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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雪拿出戥子,称了十两银,又把钱匣子放好。

敷了美颜膏的娘子斜卧在床上,闭着双眼,呼吸平稳,应是睡着了。咏雪犹豫须臾,将十两银用荷包装了,揣在怀中,悄悄地出去了。

冬日的夜,便是晴天有星子,也黯淡无光。咏雪拢紧袄子,轻手轻脚地将店门开了一扇,正要溜出去,便看到几个巡逻护卫队的人正双眼灼灼地看着她。

倒是忘了,自从铺子出事之后,李管事便专门雇了护卫队来守着铺子。

咏雪朝他们一笑:“几位大哥,我出去办些事。”

其中一位叫阿格的,皱一皱眉:“咏雪姑娘,时辰不早了,你一个小姑娘走夜路不安全,你有什么要紧的事,我陪你去罢。”

横竖是经过娘子许可的,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咏雪便坦然应了。

二人很快到了张伯年家中,见到了余嫂子。

张家破破烂烂的院子里萧瑟不已,再加上又在院落了临时搭了个棚子,放了一口棺材,显得阴森森的。

余嫂子见咏雪并不是一个人来,身边还陪着一个壮汉,接了钱,也不敢吭气,只赔着笑,正要将二人送走。

咏雪忽而道:“婶婶,我可以给伯年哥上炷香吗?”

到底是接了咏雪的十两银,余嫂子假意抹了一下泪:“你去罢,伯年定是挂着你的。”

这话倒是说得有些寒碜了。阿格不由得皱一皱眉,看了一眼余嫂子,却瞧见余嫂子脸上一闪而过的得意。

咏雪要给张伯年上香,但余嫂子压根没买,哪来的线香?她颇有些无语,只得双手合十,在那口棺材前拜了几拜,心中默念:“伯年哥,以后你投胎的时候,须得擦亮眼睛,别再投到像这样的人家……”

余嫂子得了十两银,心满意足,见咏雪在那里神色哀伤,心中不由得又琢磨起来:这咏雪看来对儿子的情意可真是厚重,让她借十两银便拿了十两银来,看来,是个好拿捏的。早知当初,便不拦着儿子与她一起了……

想起苏云落那些贵重的衣裳,余嫂子又起了心思,若是从咏雪这边下手……

咏雪与阿格回去了,余嫂子一人坐在院落里,望着那口黑漆漆的棺材,肚子咕咕噜噜的响了。

再加上一阵寒风吹过,她打了个寒颤,起身回了灶房。

灶房里生着火,煨着鸡汤。

余嫂子掀开盖子,闻了一下鸡汤,自言道:“儿啊,倒不是娘不给你守着,而是自古以来,哪有老母给儿子守灵的道理?”

她说完,舀了一勺鸡汤,吹了吹,满足地喝了下去。

滚热的汤一下肚,怀中的十两银便有些咬手。余嫂子咬咬牙,将荷包打开,从里头掂出两小块银锭,放在外头,又自言道:“这些该够了罢?”

她将那两小块银锭藏在另一个灶口的灰烬里,而后转身出门,直奔赌场。

她一门心思要赌,竟是不曾发觉,暗夜里,有一双眼睛紧紧随着她。

咏雪回得苏云落处时,苏云落已经洗净了美颜膏,兀自在暖榻上照旧卷着裘毯睡去了。娘子似是累极,便是连她回来都未曾发觉。咏雪轻轻关了门,折身回到自己的耳房。

娘子待下人不错,床上的垫被与盖的被子,俱是新打下的棉絮成的,晚上睡觉的时候暖和极了。且娘子时不时的还要赏些绢花、银簪子什么的,是以她一个小小的丫鬟,竟然也攒下了不少好东西。她打开小小的妆匣,检视着里头的东西,心中却是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她掀开垫被的一角,往里摸了摸,摸出一根木簪子。

这根木簪子是伯年哥在得知她被父母卖掉之后,连夜做了送给她的。尽管做工很粗糙,甚至上头的花纹也不大清晰--伯年哥说那是一只美丽的蝴蝶。

她在灯下凝视着那模糊的蝴蝶,轻叹一声,俱说蝴蝶如花,美丽不过一瞬,没想到伯年哥的生命竟然也这般短暂!

