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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芳吟微微怔住。

周寅之忙道:“价当几何,周某照付。不过尤姑娘若没空便算了,我再找别人问问也是。”

到底是他态度谦和,又提及那位内妾。

尤芳吟虽不知其人是谁,可想周寅之昔日救过自己,千里迢迢来忻州还记挂家中之人,心里便软几分,想这也并非大事,便点了点头道:“不妨事的,只是边关的茶粗一些,怕不合她口味。等我将这账册放下,周大人随我来一道去取便是。”

周寅之于是道了一声谢。

尤芳吟走在前面,他随后跟上。

只是在对方转过身去时,周寅之面上便笼罩了一层阴翳,犹豫过后,终究化作一抹狠色:破绽已露,眼下的局面实已没有他选择的余地了。一不做,二不休,或恐还能富贵险中求!

姜雪宁用过晚饭,洗漱已毕,正准备散了头发睡下。

却没想入夜时来了人。

竟是剑书在外头,听得出声音不够和缓,带了几分凝重:“宁二姑娘,前些日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已初步传回了加急的讯息。周寅之十二月下旬才入的关中,却不是从京城那条官道来,途中有人见着是从西南蜀中折道,或许是从京城先去了蜀中一带,才至忻州!”

姜雪宁执着乌木梳的手指一僵,几乎瞬间感觉到一股寒意从背脊窜了上来。

心电急转间,只觉不妙。

周寅之去蜀中干什么?

梳子径直拍回了妆奁,她脑海里灵光一闪,一种不祥的预感竟然升腾而上,使得她豁然起身,拉开门,竟然直接越过了剑书,迅速朝着尤芳吟所居的院落走去,只道:“快找人知会任为志,在刀琴抓住周寅之之前,叫他们一干人等万莫乱走!”

剑书不敢有违,随她一道出了院门时,便立刻吩咐下去。

姜雪宁却是半点也不敢停步。

越接近尤芳吟的居所,她心跳也就越发剧烈,远远瞧见廊上悬挂的灯笼都觉晃着眼。然而在一步跨进院门时,她的脚步却骤然停住了。

昏暗的院落里,竟隐隐浮出血腥味。

刀琴刚从门内出来,似乎要冲去外面找谁,此刻却骤然停住,立在了门边。他面颊上划了一道血痕未干,手中还紧紧扣着没有放下的刀刃,几乎带着一种惶然的无措。

他看见了姜雪宁。

张了张口,有些不敢直视她,过了片刻,才涩声道:“宁二姑娘……”

这一瞬间,姜雪宁脑袋里“嗡”地一声,只觉头重脚轻,站都站不稳。

不亮的灯火照着。

大开的房门里,鲜红的血迹堆积,慢慢沿着地面的缝隙的流淌出来,汇聚在门槛处,浸出一片深暗颜色。

“芳吟!芳吟……”

第222章最好的芳吟

点在屋内的烛台,已经翻倒在地,熄灭成一片黑暗。仅有院中的灯光能模模糊糊穿过雪白的窗纸,映照入这一间屋子。

姜雪宁都不知自己是怎样走过去的。

又到底是怎样一种力量在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使她不至于在行进的中途倒下。

刀琴脸上的伤口有血,甚至手上也沾满了血迹,仿佛是才替谁用力地按住伤口。

那血从他手指上滴答往下落。

在姜雪宁从他身畔走过时,这清俊寡言的少年几乎哽咽:“是我慢了……”

姜雪宁却跟听不见似的。

她只能看见那顺着地砖缝隙蔓延的血泊。

原本整齐的屋子里,箱箧书本账册,几乎都已经翻乱,几本账册与一沓宣纸散落得到处都是。那个昔日清远伯府的庶女、那个过去吃了好多好多的苦的姑娘,就那样奄奄一息地搭垂着眼帘,无力的脑袋轻轻靠在多宝格的底部,清秀的面颊已失去血色。腹部那一道狰狞的从背后捅过来的伤口,被她手指捂着,可鲜血依旧静寂地流淌,一点一点带走她所剩无几的生机。

怎么会呢?

不该是这样的。

姜雪宁还记得自己去清远伯府赴宴的那天,几个凶恶的婆子从走廊那头冲过来,气急败坏地追赶着她,她又怕又急,撞到了她,弄脏了她的香囊。那一滴眼泪从她大大的、清澈的眼睛里掉落下来,让人想起草尖上的露珠。

局促,柔软,笨拙。

但像是那根草,微不足道,却有着顽强的生命。

即便是被那帮坏人抓住,使劲地往水里摁,也在用力地挣扎,拍打着湖面,溅起涟漪,搅得水波乱了,倒映在其中的天也皱了。

她救了她之后,曾经误解过她,以为她毫无资质,不求上进。

可她给了她惊喜。

从宫里出来的那一天,她将那装着银票和香囊的匣子双手捧到她的面前,小心而又充满希冀地望着她,却不知在她心底掀起了怎样的波澜。

那一刻,才是姜雪宁重生的真正开始。

离开京城两年,几乎都是尤芳吟陪在她身边。

从蜀中,到江南。

外人眼中她或恐是不受宠的伯府庶女,温婉的任氏盐场少奶奶,甚至是会馆里以诚以信的尤会长,可在她眼底,她永远是那个一根筋的、认定了便对人掏心掏肺的傻姑娘……

姜雪宁觉得自己此刻的身与心已经分作了两半,反倒使她拥有了一种怪异的冷静。

她来到她身畔,轻轻地跪在那片血泊里。

然后伸手帮助她捂住那淌血已经变得缓慢的伤口,声音里有种梦呓似的恍惚,只是道:“芳吟,芳吟。我来了,没有事了。他们都去叫大夫了,周岐黄的医术那样好,你一定会没有事的。”

