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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莘迩、令狐奉预料的稍有偏差,曹斐和贾珍的挑衅言辞,不是朝臣告诉令狐邕的。
令狐邕忍受屈辱到了极致,一朝翻身做了主人,立时爆发,肆意逞欲,杀人如割韭,不仅杀“乱党”,杀与令狐奉有染的后宫;以往对他不太恭敬的朝臣,只要被他挑到毛病,同样杀掉,数月间,在王都掀起腥风血雨,砍起别人的脑袋格外“痛快”,别人痛,他愉快。
朝臣害怕遭他迁怒,没人会傻着脸给他通风报讯,却是郭白驹从朝中的眼线处闻得了此事,打听清楚之后,禀报给了他知道。
“孤犹未发兵,老虏竟敢叫嚣!不知死字怎么写的么?谁给他的狗胆!”
宫室有火墙,殿内温暖如春。
令狐邕披了件白色的衫子,下著新绢裙,叫嚷着,攥拳攘臂,愤怒地急步走动,将案上的铜鹤酒器掷出,打烂屏风,砸了个大洞。酒器在地砖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滚出甚远才停。
郭白驹相貌威武,须发浓密,身材高健,与以白弱为美的贵族子弟截然不同,没有傅粉剃面,颇有阳刚气概。
他跪坐榻上,不屑地说道:“以驹之见,老虏无非垂死挣扎,尚存了一点妄念罢了。”
“什么妄念?”
“想是以为天寒雪后,大王不好遣兵入漠,所以跳梁生事,不外乎欲以此来打击大王的威望,使朝臣们看不起大王,从而给他自己谋个翻身的机会罢了。”
令狐邕被令狐奉欺侮的那些年中,只有郭白驹不离不弃,对他常加安慰和鼓励,两人不仅是君臣,且有着类似患难伴侣的感情。对郭白驹,令狐邕非常信任,说道:“卿言甚是,老虏必是这等打算!宋质、麴强两个不见回朝,应是被他杀了。怎么?仗着个小小胡部,便想翻身么?”
郭白驹下榻伏拜,说道:“麴硕督重兵於国东,老虏在军中的旧部仍存不少,而今朝野议论纷纷,若是放任不管,使群臣生了轻视大王之心,也许彼辈就会重投老虏。大王,决不能给老虏翻身的机会,应当即刻对他的挑衅作出反击,让国中的臣民明白,谁才是他们的天!”
“你说得对!”
“驹请为大王讨擒老虏!”
“你么?”令狐邕不舍得,说道,“漠中寒苦,孤怕你吃不消啊;再则刀箭无眼,万一伤到了你?孤会心疼的。”
“大王!”郭白驹仰着脸,语气坚定地说道,“‘君忧臣劳,君辱臣死’。回顾过往老虏的恶行,驹咬牙切齿,只恨昔日力微,不得为大王除害,今如能为大王生致老虏,绳牵献於陛前,随大王打杀处置,驹之企愿也!漠中的寒苦、纵使负伤,算的甚么?便为大王死,驹亦甘心。”
令狐邕感动地说道:“举天下人,无有爱我如卿者。白驹,惜你不是女儿身,孤不能封你为后。待你擒了老虏凯旋,孤上表朝廷,封你为侯!”
“古代有女王,当亦有男后。驹不愿封侯,只愿为后。”
令狐邕更加感动了,说道:“好,好!”抚摸郭白驹的脸颊,胡须硌手。不过也正因此,才能使他忘记受过的屈辱,感到自己是个勇猛的男人。他问道:“白驹,你说咱们何时出兵?”
“后日出兵,赶在月底抵达胡中,於元旦日袭之,必可一击克胜。”
唐人过元旦,胡人也过元旦。令狐奉与郭白驹不谋而合。
令狐邕以为然,说道:“那我等下就传令调兵,后天出发!”
“杀了老虏后,孤再把麴硕诸贼一个个地杀掉,让白驹为孤镇守国中!”他这样想道。
泽边胡部。
就在令狐邕与郭白驹决定出兵的当天下午,数千步骑从唐兴而至。
带队的是个五十来岁的枯瘦将军,晒得干黑的脸,花白胡须,眼神锐利。此人正是令狐邕衔恨忌惮,要非尚未部署停当,已然杀之的麴硕。
令狐奉带领莘迩、曹斐等及那三百步骑的两个都将,还有胡部的大率们,出数里相迎。
两下相逢。
莘迩、大率、都将等拜倒行礼。
令狐奉长揖说道:“舅驾在上,甥奉在此迎接。”
对这个外甥,麴硕是又气又弃不得。
气的不是他谋图王位,而是他不听劝,早不杀了令狐邕,导致落难逃亡,连带他们这些人也吃牵连;弃不得,是因为作为亲戚同党,他与令狐奉福祸相连,是以不得不继续帮他。
“你有心了。”麴硕看了下莘迩等人,除了胡率,都认识,说道,“你们起来吧。”
“老舅,你怎么亲自来了?”