唏嘘完毕,她照旧又将木簪子放回原处。与此同时,还多了一颗金錁子。

耳房里的灯灭了不久,苏云落便披衣起身,静静地等待着。

夜深寒冷,她的脚搁在汤婆子上,仍旧感觉到冷冰冰的。

自己这寒症,怕是越来越严重了。她伸手揉了揉,却是隔靴挠痒,无济于事。罢,反正又不是第一日了。假若不冷,她反而还不习惯了呢。

要等的人还没来,她无聊之下,想铺纸研墨,练一练字,却又怕惊动咏雪,到底是没动作。

不如看看书罢。之前李遥来时,给她带了不少话本子,都还没看几本呢。

书就在暖榻上的小杌子上,叠了几本。她从上头取了一本,倚着靠枕,开始看了起来。话本子是新出的,讲的是京城里一个世家少年外出游玩,不落俗套地认识了一位天真活泼的乡野姑娘,从此便有了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

苏云落看到那世家少年将姑娘扶起,一双手笼着姑娘瘦削的肩膀时,忽而便分了神,想到了某个人的手。

如卫香所说的那样,他的手,倒是纤长十分,骨节分明,许是久握狼毫,在骨节处略略有些陈年旧茧。

若说好看,也不能算好看,但倒还过得去。握着的时候,一开始是冷冰冰的,握久了竟也暖和……

嗤,她竟在想什么呢!苏云落赶紧摇摇头,聚精会神看回话本子。

天真无邪的姑娘不慎被坏人逼落水中,世家少年恰好路过,飞身下水,将姑娘救起……二人又不落俗套地在无人的小屋中脱//衣烘衫,姑娘不小心地瞧见了少年裸//着的半身,羞红了脸……

她记得,顾闻白的身材,还蛮好的……宽肩窄腰,胸//前是贲起的肌肉……

啊!!!她为什么要看这样的话本子,为什么要想起顾闻白!

苏云落将话本子合起,扔在一旁,两颊红得似发热。

果然夜深人静的时候便会胡思乱想!

她将一颗心按了又按,还没平静下来,外头就咕咕地叫了两声。

来了。

苏云落捋一捋头发,镇定自若地将支摘窗打开。

一开窗,寒风便争先恐后地刮进来。若是以往,她定然是觉得冷,但如今,却是觉得这股寒风吹得正巧。

外头多了一个人。月下一张清秀小脸,可不正是小战。

小战笑嘻嘻的:“东家。”

苏云落道:“如何?”

“那尤双双道,她是习得一手好鞭子,因为喜欢养年轻的男人,是以十分缺钱,才投到黄三手下,替她办事。黄三许诺,替她杀一个人便得五百两。这几年她拢共帮黄三杀了七八个人,不过她大手大脚,是以得的钱都花光了。”

谁要听这个。苏云落不由得蹙了蹙眉。小战什么都好,就是和李遥一样,十分八卦。

“其他的呢?”

“那尤双双说了,其实她还替黄盛福办事,黄盛福给的价钱更高,每杀一人得一千两。不过,黄盛福的生意,不容易做。几年才杀了两个,俱是有身份的。”

“有身份的?”苏云落眉头蹙得更甚,按照祖母的吩咐,她们是要远离那种有身份的人的,不能轻易招惹。

小战点点头,压低了声音:“听说,两年前从京城下来巡视的一个挺大的官,被尤双双鞭死了。”

苏云落作了一个暂停的手势:“假如黄家就此安分,我们自不必深究下去。”

小战应下:“东家还有何吩咐?”

苏云落顿了顿,道:“将尤双双处理好。”

“那是自然。”小战点头,双眼灼灼地看着她,“东家还有何吩咐?”

这小战,是唯恐天下不乱罢?苏云落嘴角扯了扯:“无事了。”

小战眨眨眼:“东家,不用去顾哥哥家盯着吗?”

苏云落睨着他:“你既然得空,那便日日夜夜盯着罢。不过,若是去吃饭,可是要扣月钱的。”

东家心肠也太黑了!明明东家与那顾书生两情相悦,怎地还口是心非呢?他在梁上的时候,看得可清楚了,东家握着人家顾哥哥的手,没舍得放呢。唉,没事做的日子可快要发霉了。小战哀声叹息地离开了。

苏云落将支摘窗关好,抚了抚被寒风吹得冷冰冰的脸,啐了自己一下。

方才她差些就要叫小战去盯着顾闻白了。

不过,发生了尤双双爬窗的事,他那两个憨憨的护卫,应该会提起警惕罢。她拢了裘毯,才躺下,脑里又荡出顾闻白那双灼灼的眼睛来。

哎!明明受了重伤,便该躺着好好养伤,怎地还能想撩她呢?