尤芳吟的眼睫低低搭垂着,在听见这声音时,终于缓缓抬起。

然而眼前却是一片的模糊。

姜雪宁背对着门口跪坐,她的视线也昏沉一片,就像是自己的魂魄已经被无底的深渊和索魂的地府拘走了一半似的,不大能看清她的模样。

可她能分辨她的声音。

于是竟在这一刻,做出了往日般寻常的神情,好像此刻不是生离死别一般,低哑地唤:“二姑娘,你来啦。”

姜雪宁对她说:“不要说话。”

尤芳吟眼底渐渐蓄了泪:“刀琴没有骗我。我叫他去找您,可好怕他不听,去找大夫,耽搁了时间,叫我见不着您的面……”

姜雪宁的声音已添了颤抖:“不要说话……”

她的眼泪却突地滚落下来,润湿了她乌黑的眼睫,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切:“他拿走了印信,东家!他拿走了我们的印信,蜀中和江南的生意,一定出了岔子……”

“不要再说了!”

这一刻,姜雪宁先前勉强堆积出来的那一点脆弱的平静和冷静,终于被她笨拙的执拗打破,大声地打断了她。然而紧接着,瘦削的肩膀就抖动起来,声音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低哑下去。

不知是在对她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她一遍一遍重复。

“没有事的。你怎么会有事呢?盐场和商会,还有那么多人在等你,还有那么多的生意要做,你怎么会有事呢?乖,别说话,不要哭,周岐黄很快就来了……”

可说着说着,眼眶便红了。

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下来。

她竭力地仰起头,想要扼住住它们,不使自己在这样的时刻看上去格外软弱。然而无常的悲怆,却似岸边的浪涛,一浪一浪地拍打着她。她不是那沙滩上的石头,只是趴在石头上的受了伤的水鸟,不断地被那凶猛的浪头按下去,整个浸没。

世界仿佛失去了根基。

她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握不稳,在与这汹涌浪涛一次又一次的搏斗中,她什么也没能得到,只留下染血的羽翼,折断的指爪,还有那累累堆砌的伤痕……

姜雪宁克制不住地恸哭,她伸出自己的手臂,将尤芳吟紧紧地搂在怀里,却只感觉到冰冷的寒意将她包裹,令她瑟瑟发抖:“不哭,不哭,会好的……”

尤芳吟弯着唇笑。

眼泪却是前所未有的滚烫。

明明是行将离去的人,可却反而成了那个宽慰的人,试图以自己微弱的言语,留下一点力量:“芳吟本来就是会死的人,当年是姑娘救了我,把我从阎王殿前拉了回来。活着的这几年,都是芳吟不该得的。老天爷垂怜,才叫芳吟遇到您。姑娘,不要哭……”

姜雪宁泣不成声。

尤芳吟却好像被自己话语,带回了当年。

在她暗无天日的过往里,从没有见过那样明艳好看的人,也从没有遇到过那样明亮澄澈的天。

“我是死过一回的人,那底下好像也不可怕,就是有些黑,什么也不看见,连黑也看不见……”尤芳吟有些费力地抬了手指,似乎想要在冰冷的虚空里,描摹什么,可却破碎不成样子,“那时候,我好像看见过一个人,她和我长得好像,一直看着我。后来您把我从水里救出来,她一下就消失了。我再也……没有看见过她……”

她乌黑的眼仁,倒映着窗纸上的光晕。

慢慢转动着,视线却落到姜雪宁面上。

她仿佛又成了当年那个无措且笨拙的少女,用轻纱似的声音叙说:“都怪我太笨了,明明您提醒过我提防他,可我想,他救过我……”

姜雪宁搂着她的手收紧了,用力地握在了她的肩膀,却压不住那一股骤然袭来的锥心之痛。

周寅之!

倘若没有用周寅之,当初的她没有办法救尤芳吟脱困离京;可也正因她救了周寅之,今日的尤芳吟才会遭此戕害,横遭祸患!

命运兜兜转转,同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她哽咽着道:“没有,没有,你怎么会笨呢?你做成了那样大的生意,还来了忻州,筹备了粮草,连吕照隐那样厉害的人,遇着你都要吃瘪,任公子对你也赞不绝口……不是你的错,你没有错……没有人比你好……”

先前的痛楚,竟渐渐褪去了。

尤芳吟觉得这一刻好奇妙,仿佛整个人都重新焕发了生机,于是怀着一分希冀道:“也比那个人好吗?”

姜雪宁望着她。

她眼底便出现了那种幻梦一般的恍惚:“有时候,我会觉得,您不是在看我。您偶尔出神,好像是透过我,看见了别的什么人。我就好怕,好怕,好怕那个人出现,把我赶走。我不会算账,不怎么识字,不知道怎么做生意,也做不来那些算计,我好怕帮不上您的忙,好怕您不要我,好怕比不上她……”

姜雪宁终于怔住了。

然后泪如雨下。

这一世除却上回与谢危,她从来不曾提及上一世的事情。那些都是应该埋葬在过往的秘密。她从来没有想过,在她看见与上一世尤芳吟一模一样的那张脸,想起上一世的尤芳吟时,会有人从她细微的神态里发现端倪。

这个命苦的姑娘,是如此地细弱而敏感,却默默将一切藏起。

她想起狱中那盏点着的油灯。

想起灯下影绰陈旧的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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