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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莘阿瓜他不是病了。”
“哦?”
“前天朝会,接见伪秦之使,他还活蹦乱跳的,却转眼之间就缠绵病榻,不能起也?”
“那征虏若非病了,他为何不但已然连着两日未去公府上值,而且对外言称病重卧榻?”
“他是害怕了。”
“害怕了?害怕什么?”
“害怕什么?一则,伪秦之使在我朝堂之上,质疑他怀不臣之心,是可见其不臣之意,就连远在数千里外的蒲秦之伪主蒲茂都知道了!诚然是昭然若揭,路人皆知矣!二来,伪秦在上与我朝的书中,威胁说明年此际,蒲茂将亲统十四州之兵来攻我一陇,对莘阿瓜执意用兵关中此事,王城舆论本就非议居多,这个消息一传出,这两天的王城舆论,更尽是指责他不该再三挑衅伪秦的声音,可谓是攒锋聚镝,众口熏天,……已成千夫之所指,他,能不害怕么?”
“我倒觉得征虏不像是害怕。”
“他不是害怕?那足下以为,他为何在这个时候,突然称病不起?”
“征虏既非色厉胆薄之人,亦非不谙谋略之士,恰恰相反,征虏所擅者,谋定而后动也。你忘记宋公、氾公是怎样黯然离朝,被他驱逐还乡的了?以我之见,征虏今称病,或为其谋也。”
“其谋也?什么谋?”
“以退为进。”
对话的两人一个姓祈,一个姓贾,俱是在朝为官的陇州名族子弟。他两人一个家在酒泉,一个家在谷阴所属之武威郡本地。酒泉大姓,祈、赵为首,氾丹曾在酒泉当过较长时间的太守,这姓祈的士人是氾丹的故吏;姓贾的士人,与被乞大力所害的贾珍为同族,此人亦交好氾丹。
认为莘迩怕了的是祈姓士人,听了贾姓士人的话,他哈哈大笑。
贾姓士人问道:“你笑什么?”
“若是以前,他也许还能‘以退为进’,可现在是个什么样的形势?足下莫非不清楚么?而今朝野上下,尽是请求大王亲政的呼声,莘阿瓜若於此时而‘退’,结果是何?不言自明,大王就能顺利亲政!而当大王亲政以后,朝权已还於我王,那这莘阿瓜他还能再‘进’么?”
贾姓士人听罢此言,低头琢磨了片刻,说道:“君所言有理。”眼中发亮,说道,“如此说来,那征虏还真的是害怕了?”
“众口铄金也,外为伪秦蒲茂之威胁,内则千夫之所指,内外交困,他如何能够不怕?”
贾姓士人语气中略带起了点兴奋,说道:“那按此说来,大王亲政就再无阻力了啊!”
“莘阿瓜已经害怕,大王亲政自是不会再有什么大的阻力,但我料之,莘阿瓜定然也是不会甘心,轻易把其手中的权柄交出。贾君,所以你我清流诸辈在这个时候,便需再使一把劲!”
贾姓士人说道:“再使一把劲?君之意是?”
“这还用我再细说么?再试一把劲,意思当然是咱们需要把王城的舆论搞得再热烈一些!最好是不仅王城议论汹汹,其它郡县、其它州郡的舆论,咱们也都给它带起来!让泮宫的学生,去宫前上书!让各郡县的名士、清流,也一起上书朝中!大张声势,以逼莘阿瓜早日交权!”
贾姓士人被祈姓士人的这话鼓舞,握住了拳头,说道:“那咱们就一起努力,再使一把劲!争取一鼓作气,促使征虏早日交权,扶助大王早日亲政!”
说着,他叹了口气,松开了拳头,说道,“征虏辅政以今,论以军功的话,那真是没的说,西平西域,东取朔方、秦州,南得汉中等地,着实是为我定西开疆拓土,功不可没;可要说起征虏的施政,却真的是恶政频频!
