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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人,不会说话就少说点,什么叫腿短,她是姑娘,又不是他们练家子!
扑倒在地很懊恼,她可是公府小姐出身,如今跟着皇帝就成了这样,她气得直想哭。她趴下了,他还幸灾乐祸,说不必多礼,伊立吧。她仰起脸,含着泪,狠狠瞪了他一眼。
皇帝被她一瞪,笑不出来了,惴惴地反省自己是不是哪里又做错了。远处的德禄痛心疾首,“唉”地一声,叹出了山河同哭的味道。
“咱们万岁爷,得亏是万岁爷啊!”这种迂回又无奈的感叹,无法直击痛处,难免有隔靴搔痒的苍白。德禄看着三庆,露出咧嘴欲哭的表情。
三庆抱着拂尘,脸上一片荒寒,“投胎是门儿大学问。”这话要是换了平常,德禄作为管事一定狠狠骂他,乃至皮笊篱伺候他,可这趟却丝毫没有这种想法,甚至十分认同他的话。
多少回了,天时地利的好机会,全这么平白错过了。嘤姑娘迈不过去,正是他老人家展示男子汉气概的好机会,他应该把姑娘抱过去,如此既能感受一把软玉温香在怀的旖旎,也和姑娘的心大大拉近了距离,这样不好吗?可万岁爷偏不,他就袖手旁观着,姑娘摔倒了也不扶人家一把。他们是离得远,没听见,八成还会冒出一些不合时宜的话来。就这模样,还想让姑娘喜欢上吗?
脑瓜子疼,主子这样的刚直,神仙也难撮合这二位。想想人家海大人,再瞧瞧这位爷……要不是皇权压人,姑娘进了宫插翅难飞,这会子早就一脚把他踹到十万八千里开外了。
那厢的嘤鸣也确实有这个冲动,她没站起来,干脆席地而坐,因为觉得自尊受到了践踏,脊梁也挺不起来了。
“你坐着干什么?”皇帝道,“哪里摔疼了么?”
嘤鸣的满腔愤怒揉圆了搓扁了,最后化作一蓬烟,装进了一贯的轻声细语里,“奴才脸疼啊,起不来了。”
皇帝听了她的话,目光仔细在她脸上巡视了一圈,并没有发现哪里受了伤,才知道她是有意呲打他。细想想,自己好像是有不足之处,见她一只脚上只剩罗袜了,便走到缺口处看了一眼,“你的鞋掉了……”
然后呢?还让她蹬着袜子下去捡鞋么?她笑了笑,“万岁爷,我不是您的皇后吗?”
皇帝愣了一下,脸上隐隐发烫,明白她的意思,是让他下去把鞋捡上来。
垂治天下的帝王,这辈子还没给女人捡过鞋呢,往常要是有谁敢这么暗示他,早被他五马分尸了。可如今这人是他的皇后,帝后再高贵也是寻常夫妻,况且边上没有外人,他屈尊一下应该也没什么吧!
于是皇帝弯下腰,把那只绣鞋捡了起来,白洁的缎子上绣着翠色的柳叶,鞋也像人一样干净爽利。拿到她跟前,别扭地递了递,“给你。”
嘤鸣穿上鞋,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二话不说抹头就走。
皇帝嗳了一声,“你上哪儿去?”
这哪里是突然,面子都丢尽了还跟他一块儿上雅玩斋,真当她是二皮脸呢!其实她的气生得没什么道理,自己迈坎儿失败了,也不该把气撒在他身上,她在恼什么呢?就恼他站干岸看笑话,还一句一句捅人心窝子。这样的爷们儿,放到民间该打一辈子光棍。真是老天没眼,这种没心没肺的人竟是皇帝,他除了这金光闪闪的出身,还有什么?
这回她有了经验,迈腿的时候一脚在缺口边沿蹬了一下,轻轻巧巧就跨过去了。皇帝在她身后喊:“哪里来的好规矩,朕还没答应,你也不请跪安,就这么自说自话的走了?谁给你的胆子!”
嘤鸣吸了口气,平复一下内心情绪,然后回身扬手蹲了个安,“奴才告退了。”
她行完了礼又要走,这让皇帝感到十分不悦,“你站住,朕叫你站住!皇后……齐嘤鸣!”
气恼归气恼,嘤鸣到底没有那么大的胆儿抗旨不遵。起先硬着头皮走了几步,直到听见他连名带姓叫她时,她就不敢再迈步了。
她没辙,只得转回来,隔着缺口好声好气儿说:“万岁爷,奴才的衣裳脏了,再在主子跟前是失仪,奴才得回去换衣裳。”
皇帝皱着眉,嫌她穷矫情,“地上的土是干的,沾了点灰拍拍就是了,犯得上专程回去换衣裳吗?”
