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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夕阳将殿内分割为光明与晦暗的两界。
皇帝的脸就恰好埋在这阴阳两界的交界处,看上去一片昏黄一片惨淡。
张诚知道皇帝是被马政的败坏程度气着了。
其实马政究竟坏到怎样一种程度倒不要紧,要紧的是皇帝已然知道马政是这样的坏,坏得皇帝不得不下令采取一些制裁手段。
这时候张诚心里还没有把朱翊钧的话当成一件大事去理解,他将皇帝生气的主要原因归结为“少了马就练不成禁军了”,
“皇爷莫要动气,近两年水旱灾患不断,朝廷屡次蠲赈,六部入不敷出,都去找太仆寺拆借,太仆寺夹在中间也是左右为难。”
张诚将手中的奏疏轻轻地搁在御案上,小心地向朱翊钧出着主意,
“皇爷要好马,底下人哪里会有不应的?大不了奴婢再让张鲸去一趟山西,晋商里头会养蒙古马的可不少。”
“至于京畿的马贩,那更是容易,只要皇爷一声令下,厂卫自能为皇爷解忧……”
朱翊钧打断道,
“这都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
朱翊钧对于此处的“标”和“本”分辨得是很清楚的。
这些倚靠着太仆寺和“势要之家”大发百姓横财的京畿马贩在现代有一个更立体化的别称,即“临时工”,一个官僚衙门的“编外人员”。
从刚才与徐泰时的对话就可以看出,一个衙门接纳“临时工”是很合算的。
官员的俸禄由朝廷决定,干多干少都一样,在收入固定的条件下,追求福利最大化的方式,就是减少工作量,也就是增加帮手。
徐泰时能那么坦然地向皇帝道尽马政利弊,就是因为他作为正式官员,在这种体制内几乎立于不败之地。
朱翊钧现在可用的几个最为简单快速的处理方法,恰恰是进一步证明了这一点。
首先一个法子便是像张诚说的这样捕杀京畿马贩,引进晋商胡马。
但是这定然不能长久。
太仆寺有的种种猫腻,司礼监和东厂未必就没有。
即使司礼监和东厂从生理上提高了“成为宦官”的准入门槛,但是“临时工”这一群体本身就是一个不需要任何准入门槛的存在。
到头来,最有可能的一个结果,就是那些盘剥百姓的马贩的后台倚仗从太仆寺变成了司礼监。
原来马贩要交给太仆寺的好处费,变成了司礼监和东厂一项灰色收入。
或者更糟,司礼监和东厂多了一项收入,太仆寺的好处也没少。
反正晋商比解俵的百姓有钱,一样是待宰的牛羊,养马晋商这批牛羊比解俵百姓还要肥上一层,足够供两个衙门的官僚吃饱喝足了。
到时买马的钱花下去了,马却还是没买来,太仆寺和司礼监互相推卸责任,他朱翊钧难道要拿养马晋商开刀吗?
因此朱翊钧不得不对张诚存着点儿疑心。
即使要改买晋商胡马,这买马的钱也大抵都是百姓缴纳上来的折色俵银。
万一太监们和太仆寺相互勾结,哄着自己下令取消了解俵,全部改征折色,那不就等于又加重了百姓的一项负担、多赋予了官僚一样敛财名目?
而且即使今日成功地将京畿马贩全部捕杀殆尽,不代表这一“马政临时工”群体改日就不会卷土重来了。
依照朱翊钧在现代的经验推断,这些京畿马贩为了获得能征敛百姓的机会,一开始也定是向太仆寺的在编官员付出过一笔“保护费”的。
太仆寺官员为了不执行或少执行对自己不利的法令,为了收取手中权力所带来的种种好处,同时又不愿受到上边的怪罪,便发展出了这样一套伪装术,一套以虚文应付法令的策略。
他们将征敛的特权外包给临时工,收取一笔对民脂民膏搜刮权的“发包费”,完成了一次性预收,或者叫事先提成之后,便将皇帝追责的责任也同时转移到了这些临时工身上。
当然,朱翊钧还有另一个方法,就是调换官员。
但是这个方法的副作用也十分明显。
倘或教人以为徐泰时是因为向皇帝说了实话才被调离太仆寺的,那往后还有谁敢向皇帝说实话呢?
