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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街之上,一个中年男子走过。
二楼茶馆靠窗位置上的田川角荣目光落在他身上,眼中泛起沉思之色。
从在对面的郑平小声说道:“那人就是江苏行省布政使罗德元了。”
郑平是商人打扮,衣着富贵,说完又补了一句:“听说他任期已满,考评不错,马上要进京任职了。”
“是吗?”田川角荣道:“我看他一个随从也没带,不像是个高官。”
他眯了眯眼,只见不远处有一辆脚蹬的黄包车,方才那个罗德元便是从车上下来的。
田川角荣对这种小车颇感兴趣,他在长崎就从未见过此物。
当然,这小车看着虽不难制造,但对路面很有要求,要想推行并不容易,也只有这南京城能有这样平整的道路。
不愧是“万国都会”的大城……
“田公子有所不知,那姓罗的一向就是这德性,出门并不带随从。”郑平道。
田川角荣再次把注意力放回到罗德元身上,见对方走在路上身子挺得笔直,脸色不威自怒,确有几分官气。
“他就不怕被人刺杀吗?”
“这南京城如今治安甚好。”郑平道:“再说了,姓罗的平时上下衙走的这条道路多有巡丁。若真要去某地视察,衙门自会配备护卫。呵,那人也是出了名的抠,幕僚、仆役一个不雇,全是官府给他配的。”
田川角荣抿了一口茶水,微微冷笑,道:“抠?让他抠,若我现在下去,一刀就能捅死一个布政使。”
“这……虽是如此,只怕田公子也逃不掉。”
“逃不掉就逃不掉。”田川角荣道:“用我一个小人物,换他这样的一方大员,有何不值当的?”
郑平有些尴尬,缩了缩脖子,暗想没来由陪这个狠人把自己的命送在这里。
幸而,田川角荣说得虽凶狠,但又道:“不过我这次费尽周折才远渡重洋,不是来杀他的,我还有重要事情要办……算这姓罗的走运。”
“是、是,在小的看来,田公子前程远大,性命远比姓罗的贵重。”郑平松了一口气。
两人再转头往窗外看去,只见罗德元已拐进了一条巷子。
“说正事吧。”田川角荣道:“我这次来,可以带走多少遗臣?”
“三百七十八人。”
“这么多?”
“是。”郑平道:“都是心向我隆昌帝与国公爷的忠直之士,文人、武士、工匠都有,还有大量的典籍、财物。”
说到这里,他压低声音,把头凑得更近,轻声道:“还有几张火器图,都是军械局还在制的最新火器。”
“真的?”田川角荣眼中绽出喜色。
但他沉吟半晌,又有些忧虑起来,喃喃道:“怎么带得走呢?”
郑平道:“公子放心,遗臣之中,有人的亲友在江南水师任职,打点之后,得了一艘水师淘汰下来的大船……一应文书俱在。”
“此事竟如此顺利?!”
“哈,这些遗臣以往是何等地位,如今日是何等地位?到了那边,可都是从龙之功,谁敢不尽力?”
田川角荣于是笑了笑。
相比这些,方才路过那个布政使确实是不算什么了。
他的家主田川七左卫门如今已下了决心,要助其兄一起推翻德川幕府……立国建邦,这才是真正的大功业。
田川角荣又与郑平聊了一些细节,末了,他站起身,道:“这些年你留在这边辛苦了,尽快安排吧。”
“不辛苦。”郑平笑道:“无非就是做些生意,再联络一二,不辛苦。”
田川角荣点点头,离开茶楼。
这里属南京城上元县,是主城的核心区域,又是闹中取静的一条街巷。
田川角荣下了茶楼,才走没几步,正遇到那名叫罗德元的官员从巷子里走了出来。
只见这罗德元一袭布衣,走进了一家杂货铺,不一会儿,捧着一小坛酱油出来。
“布政使?呵。”
田川角荣心中冷笑,不由伸手到袖子里,握出了一柄匕首。想着只要上前两步,捅上几下,就能把一个从二品大员捅死。
这种轻而易举的刺杀,在长崎,可是想都想不到的事。
然而,终究是有要事在身,他摇了摇头,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念想,迈步而去。
不远处一间高楼之上,有人放下千里镜,轻笑道:“哈,这小子,居然还想节外生枝?”
