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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而论,努尔哈齐这个“假装受劫,嫁祸叶赫”的主意并不算糟糕。
在晚明辽东,“劫贡”之事并不少见。
莫说万历十六年的建州女真,就是当年实力尚未完全衰落的朝鲜,也曾因朝贡屡次被扰而在正统元年至成化十六年先后五次向明廷奏请更改陆路贡道路线。
辽东的地理环境一向不甚理想,除了少数戒备森严的大城市之外,明廷提供给东北外夷的驿路路线常常是几百里路途几乎没有人烟。
倘或路程之中出了甚么岔子,使得使臣行队在使行途中没有在规定时间到达明廷所提供的驿站,那便只能风餐露宿。
而且由于东北亚朝贡的部族太多,常常会出现两个部族同时称臣明廷,而一方劫持另一方贡品,甚至威胁贡道安全的情况发生。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明末,在后金崛起之后,皇太极索性把“劫贡”发展成了“挟贡”。
当时后金意欲征服漠南蒙古,与察哈尔部兴兵向抗,察哈尔不敌,只好向西迁走,压迫原本在宣化和晋北边塞外的喀喇沁和土默特。
由于喀喇沁想对付察哈尔,便联盟后金,请求皇太极发兵援助。
于是皇太极发动了对察哈尔的三次西征,在他抵达土默特部的归化城后,便得到了利用土默特部的名义,与明朝马市贸易的机会。
由于皇太极进军太快,明军缺乏防御应对措施,大同和张家口两地明军很快都选择向清军妥协,纵容当地商人与清军进行马市贸易。
这就是晋商在后世变得臭名昭著的原因之一。
实际上,冒用、挟持其他部落与明廷合法贸易在晚明极为普遍。
尤其明廷一向视蒙古为心腹大患,意图想用朝贡贸易来分化蒙古内部,使得他们自相残杀。
所以其后期对东北亚外夷的贸易政策便以扶弱压强为基础,这就为“挟贡”创造了背景条件。
譬如当察哈尔部与明廷关系紧张时,明廷对他关闭马市,察哈尔就长期冒用内喀尔喀巴林、乌齐叶特两部的名义,到广宁挟贡、到开原马市挟赏。
因此在皇太极西征成功后,清军和清军的八旗买卖人,借助土默特部的名义,到大同和张家口来和晋商贸易,明廷的地方官员因为已经习以为常,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也就造成了大明灭亡前,明清两军在阵前势如水火,而在后方的张家口,晋商与八旗子弟的贸易往来依旧如火如荼的畸形景象。
万历十六年的努尔哈齐当然没想到“冒名挟贡”这样的绝妙点子,但朱翊钧的旨意给他造成的危险感,使他间接地变成了这个绝妙点子的发起人。
努尔哈齐的想法是这样的,纳林布禄刚刚被明军进剿,心中必然不满。
此时若是再发现建州女真取代了南关哈达的从前的位置,他努尔哈齐成了第二个被扶持的王台,又因此赴京朝贡宣示忠心,纳林布禄必定更加愤愤不平。
人在气极之下,当然甚么不理智的事情都能做的出来。
他努尔哈齐忠心耿耿,为入京朝贡而率领建州使队途径开原,不料猛然被“不明军队”所劫。
不但朝贡不成,还死伤惨重,如此则自然要休养生息,待贡道上的不明威胁全然去除后才敢重新上路。
反正开原马市的争夺原本就在叶赫与哈达之间,那联合蒙古科尔沁的可不是建州女真。
或许辽东边将为不愿再起边衅而不去“明奏”叶赫之名。
但没关系。
只要能假装受劫,将劫贡的罪名顺利嫁祸给叶赫,那在天子心中就会留下一个疑影儿。
皇帝虽然不会因此而以为建州女真软弱可欺,但他一定会认为辽东不止他努尔哈齐一人应诛。
万历十六年的小鞑子虽然没搞清楚自己怎么忽然成了大明天子心中非杀不可之人,但他的适应性和他儿子皇太极一样强。
既然皇帝以为自己是个威胁,那自己就只能努力把天子心中的威胁程度缩小。
在不缩减自身势力范围的条件下,也只有在皇帝心中“制造”出另一个更大的威胁这一个办法了。
不过这一招“祸水东引”必须要得到李成梁的配合。
为了求得李成梁配合,小鞑子恨不得使出十八般武艺,还只恨自己不是真文姬。
可见皇太极后来对他父亲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轻视并非全无根据。
“‘劫贡’之事虽不少见,但也只能拖延一时。”
李成梁沉默良久,终是接过努尔哈齐的话头道,
“依朝廷定制,建州一年入贡一次,现在才不到三月,万一到了十月,皇上再想起你来,赏你‘朝贡之恩’要你赴京,难道那叶赫还能正正好好地再劫你一次?”
努尔哈齐道,
“有何不可?”
李成梁道,
“贡道接连出事,辽东边将亦有责任,且不说皇上如何想,这贡道原也不止一条,朝廷若强令你换条道走,那叶赫还能也跟着你换条道劫掠吗?”
努尔哈齐道,
“朝鲜不就提过要换一条贡道,朝廷最后不也没有应允吗?”