历史上崇祯皇帝吃了革职韩一良的哑巴亏,使得崇祯皇帝后来变相地成了一个“聋子”,朱翊钧自然不希望自己重蹈覆辙。
徐泰时敢对皇帝说实话,就说明他已经算准了皇帝根本没有任何办法去彻底根除“马政临时工”的寻租空间。
即便朱翊钧手中有帝王专属的无限特权,可以没有任何副作用地去打杀马贩、调换官员,但是打杀了、调换了之后呢?
只要百姓、商贩是一群任人宰割、敲诈的牛羊,只要俵马一事上能有官员的寻租特权,那么无论皇帝用甚么机构去取代太仆寺,也永远会有下一批“临时工”的诞生。
即使朱翊钧采用第三种退而求其次的办法,选择相信徐泰时,让徐泰时去清理裁撤那批临时工,得到的也定是一样的、无能为力的回答。
因为如果纯粹从官僚个人的眼前利益考虑,增添临时工有利,削减临时工有害。
那些京畿马贩为了谋求这些美差,不知花费了多少财产和心血去上下打点、疏通关系。
这是人家一生事业的重大投资,指望将本取利慢慢受用的投资,难道还能凭他徐泰时一个小小的太仆寺少卿说两句话就不算了?
这就相当于没收土地搞土改,如果非要没收,那就要准备闹一场残酷的阶级斗争,千万别指望某个阶级或某个利益集团会束手就擒,平白让另一个阶级消灭掉。
晋商狡诈如斯都没有斗过京畿马贩,官僚集团未必就能比晋商高明多少。
朱翊钧到底是现代人,比崇祯皇帝觉悟高,知道要提高到阶级斗争的高度看待问题。
因此也明白除了想横插一杠捞好处的宦官太监,官僚集团是绝不会为皇帝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的。
裁了临时工,百姓减轻了负担,皇帝获得了贤名,主张裁撤的官员却有可能因此断了仕途。
即使言官秉承上意不出面干涉,但万历朝常见的斗争手段是写匿名揭帖张贴大字报。
而在官场混过十几年的人,有几个干净得可以经住这种匿名大字报的疯狂攻击?
海瑞当年一分钱不贪,都有人另辟蹊径,把海瑞家宅内部的妻妾争端翻出来,抖落到皇上跟前去。
如今的满朝文武之中,又有几个在公德和私德上都超过海瑞的清官呢?
朱翊钧心里清楚,“干净得无可挑剔”,就相当于一道限制官僚裁员资格的高门槛。
明朝三百年的官僚集团中,未必能挑出几个够资格的人。
再说徐泰时又不是没有退路。
倘或朱翊钧现在一下旨,徐泰时大可以上疏乞骸骨,撂了太仆寺的摊子,回苏州老家继续建他徐家的园林去。
人家的主业是晚明有名的建筑家兼园林设计师,当不当官都不影响他成为苏州名园的建造者。
说不定当了官还觉得自己受了委屈,才智难伸呢。
因此朱翊钧当然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徐泰时身上。
“本”不是徐泰时,治了徐泰时也对马政无益,还不如太平些省省力气。
按照崇祯皇帝的经历来看,官僚集团是有反弹作用力的。
皇帝往下颁布的每一个政策都会被官僚集团成功反击回来,最终受害者不是转嫁给朝廷,就是转移到百姓头上。
所以李自成后来造反的时候在檄文中就十分同情地评价崇祯皇帝道,“君非甚暗,孤立而炀蔽恒多;臣尽行私,比党而公忠绝少”。
意思就是,皇上其实并没有多坏,却总是被包藏私心的臣僚们蒙蔽着,因此天下百姓才以为皇上像隋炀帝与汉桓帝。
推己及人,朱翊钧虽然没有乾纲独断的性子,但也并不想当一个时刻被反贼深深同情着的皇帝,
“马政吸食的是百姓的血肉,朕不过是少了几匹马,百姓却是有倾家荡产、卖儿鬻女之忧。”
“既然太仆寺的运转用的是百姓上缴的俵银,那理应由百姓来监督太仆寺的收支出入。”
太阳渐渐沉了下去,殿内的光线也一点一点地黯淡了下来。
皇帝的脸从昏黄惨淡的阴阳交界处摆脱出来,变成一种肃穆得近似于朝奉祖先的表情,
“太祖皇帝当年颁布的《大诰》中,不就有一条‘民拿害民官吏’例吗?”
