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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蒙怔了一下,说道:“阴洛?”
郗迈说道:“明公以为迈所言之两人,一为周使君,一为陈如海,迈敢问之,明公可是想以周使君、陈如海两部的兵马逼迫程勋,以达成把程勋赶走,从而得梁的目的么?”
桓蒙说道:“除此以外,莫非卿还有别策?”
郗迈说道:“迈之别策,即在阴洛,或言之,即在征西。”
“在莘幼著?”
郗迈说道:“明公到底是我唐之臣,程勋亦唐臣也,与明公并为州牧,明公若以兵胁他,怕是会有损明公的令名。迈闻之,程勋治州,残暴不仁,梁州士民颇有逃往汉中等地者,因为此事,程勋已经数次传檄汉中,叫阴洛把逃到汉中的梁州士民送回梁州来,阴洛拒绝不肯,他们两边现下闹得很不愉快,程勋乃至放言,阴洛如不送梁民还他,他就要自往取之。
“因是,迈之愚见,明公何不传书征西,请他叫阴洛上书朝中,弹劾程勋?”
“弹劾程勋?”
郗迈笑道:“阴洛弹劾程勋,对明公逐程勋出梁有两个大好处。一则是名义有了,纵是朝廷不受阴洛的此劾,接下来,明公亦好对梁州动手,二来也是叫朝中、叫程勋知道,征西是支持明公的。自明公灭蜀李、征西借机窃据汉中及梓潼半郡以后,定西所辖之土已与我国朝接壤,定西於今兵强马壮,数挫强秦,征西威名播於建康,有了征西站到明公这边……”
桓蒙已经完全明白了郗迈的意思,打断了他的话,大笑说道:“不仅梁州吾可得也,朝廷也休想再以北府、贺浑豹子来吓唬於我!”
郗迈说道:“正是如此。”
那郗迈正在变声期,嗓音不好听,可桓蒙这时听去,却如仙乐,他下榻到郗迈榻前,抚其肩膀,称赞说道:“若甘罗诸子,不如卿远甚矣!卿真吾之管、乐也。”却有疑虑,他夸了郗迈几句,重回榻上,捻须沉吟,说道,“却唯是莘幼著,他肯帮我这个忙么?”
郗迈笃定地说道:“他一定会帮。”
桓蒙问道:“为何?”
郗迈这少年跪坐榻上,风姿可称神采飞扬,他双目熠熠生辉,如看透人心,侃侃而谈,说道:“氐秦今已灭贺浑氏,因了北府、豫州军府掣肘之故,明公不能全力援助买德郎,南阳亦已惜为氐秦侵占,而下氐秦之外敌,除我唐外,就只剩下慕容炎和定西。
“我唐,天命之所在,民心之所向,朝中诸公固无意北伐,然若自守,秦不能得志也。慕容炎亡国之余,苦苦支撑罢了,秦既灭徐,转而北上,一鼓可以破之。
“莘幼著,明智之士也,岂会看不到,极有可能会在不久的将来,氐秦就会入寇定西?凭他贫瘠之陇,至多百万之口,再是兵马骁锐,何能是已据江北万里之地、民口何止千万的氐秦对手?他唯一能指靠的外援只有明公。他有求於明公,明公有令,他敢不从么?”
桓蒙拊掌,说道:“卿言然也!”
两人定下此策。
——至於阴洛弹劾后,建康朝廷会不会治罪程勋,把他免职?桓蒙能够料知,这肯定是不可能的。但也没关系了,就像郗迈说的,有了阴洛的弹劾作为由头,下边他也就好动手了,他自有别的手段作为后续,逼迫朝廷撤程勋的职,或逼迫程勋主动弃梁。
次日,桓蒙就遣吏出城,驰赴金城,传书莘迩。
一千多里的路程,十余日后,这使者到了金城。
——左氏已於半个月前回了谷阴,前时的天水、略阳之战,莘迩不是为了掠地,主要是为了达成“挑拨慕容瞻与氐酋贵族的关系”和“通过打击秦广宗来贬损孟朗”的政治意图,意图已然达到,是以他也已经离开秦州,刚於数日前回到金城县的征西将军府。
接到了桓蒙的此道传书,莘迩看罢,嘿然不语。
堂中无有别人,只有才把各项手头上的工作交接完毕,从谷阴来到金城就任督府长史的张龟。
张龟见莘迩这般作态,就出言问道:“明公,桓荆州信中何所言语?”
