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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元昉身边有两个跟班,十四岁的曹禄是个公公,负责贴身伺候周元昉的饮食起居,十六岁的赵世忠自幼习武功夫了得,乃周元昉的随行侍卫,无论周元昉去哪儿,这两人都守在左右,也是周元昉最信任的人。
阿彻是新来的,周元昉存心要捉弄捉弄他,故意吩咐下去,让服侍阿彻的丫鬟端冷水给他洗脸。
九月初的北地,晨风冷飕飕,周元昉早就用热水洗漱了。
结果周元昉用早饭时,小太监来传话,称阿彻平平静静地接受了,问都没问丫鬟。
周元昉想看阿彻生气,阿彻毫无反应,周元昉就越发要激他。
过了会儿,阿彻来上房等他一起去读书的清风堂,周元昉半句话都没与他说。进了清风堂,周元昉先走到他的座位上,然后拍拍左边的空位,一脸严肃地对阿彻道:“你坐我身边。”
阿彻恭敬道:“谢世子赐坐。”
说完,阿彻将他的读书器具放到桌面上,撩起衣袍后摆,面朝前方屈膝。
周元昉迅速又悄悄地拖走了阿彻的椅子。
阿彻并不知情,但就在身体坐空差点跌下去的瞬间,阿彻双腿猛地用力,扎了一个结实的马步,然后再从容不迫地站直。他看向右侧,对上周元昉意外惊讶的眼神,阿彻并不生气,退后两步,他单膝朝周元昉跪了下去,正色道:“请问世子,是不是我做了什么错事,所以世子要用这种方式责罚于我?”
他这一跪,煞有介事的,周元昉突然有些无措。
周元昉不是很高兴身边多个人,但他知道,阿彻是萧统领的义子,是父王为他挑选的伴读,论身份地位,阿彻比曹禄、赵世忠都高,不是那种他可以随随便便责罚的下人。母亲都说了,如果他犯错,阿彻可以直言提醒劝阻,哪怕不合礼数,事后也不必承受责罚。
他只想逗一逗阿彻,没把阿彻当卑微的下人看待,也不想要阿彻动辄就下跪。
教书的王先生就在讲席前坐着,默默地看着这一幕。
周元昉沉默了片刻,冷声道:“你没做错,我只想试试你的腿上功夫,起来吧。”
阿彻接受了这个解释,站直身体。
两个孩子并肩坐到了第一排。
王先生开始授课,那日他已经检查过,阿彻比世子启蒙晚,虽然落后一些,但阿彻聪慧,这种程度的都能跟上。
经过此事,周元昉也算清楚了阿彻的脾气,刻板守礼,既有本事不出丑,又不会愤怒想告状,就像父王、母亲身边的老太监老嬷嬷一样无趣,因此,周元昉干脆不再出手,迅速接受了父王安排的新伴读。
王先生将这件事告知了辽王,顺便拍了个小马屁,称辽王慧眼识珠,由小见大,阿彻绝非庸才。
辽王很满意,见到萧震,随口夸了句。
萧震记在心里,傍晚回府,苏锦再找他打听,他可算有话说了。
阿满就坐在干爹怀里,听得很认真,就是听不懂,聪明地望着娘亲,小丫头会看脸色了!
苏锦在琢磨儿子的举动,思索片刻,懂了。儿子确实聪明啊,周元昉那样阴晴不定的小霸王,与他对着干,周元昉只会更变本加厉地欺负人,一昧的忍气吞声,又会被周元昉以及他身边伺候的人瞧不起,儿子故意把一桩玩闹弄得那么正式,像大人一样处理,周元昉但凡懂点事,都不会再搞小孩子的顽劣把戏。
戏文上说了,这叫以礼退兵。
苏锦骄傲地笑了,凤眼望向门外,仿佛能看到王府里的儿子一样。
萧震看得发呆,忽然觉得小妇人此时的笑容,与辽王提及阿彻下跪时的笑有些神似,都,睿智地像个世外高人。睿智的辽王更英武,睿智的苏锦……整个人好像都在发光发亮,已经不是单单一个“美”字足以形容。
萧震读书不多,他无法描绘苏锦此刻的神态,他只知道,自己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
“娘,哥哥得赏钱了吗?”阿满瞅了娘亲半天,觉得娘亲的笑与娘亲数钱时的笑很像,然后刚刚干爹说王爷夸哥哥了,那天娘亲则说哥哥干得好,就会拿赏钱,小丫头就这么把两件事联系到了一块儿。
苏锦愣了愣才理解女儿的意思,顿时笑了起来,凤眼弯弯。
这个笑,就是萧震熟悉的了,每次阿满耍宝,她都这样笑,温柔又娇美。
但萧震没有多看,在苏锦察觉前就垂下了眼帘。
儿子安好,苏锦放心了,一放心,就又有闲情与萧震亲近。
“大人先哄阿满,我去厨房看看,肘子快炖好了。”苏锦笑着离座道。
萧震颔首。
苏锦在厨房待了片刻,然后与厨房的丫鬟们一起将萧震的晚饭端了过来,她亲自端那道红烧肘子,白瓷盘里垫着嫩绿的白菜叶,大肘子摆在菜叶上,又大又红,油光锃亮的,男人们最爱吃!