“撤换中正、武举等等也就算了,今年春时,居然又开了一个什么‘文考’,听说征虏且是打算把这个‘文考’办为定制,明年春天要接着举行,并且还要扩大考生的来源和范围,……这如何使得?寒门贱民,通由文考,摇身一变,而竟能与你我同列!这不是乱了纲常伦教么!又闻征虏在秦州等地如今试行‘均田制’,限民占田,超出限额以外的,统统收归国有,这不是在与民争利么?我闻之,征虏有意把此制在我定西本土也作施行,这真是岂有此理!”
这贾姓士人所云之“均田制,超出限额以外的,统统收归国有”,此事确然是有,但唐艾根据莘迩的指示精神,把收归国有的土地,却绝非是由官寺雇人耕种,而是转手都分给了无地、少地的贫民和百姓们了的,也就是说“与民争利”这四个字,完全是无中生有的污蔑之词。
——不过话说回来,倒也确是与“民”争利,只是这个“民”,与贾姓士人前边所说的“限民占田”之“民”,这两个“民”,指的不是寻常的百姓,而是豪强大族。
贾姓、祈姓士人两家,皆是本地的高门,在士族垄断政治资源的此前之背景下,他们两家的子弟,包括他两人在内,都是仕途通畅,升官不费吹灰之力,且其两家无不是坐拥良田千顷、牧场多处、门下徒附数百的当地豪族,因此对於莘迩的“文考”、“均田”两制,他两人与大多数的本地高门子弟同样,当真是深恶痛绝。
祈姓士人说道:“莘阿瓜倒行逆施!国之大蠹也。他的这些恶政不尽快废除,则我定西国将不国矣!贾君,为了国家,你我当趁而下情势大有利於吾辈之际,奋不顾身,为国除此大贼!”
两人互相勉励。
却二人是坐在车中的,两人结伴同行,不是去上值,而是去傅乔家。
傅乔昨日广撒请帖,总计邀请了王城谷阴中的二十余名士,於今日到他家中高会谈玄,贾姓、祈姓两个士人算是王城名士中的佼佼者,俱在被邀之列,他俩住的很近,因是一同齐往傅家。
车子入进“里”中,到了傅乔家门外。
贾姓士人探头车窗外,见傅乔宅外已然停了许多华丽的车辆,多为牛车,也有乌盖长檐车,沿着里中小路分向两边延伸,各俱排出老远,又见三五士人,或白帻羽衣,斜依肩舆之上,由健奴们抬着,正过傅乔家的家门,朝内而去;或戴着高冠,披着大氅,在清秀小奴们的簇拥搀扶下,跟在那肩舆后头,也是往傅乔家门内去,就说道:“祈君,咱们下车吧?”
“贾君,你先去吧。”
“君欲何为?”
“我把这几个虱子抠完再去。”
祈姓士人是个五石散的深度爱好者,服食五石散已十余年。现至如今,肤色固是白皙得紧,可他的皮肤也早已是脆得很了,不但料子硬的新衣服穿不得,便是洗过的旧衣也不怎么敢常穿。他现在穿的这件大袍,已经两三个月没洗过了,不免衣内虱子丛生。坐在车里来傅乔家的这一路上,他捉了一路的虱子,袍内的虱子大概捉得差不多了,可还有绔内的虱子没捉。
说着,他把袍子撩起,开始脱袴。
如前文所述,唐人传统的绔是没有裆的,乃开裆裤。
祈姓士人这一撩起袍子,那黑皴皴的一堆就露到了贾姓的士人面前。
贾姓士人微微一笑,称赞说道:“君自然性情,真风流士也!……要我帮忙么?”
“不必了。”
“如此,君且便抠之,我下车等君。”
等那祈姓士人抠完,下得车来,贾姓士人与他携手而行。
两人在数个健奴、小奴之随从下,踩着如似高跟鞋的高跟木屐,踢踢踏踏地入到了傅乔家中。
应邀而来的士人太多,傅乔不可能每个都亲自迎接,且其本人而今在王城名士圈中,地位超然,俨然第一人也,名声较低的士人,也值不得他亲自迎接,所以他最多是在堂门相迎。
贾姓、祈姓二人到了堂外,傅乔接报,乃出迎之。
彼此见礼。
傅乔伸手向堂内,笑对他两人说道:“君二人姗姗来迟,稍顷当罚酒三杯。请登堂入室吧?”
