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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日子陆遥的军力膨胀,各族精锐归于其下,猛士雄兵济济一堂不必多说。然而北疆毕竟文风不盛,短短数天里并不曾搜罗到什么有真才实学的文人,因而军中庶务仍然仰赖于长史邵续一人而已。
须知陆遥兼跨军政两途,又是一军孤悬于外,较之昔在晋阳时,环境陌生了许多,而种种繁杂事务何止多了十倍?举凡筹集粮秣、分配物资、调拨军械、组织民夫之类,真是千头万绪。同时面对上百名目不识丁、言语不通、超过手指数量的数字就说不清楚的粗鄙胡儿,还要一一清点他们所提供的物资该有多么艰难?这样的情形想想都会让人汗毛竖立吧。
好在邵续绝非靠着家世门第、谈论玄虚坐致公卿之流。他曾经做过郡县之长,积累过切切实实的治政经验,不仅处事手段娴熟周密,而且极有捷思。他随军奔行于代郡各地,每日只休憩一两个时辰,带着几名勉强识文断字的吏员清点、统计、抄录、分派,处断事务无不如意,硬生生地将局面维持了下来。能够做到这种地步,莫说是陆遥对他大加倚重,众将也无不佩服。
此刻邵续就在陆遥右手边第一席落座。虽然最近始终在与士卒、胡儿们打交道,他依旧是宽袍小冠,一副士人风范,倒是眼下嘟噜着嘴努力撕扯牛腱的样子,委实有失体统。听得陆遥发问,邵续擦了擦汁水淋漓的胡须,也不去查找账册,随口答道:
“近日缴获大致如下:各类刀剑千三百件,矛戈四百余,皮甲二百二十套,角弓四十副。这其中的半数,已经预定要发放至各军以弥补战损,残破兵器甲胄之类,已勒令匠人尽快予以修复,预计半月之后又可提供各类兵甲千余。当前各军的箭矢严重不足,但库藏余量也不过一万两千余支,匠人制作的速度也有限,故而有些为难。”
毕竟北疆贫瘠,这当然不算什么好消息,但也在陆遥预料之内。陆遥点了点头,又问:“其它粮秣物资呢?”
邵续欠了欠身:“尚未清点完毕,然粮秣当倍于旬月之前,牛、马、畜类无算。”
陆遥又点点头。十日前,二人也是在此计算物资存量,当时陆遥很为攻破代王城后的缴获欣喜了一番。如果现今掌握的粮秣能够倍于那时,相当不错了。更不要说还有来自于阖族覆灭的零散杂胡人众的,难以计数的牛马牲畜。为了放牧那些牛羊,几乎已经完全占用了萝川周边的几个草场。
“只是……”
陆遥知道邵续的意思,他接过话头,快速地报出了昨日邵续统计出的另一组数字:“只是如今我们直接掌握铁骑七千,晋人的民户三千九百户,胡儿二千七百余落,数量是旬月前的五倍之多。与之相匹配,则粮秣物资又显得紧张了。”
代地本是北疆荒僻之所,胡人势力极盛,历年来都有汉家流民为了躲避捐税而托庇于胡族的,以至于国朝太康年间统计整个代郡的户口数,不过三千四百户而已。但此番陆遥攻伐代郡,将许多不肯顺服的杂胡部落一一覆灭,不仅搜括出了大量隐匿户口,招降的胡人更数量更是庞大。这样规模的军民人数,哪怕没有战事,每天吃、喝、训练所消耗的也不是少数。陆遥既然身为代郡太守,总得有个长远打算,坐吃山空不是办法。
邵续将身体前趋,郑重地道:“我曾听说,接则事犹成,豫则祸不生。虽然眼下局面维持一两个月不成问题,但下一步呢?军事以外,民政该如何行事?如何才能真正地扎根于代郡?恕邵续冒味,敢问将军可有谋划?”