“你要与大王开打,成败全在此一战了,我能不亲来么?”
“没引起动静吧?”
“大王派在我郡中的人,我把他软禁了,逼迫他每日写假消息送去王都。我趁夜出的郡,郡人都不知道,你放心吧,朝中更不会知晓的。”
“老舅还是老舅。姜是老的辣。小甥佩服,佩服。”令狐奉竖起了大拇指,称赞麴硕,听他“大王、大王”的称呼令狐邕,别扭得很,忍不住说道,“甚么大王?狗崽子!”
“你……,那是你侄子!”
令狐奉满不在乎,说道:“龙生九子,子子不同。我大兄没生好,生个狗崽子出来稀松平常。”
麴硕扶住额角,按下腾腾往上冒的气头,说道:“部里说话罢。”
两个都将上来给麴硕牵马。诸人往部中去。
令狐奉也翻身上马,在前引路。
一边走,他一边心道:“我揖礼相迎,他坐在骑上与我答话。怎么?看我现下落魄,觉得我非依仗他的部曲不可,因便小觑我了么?‘你’、‘你’的叫,‘公’也不称了?嘿嘿,我没怪他不肯纳我,他反拿捏起来!我得打打他的气焰,省得他恃兵骄横,惹我眼厌。”
想到这里,令狐奉左顾右盼,瞧见莘迩落在后边,正与从麴硕回来的傅乔说话,使个眼色,叫曹斐去把他叫过来。莘迩很快到了近前,问道:“主上有事吩咐小臣么?”
“你去,选你督下百人,要魁梧健硕的,列队大率帐前,迎候我老舅。”
曹斐粗疏,贾珍阴冷,两人皆无治部才能,只有莘迩的部曲,现今颇为听话。
莘迩怔了下,顷刻明了其意,心道:“装门面么?”领命而去。
疾至部中。
莘迩令从骑,分去给秃连樊等人传命,叫他们立引种落中的精干二十人,速到大率帐,明言:先到者赏。秃连樊诸人虽不知莘迩何意,却闻赏即动,丢下手头提前安排种落牧民们布置元旦庆典的活儿,两刻钟不到,六人各带了二十骑驰到。兰宝掌是头个到的。
莘迩原本要拿牲畜作赏,见是兰宝掌第一,心道:“那日洗劫,兰宝掌突斗无前,几与甲骑齐驱,以一追十,堪称临敌忘死。既是他先到,我就用别物作赏吧。”
身具武勇的人很多,乞大力便有武勇,可他怕死,就比不上兰宝掌了。吴起在他著作的兵法中说“一夫投命,足惧千夫”,如果角抵搏斗,兰宝掌可能打不过乞大力,但临敌打仗,像兰宝掌这样奋不顾身的,震慑敌人的同时,且能鼓舞本军士气,一个强过百个乞大力。
莘迩叫从骑取了银丝长槊一杆,赏给了兰宝掌,说道:“我见你似不乐游射,颇好近战。槊乃百兵之雄,此槊固非上佳,刃用百炼精钢,长利可以破甲,柄为积竹柲,经数年乃制成,亦军中精锐所用,便赐给你罢。你如有意学用,我可使人教你。”
莘迩对这柄槊的介绍,是实话,也不是实话。
说它是实话,制作一柄好槊确实需要不小的成本和时间。
说它不是实话,州郡有专门制造兵器的工场,类如骑槊、步槊、环刀、弓弩、甲胄此类的制式武器,生产的方式均近似流水线,每个步骤俱有专人负责,每年皆可大量产出,不仅供应充足,平均计算的话,成本也得到了相当的降低。
兰宝掌大喜,赶紧接过,真心实意地下拜说道:“多谢大人!小人愿学!”
他起身退到一边,掂掂槊的重量,迫不及待地握住槊柄抡甩,嘿哈作声的,作势前刺。槊长丈八,舞起来占的范围很大,慌得周近诸人急忙避让。
有人骂道:“你个夯货乱舞什么?”
