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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窝
东京成田国际机场大厅。
坛宫的四十几个员工,每个人都守着一大一小两个拉杆旅行箱,站在迷宫一样的大厅角落里东张西望。
形形色色的人种在这大厅里汇聚,这里仿佛包容了整个世界。
大幅资生堂化妆品的广告上,东洋美女的媚眼瞥着从共和国首都远道而来的他们。
让他们每个人都感到眼睛有点不够用。
然而需要说清楚的是,他们这些人并不是在银座坛宫已经干了一年,那些最初跟着宁卫民出国打拼的老员工。
那些老员工其实早在大年初七就在首都机场集合起来,早早飞回东京上班了。
他们这些人呀,是这次宁卫民为了在日本开分店从总店里额外选出来的员工。
所以如果说到高兴和对于未来的期待,他们的心气儿恐怕也并不亚于宁卫民。
不为别的,第一次走出国门,除了必然会感到大开眼界和兴奋激动之外。
但更主要的,还是宁卫民给那些出国人员分红的事儿不胫而走,在整个坛宫都传遍了。
试问一下,如果出国可以靠打工赚到在国内连想都想不到的财富。
在国外苦干一年差不多能顶在国内一辈子,而且还能有三大件的免税指标,那谁不愿意来啊。
实际上这一次出国名额的选拔赛,坛宫的内部竞争就要比上一次激烈的多。
不光上次那几个因为个人原因选择留下的人后悔了,这次哭着喊着,说什么也要追随宁卫民赴日,不惜肝脑涂地,也要为其效犬马之劳。
就是家里有负担,明明就不该出去的人,求爷爷告奶奶,想尽办法也要来。
像汤组有一个厨师就是这种人的典型。
他三十五岁,有老婆有孩子,有个瘫痪在床的老母亲,可却没有兄弟姐妹。
这样的情况原本不该出来的,因为家里的大事小情实在离不开他。
可他家里四口人穿衣吃饭要钱,老母亲看病要钱,想买台彩色电视机也要钱,而且还得还旧债。
虽然坛宫的工资在同行业是拔尖儿的,这个厨师的收入能顶一般单位的两三倍。
可即便如此,这个厨师也感到生活吃力,他一直是挣多少花多少,几乎难有积蓄,穷得太稳定了。
于是在和家人们反复商量后,他决定趁着自己身体还行,去日本一两年,好好卖卖力气,也挣个几万元回来。
他的家庭成员也都一致认为,只要大家坚持个一两年下来,什么经济问题都解决了。
如此,他反倒以自己家里的困难来跟单位同事们打感情牌。
希望以同情心打动旁人,能让自己得到这个出国挣钱的机会。
甚至为了这件事此人不惜当众许诺要把买家电的指标白送给同组的人。
没办法以他的条件,这个机会要抓不住恐怕就再也没什么发财的机会了。…。。
说白了,他除了会点儿灶头上的手艺,就什么都不会了,而且人还老实巴交。
这次出国对他来说,很可能是唯一改变生活状况的机会。
所以说这一次让宁卫民给带出来的人,比上一次的人更热切。
他们目标明确,也更有干劲。
虽然更多的原因是为了钱,可这也无可厚非。
宁卫民从来不拿理想和目标来忽悠人,本来他来日本开店就是为了给几个投资方赚钱嘛,顺带着也为国家创创汇。
可没有小家哪儿有大家?
难道手底下职工们想多赚点还有错吗?
唯一让宁卫民有所顾忌的,也就是他这么一搞,国外和国内的员工收入差距太大了,难免遭人非议。
而且也会导致人心躁动,影响国内各店之间的安定团结。
不过也没办法了,因为日本这边大敛横财的好日子也就是这两年了,一点错过去真就错过去了,时间可容不得他慢条斯理去调理各方各面的关系。
宁卫民也只有硬着头皮先以大局为重。
无论如何先把钱挣到手再说,其他方面也只能尽量维持了,如果实在难以周全也只能顺其自然。
好在他这次回去就把安排投资方出国考察的事宣扬出去了。
想来只要各方股东念着他的好处,还肯卖他面子,没人站出来公然质疑和反对,他就可以安然不动,把他的海外捞金计划执行到位。
当然,话说回来,也正是因为挣钱这个念头让这些新来的员工个个心头炙热,要想让他们有个好耐性还真是挺难的。
这不,才等了不到十分钟,他们之中就有人焦躁不安了。
“啊呀呀,接下来怎么办啊?宁总到底怎么安排的呀?老万,你可是领队,上飞机前,宁总都跟你说什么了?他总不会就这么把咱们撇在机场,不管了吧?”
