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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州外海,白帆如云,帆索如林。

张小虎的水师左翼舰队大小各类舰船百余只将整个海面铺得满满当当。

作为整个舰队的核心,张小虎的旗舰被炮舰和运输船紧紧的簇拥在当中。船头上那标志性以黄金白银铸就的虎头,被水手们擦拭的亮晶晶的。在冬日海上的阳光照射下,闪动着刺眼的光芒。

桅杆的吊斗上,一面巨大的“张”字帅旗被强劲的海风吹得扑簌簌作响,整个旗面平展展的。

旗帜的主人张小虎,此时正在自己的旗舰海图室内。

宽敞的海图室内,四壁上点着数十盏玻璃马灯,将原本昏暗的船舱变得明亮异常。舰队的军官、舰长们,没有值更作战任务的,几乎全数到了。

几个参谋根据风向、风速,舰队的行进方向,用六分仪测量后,在海图上标注出所在的位置。

连日来的航行,让这些海上汉子们不但没有感到疲惫,相反的,却像是嗅到了血腥气味的鲨鱼一样,兴奋异常。

“咱们从耽罗岛出来也有几天了。往常这条往登州、往黑龙江的航线虽然不是什么热门航道,但是行走上一天半天的,总是能够遇到几条船。可是,咱们这几天却是一条船也没遇到过。你们不觉得奇怪?”

张小虎的怀疑不是没有根据的。登州这条航线,向北绕过辽东半岛,往黑龙江去,用粮食布匹铁锅烧酒兵器等物换取索伦人的皮毛人参生金蜂蜡虎骨熊掌等值钱的土产。往南,则是将登莱青三府各处出产的小麦棉花向南转运。同时,南方北上的船只也会满载着大米油料而来。补给这里的驻军和田庄屯田兵们。可是,连续数日,海面上一条船也不曾遇见,这不由得不让张小虎产生怀疑了。

张小虎这辈子都是在海上讨生活,最擅长的就是拦路打劫,趁风放火,海上的勾当和陆地上的其实也差不多,都是要给对手挖坑设陷阱,同时防止掉进敌人设计的陷阱里。

“虽然说辽东鞑子没有水师,海上是咱们的天下。可是谁能保证这些鞑子不会突然攻占了某个港口。给咱们玩上一手以陆治海的手段?要是那样的话,咱们冒冒失失的,领着这一百多条船,几万人一头撞进人家设好的圈套里,不是亏死了?!”

一个船长对张小虎的话有些不以为然。

“军门,咱们这几天北上,的确是没有见到海面上有船只从登州海面上过来。可是,以标下看来,这几日北风强劲,咱们的大船都行进的有些困难,何况那些商船、沙船?照标下看来,说不得,这些财迷们为了保证自己船上的贵重皮毛,找个地方抛锚停泊避风也是说不定。”

他的意见,得到了不少军官们的点头赞同。虽然说商人贪利,可是,也不能冒着将全部身家葬身汪洋大海的风险去追求利润。躲在哪里暂且避避强风,也是说得过去的理由。

“哼!但愿如此!”张小虎虽然心中仍旧是狐疑满腹,但是却也没有理由驳斥。“加强巡哨船只。一有异常,全舰队戒备!小心行得万年船!”

“好!属下等遵令!”

“娘的!要是登州方向没事,老子见到许元嵩这厮,一定要好好的敲他一顿!汇泉楼的烹虾段,柳泉居的黄酒,老子要一次吃美了!”

“对!军门说的是!回头还得让他把咱们的补给船上装满了大葱、萝卜、黄芽白的白菜!免得弟兄们在海上老是吃发芽豆!这厮的部下不是总是吹嘘什么‘烟台的苹果莱阳的梨儿,最美潍坊萝卜皮儿!’咱们就好好的吃他的萝卜!”