阿满也爱吃,对着肘子吸口水。
“阿满陪干爹吃,娘去后院了。”看看刘婶端上来的两个碗,苏锦轻声道。
萧震早出晚归,为了让孩子们与他亲近,也为了萧震可以多点时间稀罕孩子们,苏锦一直都是让阿彻兄妹陪萧震用晚饭,她自己在后院用。
萧震扫眼面前的大肘子,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她下厨操劳,他却不好留她。
阿满习惯跟干爹、哥哥一起吃晚饭了,今天少了哥哥,阿满想也不想地就叫娘亲:“娘也吃!”
如果苏锦对萧震无意,她绝不会留下,但……
她似乎有些心动,又为难地看看刘婶,然后微微低头,极力掩饰落寞般地道:“不了,娘自己吃就行。”
那明明想与亲人同桌而食又碍于礼数宁可忍受孤独也要强迫自己离开的神情,别说萧震不忍,刘婶看了都难受。刘婶一直都很怜惜年纪轻轻丧夫的苏锦,傍晚苏锦又在厨房忙活半天,只为了亲自做几道菜感激大人帮她打听阿彻的情况,这么一桌好菜都是苏锦做的,自己吃不着算啥事?
“都是一家人,太太就在这边吃吧,人多吃着才香呢,大人你说是不是?”刘婶笑吟吟问萧震。
就算萧震没有动心,他也没傻到在这种情况下否认。
“弟妹做菜辛苦,今晚就一起吃吧。”萧震做主道,让刘婶再去备副碗筷。
刘婶笑着去了,苏锦不好意思地看眼萧震,小声道:“那我就陪大人吃一回。”
娇滴滴的声音,尤其是“陪大人”三个字,说得萧震骨头发麻,他假装没听见,低头摸阿满脑顶的冲天揪。
阿满眼里只有肘子,没听干爹、娘亲在聊什么。
碗筷上齐,下人们都退去了院子里。
苏锦一改之前的拘谨,拿起筷子,熟练地拨开肘子,夹了一块儿大肉递到萧震碗里:“我记得大人爱吃这个,你多吃点,明天当差才有力气。”
萧震受宠若惊,看着碗里的肘子肉,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苏锦若无其事地,继续给女儿夹了一小块儿,叮嘱道:“慢点嚼,嚼烂了再咽。”
阿满乖乖地点头,小嘴儿一动一动的。
苏锦看看女儿再看看斜对面的大男人,心满意足地开吃了,吃了几口,苏锦开始跟萧震聊家常:“大人还记得彰城李大人的侄女吧?你不知道,那天王妃请我过去赏菊花,我吓了一跳,还以为王妃也要托我给你保媒呢。”
萧震险些呛酒,缓了缓,对着菜碟道:“王妃要打理整个王府内宅,岂有那份闲暇,弟妹多虑了。”
苏锦笑道:“话虽如此,可咱们在亲事上栽过跟头,我也是害怕了。”
萧震马上自责:“怪我连累弟妹了。”
苏锦没吭声。
萧震忍不住抬起眼帘。
苏锦这才嗔了他一眼,美眸瞪着他道:“动不动就责怪自己,大人是不是没把我当家里人?”
一个貌美的女人,瞪眼睛也是美的,而掺杂了情意的瞪,那不叫瞪,叫打情骂俏,其威力足以让柳下惠心旌摇曳,对同样有情的男人而言,其威力便如陈年的好酒,从骨髓到皮.肉都醉死其中,难以自.拔。
萧震心咚咚地跳,刚饮过酒的喉咙,过了火似的叫嚣,偏偏视线回避地极快,唯恐叫她看穿。
他不接话,苏锦继续说自己的,好奇问道:“不过我也想知道,大人这把年纪,为何迟迟没有娶妻?你可别拿建功立业那套敷衍我,常言道先成家再立业,有了家人,大人在外打拼也更有劲儿,不然你功成名就家财万贯,身边没个一起庆祝的,多寂寞。”
萧震目光微动。
为何迟迟不娶?