终是辗转难眠,苏云落瞪着一双眼儿,气呼呼地想道,方才敷的美颜膏,竟是白敷了。臭不要脸的顾闻白,明儿她爬得起来,定要去骂他。

有了主意,困意竟渐渐浓了,须臾便沉沉睡去。

若是旁人在侧,定然发觉,她白嫩的脸上,似是缀了笑意的漩涡儿。

卫英站在自家公子不远的地儿,不敢吭声。方才他勤快地将桌上的碗羹收拾了,拿去洗个干干净净,回头就被公子瞪上了。

话说,公子受了那么重的伤,怎地还这般精神呢?他去捡药的时候沈大夫可说了,那药亦有安神的功效,按道理,吃了药的公子,此时应该沉沉地睡着,而不是双眼灼灼地盯着他,却又不说话,怪瘆人的。

顾闻白快要被卫英气坏了。那碗羹是落儿喂他吃水的,她使过的,上头没准儿还留着她柔夷的香味呢!这卫英,不声不响的就拿去洗了!往日里怎地没这般勤快?还有,明明都瞧见落儿在替他系带子,正是岁月静好,他幸福非常的时刻,这卫英怎地就闯进来了呢!当时他记得清清楚楚,落儿站在他面前,一双如玉般瓷白的手捉了他衣衫的系带,正十分认真地系着。那一瞬,他看到她乌黑的头发被柔顺地梳成好看的发髻,上头插着两根精致的累丝嵌红宝石的钗子。甚至乎,他还闻到了她茉莉花头油的香味。顺着她饱满的额头看下去,她的眼睫毛微微垂着,小巧的鼻子下是粉嫩的朱唇,诱着他那颗怦怦直跳的心。她的耳鬓边,似是用了像熟透的柿子般的颜色,艳红中带着饱满……

他记得,她的呼吸声,一下又一下,急促的,像是害羞……

他为了她出头,终是让她感动了……不然也不会帮他披衣,还帮他系衣带!要知道,他那时候,还***着上身……

等等,落儿竟是这般大胆的人儿吗?他当时没穿上衣,她竟然能看着他,镇定自若地帮他系带子?!

难不成……顾闻白低头看着自己的胸膛,浮起一个疑问:落儿对他的身体,很是不屑一顾吗?

卫英正等着挨骂呢,却见自家公子盯着自己的胸口,表情沉重。

公子这是,伤口疼吗?

卫英关心公子,急忙问道:“公子,可是伤口疼?”

顾闻白将目光收回:“你得空便去伯年家,帮着他的娘亲将他的后事办妥当了。该出的银钱,且由我们出。”

卫英很是不忿:“公子,那张伯年污蔑你,又在我们这儿饮毒自尽,他娘又那般的……”

“卫英。”顾闻白只淡淡地唤了他一声。

罢了,到底曾是公子那般看重的学生。卫英只得应下。其实他没告诉公子,今日他还将那余嫂子骂了一通,尽然那余嫂子是个油盐不进的,只一径认为是公子与苏娘子联手逼死了张伯年。呿,他家公子是那般的风清月朗,性情高贵,一心培养张伯年,如今反倒落了个杀人凶手的下场,可真是世风日下,人心叵测啊!

吩咐完卫英,顾闻白又让卫英叫卫真进来。

卫英可是听说了,卫真将公子与苏娘子的定情信物--纱衣给烧了。是以他去叫卫真时,充满了同情:“大哥,你且保重。”

卫真莫名地看了他一眼,快步进了房。

顾闻白仍旧盯着自己的胸口,表情沉重。落儿,竟然嫌弃他的身材!

见卫真进来,他清了清嗓子:“可调查清楚了?”

卫真点头:“那刘壮说了,那余氏,是被黄三设了个局,用张伯年做抵押。那张伯年不像他娘,约是羞愧之下,便用了如此决绝的方式。”倒是个烈性的书生。

顾闻白叹了一声。

张伯年,可惜了。若是他向他开口,又怎会走到那个地步?

但,终归是自己对张伯年关心不够,才导致如此的局面。

当然了,还有那该死的黄三。

他敛了眼:“继续盯着黄家,待人来了,便开始动手。”

这一次,他定要争一回气,别叫落儿在心中看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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