舰队的军需官用一口半生不熟的胶东话学着胶东的民谣,引得海图室内一片哄笑声。

“没错!把舱室腾出来!塞进去大葱、萝卜、白菜!再弄上几十筐莱阳梨!”

没有人比在海上长期生活的水师官兵更加渴望新鲜蔬菜水果了。在没有冷藏设备的年代,易于长期储存的萝卜白菜大葱就成了水手们补充维生素的上选,至于说甜美多汁的莱阳梨,那简直就是奢侈品了。

正当军官们在憧憬着到了登州之后可以酣畅淋漓的吃着大葱烧海参、烹虾段等鲁菜名品的时候,一条在舰队前锋充当哨船的双桅炮船传来了不好的消息。

“登州海面未见船只,似乎港口封闭。引诱可见烟台山等处有烟柱火光,应当是有战事在进行!”

“果然是有事!”

张小虎将身上的皮领海军大氅一抖,甩到了一旁,“传令!全舰队戒备!拉开战斗队形,往登州去!”

登州一定是出了大事,否则不会如此。结合之前的种种迹象,左翼舰队的官兵们立刻投入了战斗状态。炮手们检查火炮炮位,弹药手们从底仓将炮弹搬运到炮位上。一件件炮衣被小心的折叠好,摆放到一旁。水师陆营的官兵则是在自己的船舱之中认真的检查刀枪火铳,准备随时投入即将到来的登陆作战。

在旗舰的舰首舵楼上,张小虎眺望着不远处依稀可见的登州城。

城外的码头是他十分熟悉的地方。附近的芝罘、蓬莱,以及此时还在进行着战斗的烟台山上的狼烟墩台,都是他可以闭着眼睛进出的所在。如今,却是物是人非了。

他在码头上看到了熟人。原本打算抵达烟台后要敲他一竹杠的许元嵩。只不过,此时的许元嵩已经不再是那个脸带笑容的人,而是一具身上满是箭矢,被悬挂在高杆上示众的尸首。

城头上,几面清军的旗帜在西北风中张牙舞爪的飘扬着。

沿着从码头到城池的道路上,数千兵马列阵以待。几十门各色火炮张开着黑洞洞的炮口,像一群饿狼般,准备迎击张小虎。

码头上,原本忙碌热闹喧嚣异常的场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沉寂。原本是海船靠岸卸载装货的区域,横七竖八的倒卧着黑压压的一片尸首。

“这群狗贼!胆敢反水降了鞑子!”

张小虎的眼睛瞪圆了。

“南蛮逆贼!我等顺天应人,已经归顺大清!如今,大清的饶余贝勒已经率领大军前来,尔等的党羽范晓增等辈不日便将和这许元嵩一样,被悬尸示众!”

城外列阵的清军大声吆喝叫嚣,被风送到了张小虎耳边,听得清清楚楚。

“军门,要下雪了。”他身边的一个参谋低声提醒他。果然,几点雪花落在了张小虎的身上、脸上,可以微微的感觉到那几点清凉。

登州这里受地理环境限制影响,每到冬天动辄便是齐腰深的大雪。也是有名的雪窝。

“这群狗贼也是算准了这场大雪会帮他们的忙!对我们不利!传令!双桅炮船上去,开炮轰击,掩护陆营登岸作战!”这场大雪,对处于进攻一方的南粤军来说十分不利,如果不能在大雪落下之前攻下登州城,那么不论是张小虎的水师左翼舰队,还是范晓增的山东兵马,都将面临前有坚城,后有追兵,天气不利的恶劣局面。

虽然说登州沿海的几处港口都是不冻港,不必当心船只被冰封,可是,风雪天气,对舰队的行动也是影响巨大。

六艘双桅炮船在海面上列开,朝着在码头道路上列阵的清军兵马开始倾泻火力。

清军的火炮也开始手忙脚乱的还击,两家的炮火便你来我往的打了个不亦说乎。

“哼!都说南蛮水师凶悍,当年在辽东差点要了摄政王的命,以本官看来,也不过如此!”见南粤军只是以炮火轰击,躲在兵马后面旗阵当中的官员们开始放心了。

“老子和你硬碰硬,拿兄弟们的命去填炮弹,挡炮子,那老子才是傻子!”见炮火打了一阵,清军的注意力都在码头上,张小虎这才下令:“陆营可以出动了!”