“赤须翁欲架我到火上烤。”
桓蒙的胡须暗红,故此莘迩唤他“赤须翁”。说着,顾念张龟腿脚不利,莘迩下榻,亲自把桓蒙的这道文书拿给张龟去看。文书给了张龟,莘迩没有回榻,转到堂门,朝外眺看。
张龟细细地把桓蒙此书看完,把之放到案上,摸起了稀疏的胡须,亦是好一会儿没说话。
莘迩此听事堂外的庭院非是独院,为便於及时处理军政诸务,高充等人办公的官廨就在院子的内侧两边,一字排开,共有一二十间屋子。院中此时,吏员来来往往,一副热闹的气氛。
莘迩看了多时,心中盘算已定,顾首问张龟,说道:“长龄,这事儿你怎么看?”
张龟费劲地抠着胡须,答道:“诚如明公言,桓荆州这是要架明公火上烤。程勋既是建康朝廷拜任的梁州刺史,更且又是宗室,桓荆州欲得梁州,却不肯自己出面,而请明公令阴太守弹劾程勋,……这,将会大有损於明公在建康的清誉,势必会引起朝廷诸公的不满。”
“那他这请,我应,还是不应?”
张龟思之再三,说道:“如是不应,将恶桓荆州。秦虏现在相继已得南阳、徐州,蒲茂此前遣使谷阴,曾大言说今秋将犯我境,眼下形势观之,早则今秋,迟则明夏,这氐虏还真是有可能会来犯我陇土的。氐秦声势愈涨,以我陇独木,势难抵御。到那时候,少不了还得请桓荆州助我。若是因为此事恶了桓荆州,那等至那时,他会不会不来帮咱们?”
“如此说,他这一请,我只能应了。”
张龟说道:“可若是应了,明公将恶建康。日后要是再有什么事奏禀建康,建康恐怕就不会允了。”
张龟此话的言外之意是,莘迩此前的征虏将军、现在的征西将军,都是建康任命的,这两个官职也是莘迩一直以来压制陇州本土士人,扩大其在陇州权力的基础,现在如果得罪了建康朝廷,那这以后,只怕就会再也不能从建康讨来什么“名义”了。
得罪桓蒙,将会失去他实际上的援助;得罪建康,将会失去帮助莘迩巩固其在陇权力的名义。
各有弊端。
莘迩因是主意已定,倒是不复刚才深思时的严肃,且更是起了开玩笑的心思,他转回榻上坐下,端起茶碗,喝了口水,一边放下茶碗,一边抬头笑与张龟说道:“长龄,卿与你我初识时有些不同了啊。”
张龟呆了呆,问道:“敢问明公,龟哪里不同了?”
“你我初识之时,凡有疑难,卿必会进上、下两策,於今,却是久不见卿之两策矣。”
张龟尴尬地挠了挠胡须,却是实在,老老实实地回答说道:“不敢相瞒明公,龟初投到明公府下时,尚不知明公之英明,竟是以张公父子为明公之比,故常进上、下之策,然随之,龟即已知明公实远非张公父子可比,明公睿识远见,今之雄杰也,是以龟的‘下策’就不敢再献丑,因遂便无了上下两策之进。”
莘迩哈哈一笑。
张龟试探问道:“敢问明公,对於桓荆州此请,可是已有决断?”