他难道不明白,她就是不愿意理他了,才借口换衣裳要回去的?天下最没风度的爷们儿叫她遇上了,往后还要嫁他,想想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明明昨儿晚上还抱她回太朴轩的呢,她一头羞臊,一头觉得这人不是那么不可救药,结果天一亮他就现了原形,难道昨晚上的是鬼不成!
朗日下的皇帝,很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度,他寒声道:“你给朕回来,朕连鞋都给你捡了,你还要怎么样?朕是什么身份,你不是不知道,赏了你这么大的脸,你自己琢磨去吧。”
其实这也算极大的牺牲了,要是换做以前,真是想都不敢想。近来万岁爷确实有寸进,但人家毕竟是皇帝,骨子里的傲慢根深蒂固,她也不能要求他变得像海银台一样体贴,更别说她未开口,就知道她的心意了。
皇帝呢,心里也有些委屈,觉得女人真麻烦,自己腿短迈坎儿趔趄了,还生他的气,这是哪儿跟哪儿!他如今好性儿,都纵着她,要是像以前那么厉害,她这会儿该拖下去凌迟才对。
谁还没点儿脾气,皇帝闷闷不乐地想,嘴里嘀咕着:“昨儿是朕生日,一样东西都没送给朕,醉得一滩泥似的,还要朕送回去……也不知哪儿来的脸摆谱。”
这点抱怨,一句不落全进了嘤鸣耳朵里,她心说你一个皇帝,天下最富的就数你,你还?着脸和人要寿礼呢!这是她进宫头一个万寿节,本以为皇帝过生日和民间不一样,现在看来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她低下头,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奴才只身进宫,什么好东西都没带,也没什么能送得出手的。”摸摸头上,发簪这种东西送了他,他也没用。手上的镯子又太贵重,舍不得,只有胸前的十八子手串,是伽南珠子配了南红坠脚,不那么女气,勉强可以充作寿礼。
她摘了下来,双手恭敬地递过去,“昨儿奴才吃醉了,没能给万岁爷贺寿,请万岁爷恕罪。这是奴才的一点心意,万岁爷要是不嫌弃就收下吧。”
皇帝瞥了一眼,隐隐欢喜,心道这块顽石总算还有知礼的时候。不过脸上不宜显出高兴的神色,以免不尊重,丢了份儿,于是挑剔的神情配上挑剔的手势,随意捏起了手串儿,也没细看,嗯了声道:“算你有孝心,这东西朕虽瞧不上眼,也不能不给你面子……那朕就勉为其难收下了。”
嘤鸣腹诽不已,甚至动了想收回来的心思,但见皇帝把手串装进了袖袋,复转身向北缓缓而行。堤上风大,吹起了他发辫上银制的细碎珠结,簌簌地,为这人增添了许多秀色和清气。
嘤鸣跟在他身后,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带她去雅玩斋。皇帝的想法不过是想同她一块儿走走,宫里的时候他太忙,而且处处有眼睛。不像现在,堤岸两侧是浩淼无垠的烟波,这世界仿佛只有他们两个,说话也好,做事也好,没有那么多忌讳,像平常的一对未婚夫妻。
走上一程子,前头又有一个缺口,这段原是新修的,逢夏季水位暴涨一直没能完工,因此还不及前一个规整。皇帝先迈过去后,站在决口的另一边向她伸出了手,说你大胆跨过来,“朕接应你。”
结果这回嘤鸣学聪明了,没像上次那样听他的傻愣愣往前冲,她提起袍子从从容容踩在涵洞上,又从从容容跨了上去,然后昂着脑袋从他身旁走过。皇帝尴尬地收回了手,气恼天底下为什么有这样睚眦必报的女人,她现在胆儿那么肥,即便是面对皇帝,她也敢叫板。可是有什么办法,她走远了,他还是得追上去。
雅玩斋在畅春园的西北角,那里三面环水,是园子里第一清凉安静的所在。戍守的太监见他们来了,忙上前扎地打千儿,恭顺地把人引进去。皇帝熟门熟路带她逛了一圈,这里收集的东西并非多华美贵重,基本以奇石和书画为主。还有水师新造的宝船模型,以及从开国时期至当下各个时期的弓箭鸟铳,顺着一一看过来,是活脱脱的一部武器进化史。
“如何?”皇帝看着这些藏品,自矜地微笑,“这是朕多年来收集的,大英上下再找不见比这里更全的了。”
嘤鸣对这些武器一窍不通,并且毫无兴趣。爷们儿喜欢舞刀弄枪,她又不喜欢,只能口头敷衍着:“万岁爷真有恒心,那么老旧的东西,是从哪儿淘换来的?”