二十岁以前,他跟着镖局师父习武,镖局都是男人,他又常年在外走镖,实在没有娶妻的心思,姑母帮他介绍,萧震能躲的躲,躲不了的去看看,回头找个借口便拒绝了。二十岁后,他入伍从军,各地奔波,这几年才在辽东定了下来。
确实可以娶房媳妇了,偏偏,看上了不该看上的。
“弟妹吃饭罢,我不想提这个。”萧震肃容道。
苏锦知道他傻,但萧震冷着脸,是不是真的生气,她没底。
“好好好,是我僭越了,大人别恼。”苏锦怯怯地赔礼道,眼睛探究地瞧着他。
萧震本想解释一下,一抬头对上她波光潋滟的凤眼,便说不出口了,莫名烦躁,他端碗喝酒。
苏锦难以置信,鬼使神差的,她想到了捉弄儿子不成反讨没趣的世子周元昉,面对儿子,周元昉应该就是她现在的感觉吧?
“娘,吃肉。”大人们聊得欢,阿满终于嚼完嘴里的肉了,伸着脖子,盯着盘子继续要。
苏锦只好先伺候女儿,瞥见萧震碗里的早没了,苏锦咬咬唇,壮胆又给萧震夹了一大块儿。
反正已经吃过一块儿,萧震没再扭捏,该吃就吃。
苏锦松了口气,肯吃她的肉,说明萧震的怒气来得快,去的也快,她不再提那岔就是。
.
儿子在王府好好的,苏锦抓紧时间,绣了一只玉色的香囊。
这晚萧震回来,苏锦牵着阿满来见他,初八就是阿满生辰了,苏锦问萧震想怎么过。
萧震问干女儿:“阿满想去哪玩吗?”
阿满摇头,认真道:“我想要哥哥。”她好几天没看到哥哥了。
萧震摸摸女娃脑顶,对苏锦道:“明日我去跟王爷说,看看那晚能不能让阿彻回府。”
苏锦忧虑道:“会不会惹王爷不悦?”
萧震道:“只是一晚,不碍事。”
苏锦瞅瞅想念哥哥的女儿,没再反对。
阿满是个坐不住的,在堂屋待一会儿,又跑出去了。
萧震要跟着,苏锦紧随其后,在萧震即将跨出堂屋前,苏锦看着他伟岸的背影,低声道:“大人,这个给你。”
萧震疑惑地转身。
苏锦生得娇小,完全被他的身影笼罩,做什么也不怕被外面的下人瞧见,遂大大方方地抬起手,露出手心的香囊。玉色的绸缎香囊,上面绣着宝瓶、仙鹤、如意图案,寓意平安如意。低垂着眼,苏锦低低地解释道:“上次去广恩寺,我一共求了四道平安符,回来绣了四个香囊,我们娘仨的都戴上了,这是大人的。”
萧震看着那只她亲手绣的香囊,心头似有一股暖流流过。
单单香囊,他不该收,她应该也不会送,她主要送的,是里面的平安符罢?
就在此刻,苏锦仰头,望着他因为毫无防备躲闪不及的黑眸道:“我这一生怕是都要倚仗大人了,我想大人将来每一次出征都能平平安安地回来,别叫我,别叫我们娘仨空等。”
中间停顿的时候,苏锦轻轻咬了下唇,视线也羞涩般移开了,娇美的脸颊浮上动人的绯.红。
萧震愣在当场。
苏锦再度抬眼,见他傻傻的,苏锦突然很不自在,她这辈子第一次主动向男人献殷勤,这家伙该不会想拒绝吧?
“大人不想要?”苏锦蹙眉,幽怨地问。
萧震最怕她幽怨,下意识地就将香囊攥到了手心,拿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没碰到她。
苏锦笑了,还想羞一下,萧震径自转身,只留下微不可闻的四个字:“多谢弟妹。”
苏锦立即笑不出来了,恼火地瞪着他背影。
弟妹弟妹,谁是他弟妹?冯实活着时也没管他叫过哥,偏他自来熟喊得亲!
是夜,苏锦、阿满都睡着了,前院上房,萧震合衣躺在床上,就着一盏昏黄油灯,呆呆地转动手里的香囊。精致的小香囊,只占了他手心那块儿地方,上面的针线,都是她一针一针亲自缝上去的。
萧震闭上眼睛,情不自禁地想象她做绣活儿的模样,瑧首低垂,一缕发丝落在腮边,娇美柔媚。
全身热乎乎的,却与情.欲无关。
他将香囊放到鼻端,有淡淡的香气,夜晚寂静,心情复杂的男人,却克制到连闻都不敢多闻,迅速将香囊塞到枕头下,留着第二天晨起,再贴身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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