另一人放下手中的火铳,淡淡道:“他生不了枝,真要敢对罗大人动手,我一枪崩了他。”
“崩了他简单,好不容易安排好的要送人到倭岛的大事可又耽误了。”
“也不知郑氏什么时候才能和德川幕府打起来,等得人心焦。”
“快了……”
长街上,有个年轻人跑过。
“卖报喽!江南周报……王师出嘉峪关、远征哈密;五世活佛入京觐见;南京农研处改良播种机……”
罗德元打了酱油,远远看了那年轻人一眼,招了招手。
“这位先生,可要买报?”
“为何到了傍晚,报纸还没卖完?”
“哈,紫金山大学堂的学生们今日好闲,聚在城内议论时政,把我报纸上的事情都说尽了,谁还买呀?真是气煞我也……先生你要买吗?买一份如何?”
罗德元又问道:“你多大年岁?可曾读过书?卖报可能支撑生计?”
“我二十四岁,识字咧,我可不仅是卖报,还在那边远洋商行会帐……不是,先生你到底买不买呀?王师远征哈密、活佛入京……”
“这样吧,你可有旧报纸?我买几摞来练字,每斤……这个数。”
罗德元伸出三根手指比了一比。
那年轻人“哈”了一声,摇了摇头,道:“这个数不卖哈。”
许是因这个数实在没什么好聊的,他竟是懒得再看罗德元一眼,转身就走。
“卖报卖报……王师远征哈密,老少爷们又有国债可以买喽……”
罗德元一愣,也不放在心上,捧着酱油就往家里走。
他妻子是个木讷的女人,正坐在堂屋里刺绣。
厨房里一个老妈子快步出来,嘟囔道:“老爷买个酱油也太久了。”
这老妈子也是官府安排来他家做事的,罗德元唤她吴妈。
她平时说话就是这般硬气,因此别的官员不要她,但做事还是不错的。
罗德元也不顶嘴,吃过饭,又回到书房做事,外面他妻子与吴妈已在收拾准备进京的东西。
这夜,刘妈忽然进来道:“老爷,有客人来,不是来求你办事的,说是来找你讨论什么东西的。”
“那就见一见吧……”
一会儿之后,有个白面无须的中年人推着轮椅过来,到书房前,把轮椅一搬,搬过门槛进来。
罗德元一转头,见到轮椅上那人,不由愣住。
他揉了揉眼,只觉恍在梦中。
“陛……陛下?”
“咚”的一声,罗德元起身想绕过书桌,因走得太急,膝盖在桌上撞了一下,生疼,但他已不顾不管地迎上前,认认真真行了一礼。
“臣,江苏行省左布政使罗德元,见过陛下!”
“不必多礼,我早已不是什么陛下,你叫我周先生就好。”
周衍笑了笑,打量着这间书房,又道:“你堂堂从二品大员,家里就一个老妈子做事?”
“臣……臣不知陛下所言何意?何谓……不是陛下?”
周衍道:“这么说吧,八年前,我就已经丢了皇位,成了普通人。”
“什么?!这……”
“你先听我说,这些年以来,坐在龙椅上的只是一块木头而已。天下政令,皆是姐夫与议院裁决,与我无关。”
罗德元已完全呆立在那,一拱手,又道:“臣……”
“不要向我称臣,你这左布政使也不是我封的。”周衍微笑着,看着罗德元,又道:“你看,这么多年你也没发现皇帝不见了。可见有我没我,没什么不同。”
罗德元终于反应过来,脸一扳,仿佛有浩然正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但礼法、纲常,这天下的秩序……”
然而,他才说了一句,周衍再次打断道:“你不必与我说这些,你若是想请我回去当皇帝,我是不去的。对了,忘了告诉你,我如今有两位平妻,有二儿一女,大儿子五岁,小的三岁,女儿二岁。我家是制琴的,我很喜欢做这个,而且平时涉猎颇广,你也许还读过我写的诗,也许还看过我在报上发的文章……”
罗德元就愣愣站那儿,傻傻看着周衍。
自从周衍断了腿之后,想到堂堂天子成了残废,他心痛是真真的,幸而如今国事还好,倒也不必强求天子做什么。
不过这些年来,罗德元总想着,陛下会有振作起来的一天。
但这时见到的周衍,却与他想像中完全不同……那气定神闲的样子,像个隐士,又像个凡人。
“我这次本是想去黄山游玩的,因听了一些消息,所以绕到你这里来。你别看我这个样子,这些年去过不少地方……”
“陛下……”
“我说了,别叫我陛下。”周衍道,“好吧,我有点啰嗦了,说正事吧,这次过来,我是想来保全你。京城那边,姐夫马上要改朝换制了……”
“谋朝篡位?!”