他说你不懂,“越老的东西越难得,像那把雁翎刀,别看它锈迹斑斑,它可在圣祖攻打鞑靼黄金家族时立过战功。”
曾经的逐鹿中原,他说起时总是充满骄傲。宇文家将近三百年的基业,每一朝每一代都是圣主明君。也正因着祖宗教诲,他愈发要进益,才不负先祖们的励精图治。
至于嘤鸣呢,觉得石头远比武器更有意思。她撑着膝头,看玻璃罩里的乾坤,“这个像熊掌,这个像五花肉……”
皇帝站在她身后,静静看着她,袖里的珠串落在掌心里慢慢地研磨着,半晌道:“楼上还有藏品,你随朕来。”
循着朱红的楼梯上去,过了雕花落地罩,就是满屋子的烫样。这也是开国后留下的,钦工处掌案新旧交替,三百年园囿行宫和陵寝的修建,全浓缩在这小小方寸之间。他带她来,其实也有私心,不光是为了让她看见这些小玩意儿,更是为了试试她对海银台是否还有留恋。
他几乎不错眼珠地看着她脸上的神情,她的每一次眨眼,每一次皱眉,他都要仔细分析再三。她对这些烫样应当是熟悉的,在一个四合院前停留了很久,他终于忍不住问:“你在想什么?”
嘤鸣迟疑着,“这院子,我好像在海大人家见过。”
皇帝心上一沉,暗道果然想起海银台了。可嘤鸣觉得既然让她看,就不会希望她有意闪烁其词。有些话,反倒是说开了比较敞亮,横竖自己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她和海银台定过亲是事实,宫里明知她许了人家还把她招进来,应当对这段经历是认可的。
“万岁爷今儿带奴才来这儿,就是为了让奴才瞧这个吗?”她笑了笑,和声说,“主子不了解我这个人,我不争不抢活到今儿,向来是家里怎么安排,我就怎么办。早前和海家定亲,两家大人都觉得好,我也无可无不可。姑娘大了总要嫁人的,定了海家我是这么着对海银台,定了别家我也是这么对别人,应当应分的。”
皇帝对她这种态度很不满,虽然挑不出错处来,可他就是不满,下意识地认为自己和那些人不同,至少在她这里应该得到更高的待遇。
他按捺了下,凉声道:“如今朕要下诏了,所以你也这么对朕,是么?巩华城里那回,朕看见你们私会了,既然退了亲,就该知道男女大防。”
嘤鸣觉得他有点儿过于小心眼了,“那回是恰好碰上,怎么成了私会了?您不能这么给我扣罪名,我可清白着呢。”
皇帝调开视线,哼笑了声道:“就算是恰好碰上,也该错身而过,你们呢,全然不顾旁人议论,在台阶上说了那么长时候的话。”
他这语气,简直像捉了奸似的,让她觉得很不痛快,“那是人情世故,就算是一面之缘的人,见了也得问一声儿‘您吃了么’,我和他打个招呼不为过啊。”
皇帝气她狡辩,其实她只要答应一句往后再不理海银台就成了,何必说那么多没用的。他现在的心境儿就像孩子,咱们俩既然做了朋友,你就不该有别的朋友,要不就郁塞难受,抓心挠肺。
可嘤鸣没领会他的意思,在他高声质问她“你是什么身份,自己还记不记得”的时候,她气红了脸,一叠声说:“您怎么这样儿……您怎么这样儿……”
楼下的德禄和三庆面面相觑,心说完了,这是吵起来了啊。这二位的相处真是波澜壮阔,他们自己倒没什么,要把边上伺候的人吓死了。
咚咚咚,楼梯上的脚步声跺得山响,他们忙上前相迎,下来的是嘤姑娘。她应该很生气,两颊染了一层红晕,还要极力保持体面,冲他们一笑道:“我先走一步,主子还在上头呢,谙达们尽心伺候吧。”说罢再没停留,走出了雅玩斋。
“快快快……”德禄飞快推三庆,“快陪着一块儿走,花堤太长了,别出什么岔子。”
三庆得了令忙追上去,连叫了好几声娘娘,可惜娘娘并不理他,匆匆往南去了。
皇帝站在廊檐下看着她越走越远,不明白好好的,怎么成了这样,“脾气比朕还大。”
德禄站在落地罩前小声开解着:“万岁爷还不知道娘娘嘛,这会子恼了,明儿就好的。娘娘就有这点好处,她不记仇,回头主子再哄哄,立时就有笑模样了。”
皇帝听了一哂,“朕去哄她?惯的她!”说完了又叹气,顿了顿道,“打发人去巩华城一趟,上假山石子那片,找找那方假印还在不在。”
德禄道???爸髯铀∽铮??派匣刈宰髦髡牛?丫?讯?髡一乩戳耍?蛑髯硬惶幔??乓膊桓叶嘧臁h缃裰髯右?耍?毓??啪透?髯尤±础!
好奴才就得有眼力劲儿,皇帝颔首,但依旧怏怏不乐。垂眼瞧手里的伽南十八子,鬼使神差嗅了嗅,浓郁的沉香味在鼻尖扩散,像缭绕在他心头无尽的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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