莘迩说道:“兹事体大,且请君长、老宋等来,我听听他们的意见,再作决定不迟。”
便传下令去,召高充、宋翩等大吏来议。
高充等的官廨就都在院中,众人得召,放下手上的公务,很快就在堂中聚齐。
张龟代劳,把桓蒙的来书内容,说与了诸人知晓。
莘迩从容问他们意见。
一时间,堂中议论纷纷。
高充等人讨论了一会儿,大致形成了两派意见。
一派以唐艾的从兄唐菊和薛猛等为主,认为可以同意。
一派以田居、田佃夫的同族人田洽等为主,认为不能同意,——认为不能同意的诸吏中有个羌人,名叫彭真相,不过此人虽羌,衣冠发式一如唐士,却是个深受儒家文化浸染的。
认为可以同意的,理由就是张龟说的那个,将来需要桓蒙援助抗秦。
唐菊对眼下定西外部敌患形势的判断,与张龟相同,他说道:“氐虏早晚将犯我境,舍桓荆州,而我定西无强援也。桓荆州此请,明公不妨许之。”
薛猛等人纷纷赞同。
认为不能同意的,理由不仅只有张龟说的那个,还有一个,便是彭真相提出来的。
彭真相年有三十,高冠大氅,手持羽扇,文绉绉地说道:“建康天子乃君,桓荆州要行迹类悖逆之事,那就由他自己去行便是,明公何必掺和其中,致污清名?”
田洽等等纷纷赞同。
听诸人大多一一表达过意见,莘迩问还没有开口的宋翩和郭道民、麴令孙这两个地位较高的府中大吏,说道:“老宋、子禄、猛奴,卿等是何高见?”
宋翩精神好似不好,萎靡不振,答道:“下吏愚钝,此事重大,不敢妄言,悉从明公定夺。”
莘迩瞅了他两眼,没再问他,把目光落到了郭道民身上。
郭道民是郭道庆的幼弟,二十来岁年纪,他回答说道:“田参军诸君所言,下吏闻之,觉有理;唐参军诸君所言,下吏闻之,亦似有理。”
莘迩问道:“那卿意是何?”
郭道民说道:“下吏敢请明公,容下吏细思之。”
莘迩点了点头,也不再问他,看向麴令孙。
麴令孙才十五岁,论以年龄,和郗迈相仿,较之风度,比郗迈少了三分风流,然身材高大健壮,跪姿挺直,多出了几分英爽,他朗声回答说道:“应与不应,以下吏愚见,观利可也!”
“观利可也”,比较哪个能得到更多的好处。
莘迩听到此话,不觉喟叹,说道:“猛奴虽少,已得鸣宗豪气。”
此言一出,堂中诸吏俱是已明莘迩心意。
田洽说道:“明公,氐虏虽强,然秦主蒲茂数犯我陇,俱为明公所退,纵其再来犯境,料无能为也。士以名立,下吏仍是愚见以为,明公宜以名誉为重。”
莘迩叹了口气,说道:“卿言甚是。我岂是不重名誉者?况乎朝廷才拜我征西将军,我如就助桓荆州,於情於理,都有些说不过去。我实也是踌躇得很!”
田洽问道:“则明公欲拒桓荆州么?”
莘迩又叹了口气,说道:“可是而下蒲秦已败桓若、已破贺浑氏,今之形势,已非昔日可比,蒲茂若再来犯我,只凭我陇、秦诸州,恐难御之於外,桓荆州之援不可少也。”
田洽问道:“敢问明公,究竟何意?”
莘迩最后再次叹了口气,毅然决然的态度,说道:“如不能御秦於境外,则我秦、陇诸州之百姓将遭兵灾之害!为百万生民计,吾一人之名何足言哉?我愿舍我此名,救我百姓!”
张龟适时地从榻上下来,一扭一扭地到了堂中,拜倒地上,说道:“明公舍名而救万民,足可见明公爱民之心!我陇秦诸州之民亦唐民也,明公今救之,这才是真的忠君!”
