,却如禁锢整个隆冬的蚕蛹,在一瞬间挣脱束缚破茧成蝶,挥动斑斓夺目的双翼一样,将周身内敛的气场释放出来。

秦楼安恍然失神,适才是月玦救了她父皇?

他不是和萧昱相互勾结了吗?

“赋及,你不是很早便想与我比试一场吗?现在,放马过来。”

月玦淡淡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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