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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惟中这句话说得再好听,听的人也不可能高兴。
钱谦益冷笑一声,道:“即使仕途坎坷,老夫一心报国,从未向阉党权奸妥协过。”
他这一句话,说的既是当年作为东林魁首被阉党排挤才被罢官,又仿佛是在讥讽陈惟中投靠“权奸”。
陈惟中苦笑不已。
他不能说“晋王已经拿到你寄出去的秘信,你完蛋”了。
这是机密大事。
他只好斟酌着,又劝道:“钱公当知道,朝廷马上要在江南推行新政了。别的条例且不提,只说废除科举这一条,就会把钱公置于火上烤。你若是不尽早隐退,到时江南士林逼也要逼着你出面与朝廷争斗……”
“你现在知道担心了?”钱谦益反问道:“你不择手段追缴积欠之时,怎么就没想到江南会民怨沸腾?!”
“民怨沸腾?钱公何出此言?”陈惟中道:“追缴积欠,为的是均衡税制,使贫者不必多缴,富者补上应缴之数……”
“竖子胡言!”
钱谦益已然激奋不已,抬手一指陈惟中,骂道:“你竭尽催逼征收,手段酷烈,百姓敢怒而不敢言,民脂民膏搜刮殆尽,却还妄言贫者不必多缴?能交得起为何有积欠?”
“有权贿赂官吏才有积……”
“你等欺世灭祖,公然破千年之规矩,置列圣之仁政于不顾,罪行发指,民情沸腾!读书之人本为家国之栋梁,你等任意欺践,辱尽斯文,毁尽体面!专制之政,令人毛骨悚然!”
“钱公……”
“住嘴!别人怕你,我不怕你!我一生读圣贤书,当此千年规矩与仁政将摧之际若不出头,何时再出头?你休要再多说一句,我钱谦益宁死,也不迂从于你等之酷烈暴政。”
……
钱谦益不相信陈惟中是好心好意来提醒自己。
在他看来,陈惟中心里一定是巴不得自己早点死,只不过因为自己名望显著,不敢动手而已。
至于今日对方邀自己出来聊天,钱谦益认为……这是一个试探。
王笑让陈惟中主持推行新政,陈惟中心里有顾虑,不敢冒然推行,先试探江南士绅的态度,这才有了今日邀约。
对,一定是这样。
钱谦益于是认为,这种时候一点都不能服软,一定要摆明态度。
他要把江南士绅、文坛士人的坚决立场表现出来,也许陈惟中甚至王笑都会退缩。
因此,他显得极是强势,一席话说完,袖子一拂,转身就走。
——哼,今日且让你知道,千年圣训不可轻改,来日郑芝龙收复南京,让你等知道什么叫民心所向,倒行逆行必遭天诛……
~~
这一天相见之后,钱谦益愈发讨厌起陈惟中。
当然,他不会去安排人杀了陈惟中。
这不是他这种声望显著的士林领袖能干出来的事。
以他的声望,做事向来讲究事半功倍。
比如,钱谦益拥立隆昌帝,不过只是表个态,但郑元化就得给他一个尚书的位置;
他支持郑芝龙,所做的就是写几封信而已。但只要郑芝龙功成,他就是第一大功臣。
这就是声望的力量,做点小举动,便有大收获。
至于真做些什么事,比如像温容修那样组织刺客去刺杀王笑,钱谦益不做这样的事,因为费心费力,还要担着大风险,那叫事倍功半。
一样的道理,若是真对陈惟中做些什么事,平白坏了自己的名声,却不能得到什么好处,钱谦益不屑为之。
他更关注的还是南方的情报。
等郑芝龙成事,他将成为南楚的第一文臣,到时,陈惟中就只是他脚下的一个失败者。
终于,十月十五日消息传来,说是郑芝龙已在十月初迎奉隆昌皇帝,誓师出征,率水陆大军北伐,欲意收复南京……
钱谦益得知此事,狂喜不已。
等到到十一月,又有消息传来,说郑芝龙水师已到舟山。
钱谦益更觉大事已定,终于不再闭门谢客。
十一月八日,忽有人到钱家拜访,自称是他的学生,道是有要事求见。
钱谦益接了拜帖,心念一动,于是到大堂见对方。
但双方甫一照面,他还是一愣,惊呼道:“怎么会是你?!你不是离开南京了?”
堂上那年轻人转过头来,虽然乔装打扮过,但还能看出是马叔睦……
马叔睦不是一个人来的,身旁还跟着一个随从打扮的高大汉子,是他六月份策反的北楚锦衣卫细作高凌禾。
高凌禾其实非常郁闷,他当时不小心露了破绽,被马叔睦逮到,被威逼利诱,无奈之下只好归顺马叔睦。
结果,没享几日富贵,转瞬间南楚就走到了这种地步。
但他一个叛徒已没有选择,只能跟着马叔睦一条路走到黑了。
此时高凌禾黑着一张脸,先是扫了钱谦益一眼,接着目光一转,落在钱谦益的管家身上。
“公子,就是他,锦衣卫的人。”
钱谦益一愣,还没听懂这两人在说什么,高凌禾已然扑了过来,手中亮出匕首,惊得钱谦益老脸煞白。
那钱府管家是个四旬的中年文士,并不会武,才来得及喊一声“老爷救我……”高凌禾已毫不犹豫挥匕了结了他的性命。
血渐大堂,钱谦益心脏狂跳,吓得浑身颤抖不停。
“马……马贤侄……你你这是做什么,不问原由跑来我家杀……杀杀人?”
高凌禾拿匕首在那管家的衣襟上擦了擦,道:“钱公勿惊,此人乃锦衣卫暗探。”
钱谦益又一惊,只觉背脊一片冰凉。
放在平时,马叔睦手下一个武人哪有直接和钱谦益这种文坛巨子说话的资格,但他现在也顾不得这些了。
他这个管家是两年前才换的,当时柳如是说是一位闺中好友的亲戚,信得过。
如今回想过来,郑隆勖就是在那之后两个月遇刺的,怕不是当时北楚安排了一批细作到南京。
——对,那个那个顾横波就是怕不就是如是说的闺中好友?
……
“钱公。”马叔睦却始终是很平静的样子,拱了拱手,道:“是邵武郡王命我前来的。”
“邵武郡王?”钱谦益又是一愣。
他很快反应过来,邵武位于福建北部,怕是郑芝龙就是在那里迎奉了隆昌皇帝。
果然,马叔睦道:“是,陛下本欲加封郑公为漳王,郑公坚决不受,陛下只好赦封他为邵武郡王、招讨大元帅。”
钱谦益沉默了一会,叹道:“陛下平安便好。”
这一句话,已表明了一部分心迹。
马叔睦笑了笑,道:“邵武郡王已统率水陆共八十万大军北伐,业已行军至舟山……”
钱谦益心中暗骂“好你个郑芝龙,长江天险还在时,苦苦求你,你不肯来,如今终于是肯来了。”
他打断马叔睦,问道:“八十万,实际有多少人?”
“甲士十七万,铁人八千,戈船千余。”
“真的?”
马叔睦道:“郡王军中大炮、火器,不输北楚。”
钱谦益默然不语,心道郑芝龙早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却听马叔睦缓缓道:“我此来,是想问一问郑公,北楚军中是谁给郑公透露过消息?”
“那人?他并非被老夫收买,不过是喝酒喝大了,漏了口风……”
“无妨。”马叔睦道:“所以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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