却是说了,只是一个“名誉”而已,有必要这么多的吏员讨论的这么激烈么?
一则,这其实不仅是名誉,且还关系到了大义。
“大义”看不到,摸不着,却至关重要。就如之前的匈奴赵氏、鲜卑慕容氏、羯人贺浑氏、以及现在的氐人蒲氏,它们除了用兵征战以外,还利用谶纬,广造舆论,说天命已到了它们那里,所为者,其实就正是为了与唐争夺统治天下的大义,争夺民心的依附。莘迩现在名为唐臣,征西将军是建康任命的,他如做下不忠於建康朝廷的事,若是处理不当,找不到一个好的借口,被人视为他是个不忠之臣,那在“大义”这一块儿上,他就会失分,————郗迈为何建议桓蒙叫莘迩去干这事?其缘故就在於此。
失分后果,重则,莘迩或许就会被终看重忠义的士人不齿,轻则,放到定西内部讲,这也有可能会成为莘迩政敌攻讦他的一个把柄,任着建康的官,却不忠於建康,那他还有什么资格再以建康的任官职位,来督陇、秦、沙、河诸州的军事?
二来,这还关系到了日后莘迩能不能再从建康捞取到好处。
此一点不必多言。不过这一点,对莘迩现下来说,已不是那么重要了。他已经得了都督定西各州军事的权力,暂时来讲,他也不需要再从建康得什么更好的官职、更大的权力了。
张龟的这句话,深得莘迩之心。
莘迩想道:“‘舍名而救万民’、‘才是真的忠君’,这两句话说得好!”不动声色地叫张龟起身,给他了个赞许的眼神。
田洽等人还要再进言,莘迩说道:“我名事轻,不使定西生民遭涂炭事大,我意已决,明日就传书阴洛,叫他上表建康,弹劾程勋!”
议事罢了,诸吏各回本廨。
宋翩才坐定榻上,乞大力贼眉鼠眼地进来,塞了包物事给他。
宋翩问道:“此何物也?”
乞大力语带羡慕,说道:“明公对你,没得说!见你刚才堂上精神不佳,特地令我来对你说,你现在刚是断了五石散未久,还处在……,处在一个什么、什么,对了,‘戒断期’内,过了这个戒断期,你就精神各方面就会正常了。”
“啊,哦,这是什么?”宋翩捏了捏乞大力给他的那个小布囊,里边软软的,像是几根细长的东西。
乞大力冲他挤了挤眼,说道:“还能是什么?肉苁蓉。这不是明公的吩咐,是我特送给你补身子的。都晒好了的,一天一根,吃了后,担保不比五石散差!”
宋翩无言以对,等乞大力辞别出去,他低头看了看这个布囊,想扔,没扔,把之收入到了怀中。
且不必多说。
当晚莘迩回到后宅,吃完饭,去到令狐妍房中。
令狐妍、秃发摩利都能骑射,俩人性子相近,关系处得不错,莘迩到时,她两人正对坐榻上,在玩博戏。莘迩坐到她俩边上,安静地观战不多顷,手抚短髭,长吁短叹起来。
令狐妍输了一把,丢掉筹码,迁过莘迩,拽住他的髭须,说道:“你一个劲的唉声叹息作甚?搞得我心烦意乱,输了这局!”
莘迩把今日收到的桓蒙来书和自己对之做出的决定,告诉了令狐妍,连声喟叹,闷闷不乐也似地说道:“唉,赤须翁害我。我的美誉,怕是就此要在建康坏掉了。”
令狐妍啐了口,松开莘迩的髭须,乜视说道:“你在乎么?”
“神爱,你说话不要这么直接!”
秃发摩利笑吟吟地收下了令狐妍输掉的筹码,问莘迩,说道:“大家,虽坏名誉,但和得到的好处相比,哪个重,那个轻?”
莘迩眼前一亮,对秃发摩利颇是刮目相看,赞叹说道:“知我者,摩利也。”
是夜,月光明媚,满院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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