“瞧你这话说的,宁总是什么人啊?整体日理万机的,难道他还有空专门给你当导游来。你以为你是谁啊,真是想得美。还当你自己是根儿葱呢,谁拿你炝锅啊。”
被叫做“老万”的领队先是给了两句“好听”的,跟着才尽力抚慰大家伙,“不过大家伙也都别急,宁总有言在先,就说让咱们领了行李,出关后就在附近找个不碍事的地方踏实等着就完了,肯定有人来接。”
“那都这么老半天了,怎么不来接呢?”刚挨了呲哒的小子还不老实,又臭来劲。
“别急!别急!我都说了,别急嘛!”老万尽力压着火气,“宁总的话你还不信啊,他说有人来接,那肯定准来!”
这时候扩音器里响起了女性柔和的日语。
于是又有人招呼老万。
“哎,老万,你不是为了出国专门突击学习日语了吗?竖起耳朵听听,人家在说什么?”
那老万也是真的挺直了脖颈子,聚精会神地去听。…。。
听了一会,他摇摇头,“她说得太快!”
“说得慢你也听不懂!”有人一语道破,登时惹得大家“哈哈哈”笑成了一片。
“再听两句,再听两句!”老万倒是不气不馁,向大家摆摆手,主动再次侧耳倾听。
又过了一会儿,有人问他了,“听明白什么了?”
“她是在说……”老万想了想,说,“女士们,先生们,欢迎到东京成田机场……”
“就这两句哇?还有吗?”
“那肯定还有呀!就是,就是,我,还得多听一会……”
“mayihelpYou?”一位机场服务小姐忽然走上前来,冲着这伙人一鞠躬。
大概看他们的衣着装束就知道不是日本人,因此直接用的是英语问询。
只不过,日本人的英语嘛,发音都很古怪,跟本就是一个个片假名在往外蹦。
所以一时间,原本能够听得懂的问询,也把这些坛宫的职工们问蒙了。
全体四十多口子人,居然个个张着嘴看着那日本小妞儿,谁也搭不上话。
“mayihelpYou?”那服务小姐又问了一遍,长长的眼睫毛又眨了眨。
“啊,帮助,帮助,嗨,这是英语啊。”老万结巴了一阵,终于憋出了一句,“wearewai挺forsomeone……”
然而他的发音也不怎么样,也属于汉语拼音的水平。
所以他跟服务小姐完全是鸡同鸭讲,两个人始终找不到一个共同频道。
不过好就好在当他们彼此都不知所措,想不出更好的招儿来的时候,负责来接人的救星也终于出现了。
“喂,刘哥!看哪,那是餐厅的刘哥!”
“刘哥!我们在这儿!”
“建兴!这边儿呢!”
这些坛宫的员工兴奋异常,突然发出了尖叫,就像是在海上漂泊了三天三夜的逃生者突然看见了救生船一样。
尽管他们此举有违日本人的公俗,着实吓了服务小姐一大跳。
可总算也迎来了能做语言沟通的人了。
刘建兴毕竟也是银座坛宫餐厅不多的几个中方骨干之一,他的日语还是过关的。
何况这么久在一线岗位,由于具备相应的语言环境,需要经常和日本客人进行沟通,磨也磨出来了。
他看出这边有了麻烦,于是赶紧一溜小跑儿过来,他一边走一边说,“对不起,对不起!来晚了,对不起!”
等到再跟服务小姐用日语进行了亲切友好的沟通,得知坛宫饭庄这些人在出关的地方停留过长,有可能对于旅客出关造成了影响,这是不被允许的行为。
他又连忙再度行礼,代表这些同事对服务小姐做了解释,表达了歉意,又着着实实显示了一下东方文明古国的文明礼貌。
等到解决了麻烦,服务小姐也离开了,这家伙才原形毕露,嬉皮笑脸,搂肩搭背,跟这些人中相熟的同事打起了招呼。
甚至还故意做出领导接见的样子,“同志们,欢迎你们到东京来!一路上辛苦了!”…。。
就这样,在一片笑骂声中,坛宫的这些职工们也终于放下了一路上都在悬着的心,感受到在异国他乡找到组织的安心。
再接下来,刘建兴也确实不负众望,就像宁卫民当初带他们初到日本一样,首先带队,先带着这伙儿人去机场的免税店里薅羊毛。
连女同事在内,凭着护照,每人先弄两条香烟再说。
没办法,谁让日本的香烟太贵呢,而这年头国内的男青年又少有不抽烟的。
这叫能省则省,国内的人谁都懂得艰苦朴素,哪怕挣得再多,也不会错过享受这种便宜的机会。
日本机场的售货员,当然从没见过这样组团来买香烟的呢,一时间自然是目瞪口呆手忙脚乱。
要知道,装带,鞠躬,道谢对每个客人都得来上一边,那总共得重复四十多遍。
那叫一个忙碌啊,其现场可太有喜感了,这些售货员们简直成了磕头虫了。
幸好账是刘建兴统一付的,两千八百日元一个人,总共给付十一万七千六百。
否则要是一人付一次钱,这些日本售货员非得被他们这伙儿人折腾疯了不可。
不用说,刘建兴这大手大脚的花钱,再加上他一身笔挺的西装,也自然会惹人羡慕。
实际上才刚走出免税店,还没来到机场大厅外面,就已经有熟人迫不及待的搂过刘建兴的肩膀,拍着他的胸口问他了。
“你小子花钱可够猛的啊,真没白来一趟日本,光看外表已经跟日本人没区别了。看样子就知道,你小子一有钱,是不是把钱都花在饬自己上了?”