兰宝掌得了宝贝,闻骂不怒,觍脸嘿笑,将槊转过来,摸摸泛着寒光的数尺槊刃,拽拽刃根的红幡,爱不释手。
他很久前就想有柄威名赫赫的长槊了;劫掠那日,亲眼见识到了那五个甲骑具装长槊在手,挡者披靡的锐武之姿,愈发惊羡地不得了。莘迩赏他此物,恰合心意。
莘迩略微遗憾,心道:“领了他们劫掠归来,我本待用那五个甲骑在战场上的势不可挡为诱,从他们各部中选出十余勇士,教以骑步槊战法。奈何子明进谗,为免令狐奉果然生疑,只能罢休。”
令狐奉给他的甲械里边,有骑步槊十来杆,他当初没有分给各小率,打得便是这个盘算,可惜不能得行。
“你把槊先放下。”莘迩等兰宝掌把槊放好,招呼诸小率近前,说道,“麴都督马上就到。你们知道麴都督吧?”
“大率的老舅么?”
“正是。麴都督不止是主上的舅家,且乃国中的名将,今他亲至,咱们得隆重欢迎。等下他到了,我说‘迎主上’,你们就与部民下拜,一起也说‘迎主上’……。”
乞大力问道:“不该是说迎都督么?”
“咱们是主上的臣属,当然得先迎主上。”
乞大力恍然,心道:“还是大人心细。”
却不知,此一壮门面,重点即在“迎主上”三字,“迎都督”倒是其次了。
莘迩接着说道:“然后,我说‘迎都督’,你们再跟着也如此说。最后,我说‘解散’,你们伏拜齐声应‘是’,片刻不要停留,转身就走。走时,不要乱。”将迎接的六个字教会给不通唐话的那两个小率;点各小率的名字,给他们定下走时的路线。
诸小率应诺。
莘迩心道:“队列他们没练过,站不了,唯有从音量上取胜了。”叮嘱说道,“记住,迎接的话语一定要用你们最大的声音。去吧,将此六字教给你们的部民。”
大多数的普通胡牧不会说唐话,所以,莘迩选择了简单的六个字。
不多时,令狐奉等人来到。麴硕把部队暂时留在了胡牧住区的外头,带了几个将校跟从。
莘迩远远看见他们,就令诸小率一边三个,引部曲於大率帐的门前列成两队,两边各五人一排,共十二队;等他们到近前,莘迩在两队中间,当头下拜,口中说道:“迎主上。”
六个小率,一百二十个强健的胡牧,都摘了帽子,光秃的脑壳,小辫一根,褶袴虽脏,更衬得凶悍,然而此时却如同绵羊般温顺,齐齐跟着莘迩拜下,喊道:“迎主上。”
“迎都督。”
“迎都督!”
他们按照莘迩的吩咐,用尽力气大喊,震耳欲聋,令狐奉等的坐骑被惊得顿蹄嘶鸣,不往前行。莘迩起身,长揖道:“主上,闻麴都督驾临,小臣督下的小率不约而同,共来迎候。”
令狐奉假意说道,“搞这些作甚!不用他们迎,咱老舅也宾至如归!对不对?老舅。”乜视麴硕,见他面现惊讶,心道:“尚小看我乎?”说道,“哈哈,哈哈,散了罢。”
莘迩令道:“解散!”
秃连樊、乞大力、兰宝掌等齐声应是,起身后,牢记莘迩的交代,半刻不停,各自领部民按照莘迩预先给他们划定好的路线离开,到栓马处,牵骑而去。百余人疏忽离散,分毫不乱。
麴硕心道:“甚么迎候?显是胡奴要向我立威,当我没见他刚才召莘迩私语么?这小子还装模作样,搞得他好像不知此事。他生性如此,不足为奇。”他目注莘迩,想道,“只这莘幼著,此前并无知兵的名声,我记得他仅是胡奴的侍郎而已,现下须臾功夫,就能把散漫的胡牧整顿出这个阵仗,言出恭从,离散有序,却是有些本事。”
胡奴是令狐奉的小名。他的封爵是富平公,公府与王府的官属相似,而员额减之、品秩低之,莘迩是富平公府的两个侍郎之一,尽管是武职,其掌则是赞相威仪、通传教令,并不掌兵。
众人进到帐中。
令狐奉请麴硕上座,麴硕辞让。令狐奉坐上主位,诸人落座。
麴硕说道:“敢问明公,不知对来日之战有何筹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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