“虽有些粗浅的想法,却不知是否妥当。此事,还须得邵公指点。”陆遥坦然道。无论是在穿越前后,陆遥都从来没有做地方官的经验,虽然对日后的发展有了些初步规划,却不能保证是否合宜。为了避免自己一厢情愿地制造出脱离实际情况的空中楼阁来,他十分期待邵续能提出有效的建议。
而邵续果然不负陆遥所望。
他将手掌覆在案几上,沉声道:“在邵某看来,下一步行事,不外乎三条。曰理民,曰用民,曰抚民。”
“便请邵公细细说来。”
酒宴上的喧嚣似乎突然间安静下来,陆遥的耳中唯有邵续信心十足的言语:“所谓理民,一者,张理人道,明辨种类也。代郡军民依附于将军者,五千余户。其中,堪为吏户者多少?堪为兵户者多少?堪为匠户者多少?堪以务农者多少?堪以放牧者多少?这些都需要尽快分辨清晰,按照各自的擅长和需求,给予妥善的安置,从而使之发挥适当的作用。”
巨大数量的依附民众在此,简单地用军令来约束压制是不行的,必须将之纳入到政治、军事、经济各个方面,以形成拥有生产能力的体系,组成固定的粮饷来源。但代郡胡汉杂处,民众之间的差异性十分明显。譬如胡儿不擅耕种,汉民不擅放牧,兼且此地民风凶悍、好战轻死……如果胡乱安排,不仅事倍功半,且有激发矛盾之虞。这就需要尽快对下属民众加以深入、细致地整编,摸清他们的背景,在此基础上,才能着手下一步的安排。陆遥连连点头:“邵公所言极是!还请继续讲述!”
“理民之二者,招贤纳才也。治政当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然而代郡沦入胡族之手数十年,士族凋零殆尽;太守以下,令、长、掾属皆无可用者,仿佛身与指之间无臂相连。”说到这里,邵续不禁连连苦笑。这几日他忙得脚不点地,几乎恨不得将自己劈作三五瓣来用,便是拜此所赐。若是长期这么下去,便是铁打的筋骨也坚持不住:“非常之时,当应以非常之策。还请将军颁令招贤,从速简拔吏员、僚属。不拘出身、姓族,凡有一技之长、一得之见者,皆量才授用,裨以充实幕府。”
这话乍听有些劲爆,难道是要从此唯才是举,不拘家世么?陆遥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邵续虽然通脱,但其父、祖皆为朝廷高官,本人乃是魏郡安阳的士族领袖、河北名士,怎会轻易抛却门第之见。他所主张的,只是大幅度降低底层官吏的录用资格,以尽快将民众纳入管理中去。真正地位较高的地方官员和重要僚属,自然不会随意择人。
讲求士族门第乃是当时的常态,这样的风气自汉魏延续至今,也有其独特的存在意义。陆遥不必也无意去刻意反对,但他倒不介意把邵续的意见稍稍再推动一把。须知胡人数十年肆虐,使得代地的汉人豪强、士族遭受到了重大打击。在陆遥内心深处,甚至隐约觉得这是替他作了大扫除一般,有助于他这个新任代郡太守毫无顾忌的任用心腹,将军民直接掌控在手。在此条件下,如能借着举荐人才的名义网罗代地英杰于彀中,正有一举两得之效。
于是陆遥拍手道:“正当如此。邵公可记得魏武帝的招贤令?‘伊挚、傅说出于贱人,管仲,桓公贼也,皆用之以兴。萧何、曹参,县吏也,韩信、陈平负汙辱之名,有见笑之耻,卒能成就王业,声著千载。’可见才能之士未必不出于寒素呀。若代地果有贤才,莫说区区吏员之流,便是令长、掾属,又算得什么?”
这是将招贤纳才的范围大大扩张了。若是在中原某地作此言语,只怕便会引发出势族的攻讦来。但既然是在孤悬域外的北疆,又处筚路蓝缕、诸事草创之际,邵续也无可无不可。他哈哈一笑,向陆遥躬身施礼:“将军气魄过人,邵某佩服。”
“很好!很好!邵公,你所说的理民二项,都合乎我的心意。”陆遥欢悦道:“那用民和抚民,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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