登州这一带的海岸情形,张小虎比身为地方士绅的许元嵩岳父们还要熟悉许多,这些官绅们向来是秉承着“君子远庖厨”的圣人教诲,绝对不会下基层到第一线的。他们哪里知道,登州沿海的海岸分为砂岸和岩岸两种。西起莱州虎头崖,东至牟平东山北头,是曲折的岩岸,海蚀地貌显著,其余多为砂岸。到处都可以作为登陆地点。

数十艘舢板张起风帆,桨手们奋力划水,搭载着两营水师陆营官兵向海滩而去。行至浅滩处,舢板停泊,水师陆营官兵们跳入水中,向岸上奔去。

虽然是隆冬季节,海水冰冷刺骨,但是比起往日的抢滩登陆,跳帮搏杀来,不用顶着炮子弹丸,对面没有锋利的刀枪迎候,海水冷些算是什么?不亚于天堂一样!

人们带着浑身的海水,在海滩上列队,“检查人员,检查刀枪,检查火铳!”

“列队,跑起来!别停下!停下就该冻坏了!”

队官、哨官们不停的在队伍里吆喝着,组织手下的兄弟们列队,向登州方向开进。

行了不到里许,前面一座小丘,从地理标志上看,越过这座小丘,就有村落人家了。

变故就在这时发生了。

在人们距离小丘还有百多步距离时候,一股刚燃烧不久的苦辣火臭气味冲嗓刺鼻,夹杂在腥咸湿冷的海风中吹来。这突如其来的异样,顿时让水师陆营官兵们提高了警惕性向前摸索前进。

汪汪!……突然小丘的西北边发出几声狗吠,接着便是群狗的厮打声,在死静的海滩边上,听的格外清晰。

人们快步登上小丘,向着气味和狗叫的方向望去,顿时看清了这一幕景像。这里原来是一个海边村落,完全被火烧光了,所有的房盖全烧没了,只剩下被浓烟熏的漆黑漆黑的四壁土墙和房框。全村一个人也找不见,确切一点说,除了屯外的狗咬声外,连一点活着的东西也找不见。

从这可怖的景像中,水师陆营的官兵们已经猜测到这里又发生了不幸的事情。他们手里紧紧地揣着枪,心在紧张的跳动。他们的心和身笼罩在一种凄惨阴森恐怖的空气中。

“去,想办法找一个老百姓来,弄清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营官一声令下,几个斥候应声而去。可是在村中找遍了也是一无所得,于是便向狗打架的声音闯去。嚎叫厮打声越来越近,腥臭的气味越来越浓,西北天上的乌云一片一片的急驰,仿佛一块块沉重的铅块一样压在人们心头。

“你他妈的……你他妈的……”跟着这骂声的便是几块砖头石块的落地声,随着这砖头石块的落地声,便是一只狗被打中后腿或是前腿汪汪的痛叫声。

在狗的痛叫声撕咬声中又听到哭哭啼啼气愤的悲骂声:“你们这些畜生,不知人性,你们还吃!你们还吃!那都是喂养你们的主人,哎!天哪!天哪!……哪辈子做下孽!”

斥候们闻声迅速赶过去,一个斥候脚下踏到一个软软的东西,低头一看,原来是具尸体,是一具女人的尸体,已被烧没了下半截,怀里还抱着一个被活活烤死了的小孩。

眼前,更是一片修罗场。

数十条野狗在野地上,撕咬着横七竖八的尸首。这些畜生,先用尖牙利爪将尸首的衣服撕碎,从最为柔软的腹部下嘴,咬开尸首的肚子,将内脏、肠子撕扯出来。

一个老人,瘸着一条腿,用手中的拐杖和不时捡起的砖头瓦块,驱赶着这些野狗,试图保护这些死者的尊严。

“上!”