而刘建兴却以笑骂回应,坚决不认自己腐化堕落。
“去你的吧,你才日本人呢,你们全家都日本人。给你们买烟的钱当然是公款,你以为自己当冤大头呢。我还告诉你,少给我扣帽子,我可是勤俭节约的模范。我的钱可都寄回家去了。每月在日本开销不到五千。也就是偶尔买点小酒喝喝。”
“不能吧,你骗谁啊。你要这个模样回去,国内那些嫌贫爱富的小娘们见到你能疯了,没准真能把你当成日本人。别的不说,你这身西装就得不少钱吧?别说,这款式真时髦,和咱们国内的西装完全是两回事。这么好的西装你都穿身上了,你跟哥们装什么穷……”
哪儿知道这话竟然逗得刘建兴笑得合不拢嘴了,“你说我这身儿啊,哈哈,我是旧货市场买的,不是新衣服,才五百。换成人民币,也就差不多三十多块吧……”
“什么?根本不可能!你这西装新得像是没有穿过似的,价格怎么比旧衣服还要便宜。”对方的直接反应就是瞪圆了眼珠子的反驳,全然一副我读书少,你可别骗我的样子。
“真没骗你,不信你看。”更没想到的是,走着走着,刘建兴忽然就停下来了,然后威风凛凛地拉开西装,让对方看看内侧口袋上绣着的字样。…。。
对方不用惊讶大叫,“哎呀,居然是松下公司的,电器大王啊!”这一下子,把好些人都吸引过来了。
哪儿知道刘建兴笑得更加止不住了,“你小子可真没见识,这是日本人的姓氏。日本人西装上都标有家族的姓氏,标在胸前内侧口袋上。这好像是他们的习惯。咱们的人可不止我买了,你们去了就知道知道了,大家买的西服什么姓的都有,江大春那小子还弄了一套‘田中’呢,弄不好就是曾经日本首相穿过的呢。”
这下,大家再无不信之理了,尤其是听刘建兴说,日本的二手电器也相当便宜,因为扔垃圾要交钱,所以二手货特别廉价,基本上都是一百多块人民币就能在二手市场买个不错的彩电。
其实他们来日本压根就不需要什么免税的电器指标,完全可以回国转让再挣一笔。
这些人就更激动了。
有人忍不住感慨起来,说难怪国内的人挤破脑袋都想出来。
如今出来才知道,敢情这日本就是福窝啊。
结果恰恰这一句让刘建兴的神色变了,他立刻皱起眉头,没有轻松的微笑了,而是以很严肃的神态纠正道。
“这话不对,你们恐怕还不知道,银座的坛宫开业后都经历了什么,在日本赚钱没你们想的那么顺利,不但有流氓来捣蛋,有各种法务和法律限制,日本的人工费更是一涨再涨。要不是宁总,也许银座坛宫已经经营不下去了。那自然你们也就没有机会出来了。”
这时,大家已经走出了机场大厅,刘建兴跟着再一指在这外面许多不知该去向何处,如同没头苍蝇一样的人群。
“你们再看看他们,这里有南朝鲜的,有菲律宾的,有港澳台,还有越来越多的内地留学生。他们都是以为这里是福窝,想方设法才来的。可他们好多人就连达成机场大巴的几千日元都没有。而我们呢?宁总给大家不但提供了工作机会,还提供宿舍和三餐,和免费的交通,甚至让大家能够每个月和家人通过电话来联络。否则,每个月就这些耗费,我们每个人也得花出去七八万。你们说,我们的幸福是打哪儿来的?”
不用说,看着机场大厅外,那些行装褴褛,如同各地难民一样的人群,这些坛宫的职工们都深有所感。
于是,很快就有人说出了大家一起想到的事实――“是宁总。这话说得对,我们的幸福和幸运,都是宁总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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