“你不要这么激动。”周衍摆了摆手,又道:“你已经打断我好几次了,这虽没什么关系,总归是不礼貌,哈,你虽是高官,还是要对我一个普通人礼貌一点为好。”
罗德元一愣,竟觉得周衍这语气有些像王笑。
“马上要改朝换制了,这大楚的国号、这建武的年号必然是要改的。更重要的是,制度礼法也将不一样。这些,我未必了解,我也还在学习,就不与你细说了,你到了京城,自会参与到讨论当中。我来,只是想告诉你,到时不要去闹。平静地、理智地去想一想,怎么做才是为天下人好。想一想天下人是需要你的礼仪纲常,还是你继续为他们做些什么……”
罗德元摇了摇头,喃喃道:“臣不能……不能附逆……”
“什么叫顺、什么叫逆呢?天下大势,如长江之水滚滚而下,想要逆流而行才叫逆。世事在更跌、在发展,你何必去阻拦呢?”
“可是,晋王篡位若没一个人站出来反对,往后这世间规矩还有谁肯守,坏了秩序,礼仪崩坏,必须要有人……”
周衍摇了摇头,道:“不一样了,这不是皇权更跌,这是要立新的秩序。你可以反对,姐夫也愿意听你反对的声音,甚至能把你反对的理由记载下来,让世人讨论。我来,是劝你不要去死谏,留一条性命,多做些实事吧。怎么说呢,你就不想看黄河浚清的一天吗?我是很想看的。”
罗德元眼眶一红,却是哭了出来。
“臣……臣不明白……臣不明白要怎么做啊……”
“你有孩子吗?”
“有。”
听到这回答,周衍愣了一下。
他还以为罗德元这种人是没有妻子儿女的,正想说“你若没有孩子,也可以……”
话到嘴边,周衍改了口,问道:“你孩子多大了?”
“十三岁。”罗德元泣声道,“在老家读书。”
“上的学堂?还是你请了先生在家中教他?”
“学堂。”
周衍笑道:“你进京前回乡一趟吧,与你的孩子聊一聊,如今有些事他们更理解,学堂里都会讲。我走了,忘了楚帝周衍吧……等哪天你致仕了,可以来寻我玩,我现在烧菜烧得不错,回头烧给你尝尝。”
“陛……周先生……”
罗德元脸上泪水更甚,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而那中年人已把周衍的轮椅搬过门槛,往外推去。
院子里,两人的对话声还传了过来。
“听说长江的鲥鱼不错,如今正当节,我们可以尝尝。”
“好。”
“王现和我说,他听过一个故事,说是有个皇帝喜欢吃鲥鱼,派人从江南送到京城,沿途劳民伤财,花费无数。但你看,我们想吃就吃,哪有那么多麻烦?”
“说实话,周先生最近烧菜有些淡了。”
“那是你口味渐渐重了……”
那声音渐行渐远,等罗德元反应过来,跑出门一看,只见夜色中那个推着轮椅的剪影已拐入了长街。
他抱着门柱,只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完全崩塌了,坐在地上嚎陶大哭。
“我的纲常!我的纲常……”
院中,吴妈拿着扫帚走了几步,喃喃道:“老爷的肛肠又不舒服了,给他买点药吧,唉,还是不要跟着去京城吧,这老爷官虽大,性子却古怪,不跟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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