不管发生了什么,这是作为一个人起码的道德底线。几个斥候一拥而上,火铳、刺刀一起上,弹丸轰铳刺刺,将那些吃人肉吃的眼睛都红了的野狗赶得远远的,在数百步外狺狺低吠,甚至可以听得到磨牙声。

“大人!这个村子原本都是渔民和在码头上给咱们干活的。如今,被城里的叛军给屠了!就剩下这位老人家了。”斥候将幸存的瘸子老人带到了营官面前。

看着眼前这群刀枪齐整,甲胄上满是海水结下的冰凌的兵,瘸腿老人被吓得说不出话了,一个劲的朝着几个斥候身后躲。

“算了!老人家肯定是被吓坏了!给老头留点干粮,咱们往登州城去!”

登州城外十里铺,两军遭遇。

清军没有想到,有军队居然能够在这寒冬腊月里,顶风冒雪从海水里冲到岸上!

清军们挨挨擦擦的,互相推搡着,试图列队应敌。可是,他们原本以为南粤军即便是要打登州城,也只能是从码头登岸,根本就没有想到防备侧翼。慌乱之中,根本没有做好应敌的准备。看着眼前这些身上头上满是冰渣,脸上被冻得通红,口中不停的向外吐着白汽,满脸杀气的南粤军,这些不久前还都只是民团私兵的清军,不由得腿肚子开始转筋了。

而一路从右翼冲过来的水师陆营,沿途看到了至少五六个村子被杀绝,更有幸存者告诉他们,为了抢夺几处屯田农庄的田产,田庄里存储的棉花麦子等财物,登州城里的清军更是将田庄里不分男女老幼尽数杀绝。这一来,更是激起了陆营官兵的仇恨。

谁都清楚,登莱地区的屯田田庄是什么情形。那是主公为了安置历次勤王作战行动中受伤致残或是不能继续在军中服役的袍泽兄弟们而设立的。将他们安置在此,也是让他们有个赡养的去处,是主公的恩泽所在。如今,却被这群家伙给暗算了!

正所谓的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从耽罗岛出发时,舰队里多多少少的还有些不满的微词:“山东乱了就乱了。大不了咱们守住沿海,守住两广和江南过日子就是了。管他山东、京畿作甚?!”可是,眼前的这一幕,迅速的替南粤军纠正了内部的“南中派”思想,将大家的思想用这种最朴素的“报仇”意识统一起来。

打仗打了许多年,眼前的敌人是个什么成色,将领军官们一看就能大体上做出一个判断,远处从旗帜、到队形,到战术动作,近处从士兵手中的刀枪质量保养情况,到衣着甲胄,精神气质,都可以分析出来这个军队的战斗力如何。

眼前的这支清军,很不幸,在水师陆营的眼里,他们连油渣都算不上。

两个水师陆营的营官简短的商量了一下,便迅速做出了布置。

两个营的火铳兵被集中起来,拉开了一个长约百余步的宽大正面,四列火铳兵缓缓的向清军队伍压了过去。在火铳兵身后,两个营的掷弹兵被集合在一起,辎重兵们背着沉重的竹篓紧随其后,竹篓里满满的都是马尾手榴弹。两个水师陆营的近卫哨,各哨各队的军官们,各自将装填好子药的双筒短火铳端在手中,准备随时投入肉搏战,为那些火铳兵兄弟查漏补缺。

看看两支队伍之间已经越来越近,清军队伍里,喧嚣鼓噪声越来越大。有那些沉不住气的弓箭手和火铳手开始乱哄哄的开铳、放箭。

“火铳兵,上去,教教他们怎么做人!让他们来世学着做人!”

一排密集的火铳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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