以明朝历代帝王的经历来看,和朱翊钧一样当过“老百姓”及“普通人”的只有朱元璋。
朱元璋在这个问题上的看法于某种程度上和朱翊钧是相通的。
朱元璋也认为真正能阻挡官僚逐利洪流的只有老百姓,因为官僚收益的源头正是民脂民膏,所以只要民众能保护好自身的血汗,官僚集团便无处入手。
朱元璋看出了这一点,他也寄希望于人民。
因此朱元璋在建国之处就颁布了法律地位和量刑程度都远重于《大明律》的《大诰》。
其中特别针对害民酷吏设置了许多“群众监督政策”,规定百姓有权力将害民的基层官吏绑缚进京,交予皇帝处置。
换句话说,“群众监督”也可算得上是一项朱元璋当年精心布排的“大明祖制”。
现代老百姓朱翊钧为了发布自己构想中的“群众监督政策”,不惜拖出朱元璋的“群众监督政策”作投路石。
张诚回道,
“太祖爷用心当真艰深。”
张诚只说了那么一句,接下去就不敢在这个话题上多张嘴了,
“皇爷若是举棋不定,不如先将马政的事放一放,这辽东呈来的奏疏……”
朱翊钧却不肯放过他,
“朕是想恢复太祖皇帝定下的祖制,如何在你看来便是举棋不定?”
张诚张了张口,道,
“太祖爷虽有祖训,但《大诰》早就在建文……庶人主政时就被废除了。”
“后来成祖爷为维护祖训起兵,即使恢复了《大诰》,但在永乐十九年时也下旨说要一律依《大明律》拟罪,不许刻意罗织从重从严。”
“仁宗爷即位后更是以军民动辄绑缚凌辱文武官为有伤大体,下令只许被害之人赴合上司陈告,不许擅自绑缚,违者治罪。”
张诚罗列完朱元璋之后三位大明天子对《大诰》的实际态度就不吭声了。
事实上他也不需要吭声了,事实胜于雄辩,朱元璋生前最看重、最宠爱的两个嫡亲孙子在即位之后均不约而同地第一时间废除了《大诰》,足可见《大诰》在统治集团内部并不受待见。
张诚虽然不敢把话说得太直白,但他的逻辑很明晰的。
明太祖特别赋予了百姓群众监督的权利,也担心子孙后代废除他的良法,还专门写了《皇明祖训》来预防,却不想后头那三位皇帝用了三十多年的时间兜了一个巨大的圈子,又回到了红巾军起义前的历史起点。
反正遵守祖训是凭良心的事,子孙硬不去理他,硬要去废除他定下的法度,朱元璋也不能从明孝陵里爬出来教训他们。
但是换个角度讲,能让子孙后代昧着良心也要废除的法律,它的可行性和合理性想来也不大甚高。
倘或撇去因“靖难”旗号而不得不将“祖制”奉为圭臬的明成祖,建文帝和明仁宗共同选择为官僚集团撑腰,想来也是为了维护帝王之尊,而非是想为虎作伥。
帝国体制下,官僚集团总喜欢将皇帝的个人利益与自身的集团利益相绑架,以致于皇帝的个人利益与国家利益有时候并不能完全一致,这的确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情。
“难怪海瑞生前提及恢复祖制时,众臣议论纷纷,太祖皇帝仁德爱民,后世却反道其残暴酷虐,想来这也是大臣们的说法。”
朱翊钧开口道,
“他们污蔑太祖皇帝,实际就是不愿见到百姓能有权利去监督他们,这和他们后来对付海瑞是一样的道理。”
张诚道,
“百姓也不全是好的,就是太祖皇帝在时,也有刁民倚仗‘民拿害民官吏’例侮慢官长,借机横吃横喝,敲诈勒索,甚至在拿获贪官污吏后私作交易。”
朱翊钧回道,
“官吏才要分清官和贪官,百姓就是百姓,何必要分出好坏?”
“世上之人无有十全十美者,倘或一个国家非要百姓十全十美才能获得他们应有的权利,那这个国家奉行的就是不折不扣的‘恶政’。”
皇帝说着,一面拿起张诚方才搁在御桌上的奏疏,一面认真道,
“要百姓监督,只靠邸报让百姓知晓衙门的收支明细是不行的,必须得要让百姓有权投票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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