“傅公请先行。”
傅乔也不客套,便当先而行,回到堂中。
贾、祈二人随之进入。入到堂里,堂中参差不齐的,已有十余人在座。互相又见礼过了,贾、祈二人按自己的年齿、官位、家声,於没有坐人的榻上选了两个合适的位次落座。
自有傅家的小奴奉上茶水、糕点、水果等物。
众人有亲有疏,互相言谈,等了约半个多时辰,余下获邀之士络绎都到。
傅乔见人到齐,告了声罪,离榻起身,转到堂后室内,换了身衣服,然后出来。众人看去,傅乔本穿的是对襟衫子,这时换了一件裤腰上有两根长带,分从两肩绕过的衣服,形似后世的背带裤,——此衣与长柄羽扇、高跟木屐一样,都是从江左传来的时尚。他重新坐回榻上,放下手中的羽扇,呼堂下的小奴,说道:“取我麈尾来!”
小奴把麈尾取来。
傅乔接住,麈尾在手,他登时精神一振,就像是将军抽出了自己的剑,骑士拿起了自己的长槊,武士操起了自己的刀盾。他握住麈尾的柄,向堂中诸人一挥,说道:“群贤汇集,今日之会,高士满座!公等既皆赏脸俱到,那今天的清谈,这便开始吧?”
一士说道:“昨日拜收到傅公召在下今日来会的书柬,观公柬上言说:今日欲论持久。在下不才,敢问傅公,此个‘持久’,可就是征虏近日新作《持久论》之持久么?”
“正是。”傅乔执麈尾於胸前,顾视堂中诸士,说道,“请问公等,征虏的此篇新文,公等可都有观阅?”
这士答道:“征虏前作《矛盾论》出,谷阴纸贵,闻征虏有新作出后,在下立刻拜读之,已是读过了。”
余下群士或说读过,或说不曾读过。
祈姓士人是读过莘迩的这篇《持久论》的,对莘迩在此论中阐述的观点,他统统不赞成,便开口说道:“征虏此作,在下也已读过。征虏於此文中虚拟了乌有、子虚二国,乌有先弱而后强,子虚先侵乌有而后弱。借由此二国前后强弱之变化,征虏提出了‘守之’、‘相持’、‘攻之’三段之论。如在下猜得不差,这乌有,显然指的是我定西,子虚者,则指伪秦。……傅公,对征虏文中的此三段之论,在下不以为然。”
傅乔听了祈姓士人这话,颇起知己之感,心道:“你不以为然么?我也不以为然!”
虽是得了莘迩的私塾教授,但说老实话,傅乔对莘迩此文中所提出的那些观点,却是与祈姓士人一样,也是到现在还不能接受,特别是此文末所得出之“乌有打败子虚”,亦即定西打败蒲秦是必然的,这个充满了信心的结论,他更不敢苟同,可是不能接受归不能接受,正像莘迩告诉他的“在执行中理解”,仍还是得尽力来为莘迩传播莘迩此文中的观点,他说道,“哦?足下为何不以为然?”
“若凭此三段之论,乌有就能战胜子虚,那放之於古,弱国岂不都能凭此三段,战胜强国了?可翻遍史籍,却为何无有一例?秦强,而所以秦灭六国也,却那六国,为何无有一国凭此三段之论,而胜强秦?是以在下愚见,征虏此文,纸上谈兵,书生之言也!不足取!”
傅乔咳嗽了声,说道:“话不能这么说。征虏乃我国朝名将,威震海内,怎能说是纸上谈兵?”
祈姓士人招手,叫自家小奴把他的麈尾拿来,亦取握在手,挥麈昂然,侃侃而谈,说道:“不过,征虏在此文中提出的‘盛衰易变’之理,在下倒是十分赞成。”
“是么?”
祈姓士人顾盼堂中的二十余士,说道:“在下昨日读到了雄文一篇,那文中言语,堪称字字珠玑,那文中之论,堪称不易之论!此文,堪称日月不刊之书也!在下读后,膺服至极!”
众人俱皆好奇,不知祈姓士人说的这篇文是什么文?
傅乔问道:“请教足下,此文何文也?”
“便是宋君新作之《自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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