李成梁道,
“那可不一样了,大明与朝鲜既是友邦也是近邻,几十代人积累下来的盟藩之谊,自然也好生维护。”
“朝廷不许朝鲜换贡道,是为了划清两国界限,以防因此产生冲突,同时也是提防朝鲜使臣探听辽东地区的情报。”
“这是为了两国长久而宜,且朝鲜之诉被驳回后,朝廷很快就为朝鲜使团修建了‘东八站’,且看蒙古、女真,哪一个有朝鲜的待遇?”
“可现在皇上要杀你,便是一心只想将你诱入京城,莫说许你换条贡道,你就是把贡品都换成了泥石,皇上也不能不允了你。”
努尔哈齐忙将琵琶搁到了一旁,郑重地站起身行礼道,
“还请父亲为儿子指点迷津。”
李成梁看他一眼,转而悠悠笑道,
“你啊,就是太实心眼了,称臣这种事怎么能放在嘴上说呢?”
努尔哈齐直起身,一双亮眸扑棱扑棱,好像是头一次听到有人用“实心眼”这三个字来形容他。
李成梁又道,
“你若想巴结朝鲜,现成就有一机会,何必非要送建州的人头去呢?”
努尔哈齐奇道,
“不知父亲指的是……”
李成梁轻轻一笑,启口吐出四个字道,
“瓦尔喀部。”
瓦尔喀部乃晚明辽东野人女真之一,居图们江流域及乌苏里江以东滨海地区。
图们江流域一直以来都是女真人活动的重要区域之一。
金、元两朝曾于图们江南岸设置合懒路管辖该地区的女真人,而元末动乱之际,胡里改、斡朵里等万户相继南下至此,使得该地区成为明廷与朝鲜争夺的焦点。
自明朝中期开始,图们江便成为中朝两国约定俗成的界河。
瓦尔喀人便由于其所居区域的特殊性而拥有了跨越国境的双重身份。
明廷曾在图们江流域设置多个女真卫所,瓦尔喀人由此成为明王朝的臣属。
但由于其地毗邻朝鲜的东北六镇,甚至一部分瓦尔喀人本身就生活在朝鲜境内,故瓦尔喀部实际上一直与朝鲜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他们一方面与朝鲜六镇边民从事贸易,互通有无。
另一方面,瓦尔喀也将“深处胡人”的举动汇报给朝鲜边境守官,使其能够提前对女真犯边之举做出准备。
作为回报,朝鲜给予瓦尔喀人一定的赏赐,并对其中一部分酋长赐予官职,允许其上京纳贡,这种情况同努尔哈赤的六世祖猛哥帖木儿十分相似。
不同的是,图们江地区的战略位置,比建州女真要重要数倍。
虽然瓦尔喀的部落规模不算强大,人口也不算众多,但由于它的存在同时牵涉到大明、朝鲜与女真这三股势力,努尔哈赤和皇太极两代人花了整整五十年的时间才完成对瓦尔喀部的收归。
对建州女真而言,瓦尔喀向西可控制乌拉、辉发等海西部落,向东、向北可进一步征服野人女真,向南可控朝鲜。
对朝鲜而言,图们江流域的安全是其维护边境稳定,保全六镇,防止女真进一步入侵的关键。
因此李成梁一提瓦尔喀,小鞑子便一下来了精神。
仿佛一条猎狗竖起了耳朵,连毛发都紧张地耸立着的样子。
李成梁却还是慢悠悠的,毕竟现在的情况是努尔哈齐求他,
“我听说,瓦尔喀部似乎一向不太安生。”
“万历十一年时,瓦尔喀首领尼汤介纠合会宁胡酋栗甫里合兵近两万余人围攻朝鲜庆源,大肆杀戮,以致庆源城内死尸遍野,牛马等物皆被掠夺一空。”
“此后,尼汤介乘胜又先后围攻了干时堡、安原堡、训戎镇等地,其行径不可不谓猖狂,最终还是被北兵使申砬诱捕斩之。”
“去岁时,又有瓦尔喀人先后侵入云龙近处、惠山镇及朝鲜民人耕种之鹿屯岛等处,朝鲜方面派李舜臣于咸镜道迎战,然而鹿屯岛之役仍然导致了朝鲜十名将士被杀。”
“瓦尔喀对朝鲜如此无礼,想来朝鲜国王李昖也常为此烦忧不已罢。”
努尔哈齐迟疑着开口道,
“父亲的意思……难道是要儿子发兵为朝鲜对付那瓦尔喀部?”
李成梁见他面露犹豫,不禁笑道,
“怎么?不行吗?”
小鞑子贪生怕死的本性这会儿又露了头,
“瓦尔喀于图们江一带根基深厚,且那李舜臣是朝鲜一等一的名将,儿子却才定下与哈达那拉氏联姻,实力悬殊,恐怕无有胜算。”
李成梁道,
“就是因为瓦尔喀树大根深,谁去打都不可能一下子把它打服,我才让你去迎战。”
“朝鲜正对东北六镇之乱象束手无策,你若能替朝鲜国王分担一二,李昖自然会记得你的好处。”
努尔哈齐想了想,道,
“可即便如此,李昖也不会轻易替儿子向皇上进言。”
李成梁淡声回道,
“李昖是不会,但辽东的巡按御史会。”
“中朝友谊天长地久,你一个小小的建州能算得甚么?”
努尔哈齐又想了想,有些将信将疑地问道,
“那万一连中朝之谊都抵不过皇上诛杀儿子之心,那儿子又该如何是好?”
李成梁默然片刻,道,
“那便说明皇上真正想铲除的人是我而不是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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