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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内很安静,“沙沙”地翻页声清晰可闻。

石重伟心痒难熬,忍不住站在父皇身边,等石方真看过之后,便拿起来观看。正看得入神,忽听“啪”的一声震响,只见石方真脸色铁青地用拳头重重砸在桌上。

石重伟吓了一跳,赶紧跪倒请罪道:“父皇,儿臣无礼,请父皇恕罪。”

石方真一愣,哭笑不得地道:“伟儿,不关你的事,朕是看江安义日记中所记之事生气。你去看你娘吧,这些日记暂时放在父皇这里。”

石重伟暗抹冷汗,心说吓死我了,天子一怒,谁受得了啊,还是周师傅说的对,在父皇面前不能丝毫逾矩。

等太子走后,石方真吩咐道:“召韦相、孔省(秘书左监)、陈成济(政事堂左丞)、马遂真(中书郎)和潘临风(吏部尚书)见驾。”这几位是朝臣中的重中之重,召见他们肯定是有大事发生。一柱香后,石方真起驾紫辰殿,五位大臣已经在殿中等候。

石方真径直拿出几张江安义的日记,递給韦义深,韦义深苦笑道:“万岁,臣老眼昏花,这纸上的小字已经看不太清楚了。”

“是朕疏忽了,韦相且安坐。马遂真,你来大声读读,让大家都听听。”石方真让人赐坐,自己回到位置也坐好。

马遂真在五人中年岁最轻,拿着纸站在殿中,高声诵读道:“……百姓告状,小吏们要收取登记费、手续费、工本费、门敬费……夏凉入库,要收取潮耗、鼠耗、霉耗、掺沙、运损等诸多名目耗损,富罗每收粮一石则计耗损一斗三升,而据微臣所查,县衙收粮用的量斗实为一斗半升……”

不等马遂真读完,石方真气呼呼地打断道:“骇人听闻,如果不是江安义写明,朕从未想过那些不入流的小吏居然如此大胆地侵吞朝庭膏泽自肥,朝庭每年的税赋居然被这些人吞去近半,百姓还以为朕是横征暴敛之君,这些狗贼,实在是可杀不可留。你们告诉朕,江安义所说是不是事实,我大郑国还有多少地方像富罗县一样?”

大殿内一片安静,石方真看众人的神色分明对江安义所写的事情清楚,勃然大怒道:“看来你们早已清楚,只是瞒着朕一人吧。朝堂之上,众卿高赞天子圣明,百姓乐业,原来都是哄骗朕。怕是哪天反贼攻到皇城门前,诸位爱卿还要说天下太平吧。”

天子大怒,众人跪倒请罪,石方真深吸口气,止住怒气,道:“该谁的罪以后再说,韦相,你在地方上任过官,应该清楚这些胥吏,你跟朕说说。大家都起来,坐下说话。”

韦义深坐好,组织了一下言语,开口道:“万岁息怒,非是臣等知情不报,这胥吏乱政乃是历朝的弊端,想来万岁读书时也曾有师傅讲过:魏之末年,百官者虚名,而柄国者胥吏也。”

石方真一醒,不错,他在东宫读书时老师评点大魏朝兴亡得失时确实提过,当时自己还嗤之以鼻,认为魏朝皇帝太蠢,百官无能,居然让国政操于胥吏之手,现在看来,自己与那蠢皇帝差不多。

殿外翻起了乌云,狂风吹动尘埃,天要下雨了。韦义深苍老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窗纸被风砂打得“沙沙”作响,一副风雨飘摇的景向。

“自夏家天下以来,天子以士大夫治天下,而士大夫又是通过胥吏来管理百姓,征缴税赋、组织劳役,赈济灾民等等,这些胥吏不可或缺。万岁知道,吏不是官,如无特殊机遇并无升任的可能,而且胥吏的待遇甚低,各地虽有不同,但多不过四五两,少不过一二两,这些钱,当然不足以养家。于是,有些人就千万百计利用职务之便营私敛财、中饱私囊,更有甚者竟然横行于乡里、不法于府县,成为危害百姓的毒瘤。”

石方真皱着眉头问道:“难道就没有办法治治这些恶吏?历朝历代都是怎么做的?”

“万岁莫急,听老臣慢慢道来。”韦义深喘了口气,调匀呼吸,提高嗓音道:“据史书记载,魏明皇时期名臣颜驿历任数州刺史,他深恶胥吏舞弊乱政,每有令则书于板簿,调发赋役皆以“板簿”所书为依据,不辞劳苦“自检自检”,其治下胥吏为之收敛。”

石方真点头道:“官员勤勉,则胥吏难瞒,看来还是官员太懒,才致使胥吏弄权。”

孔省插言道:“万岁所言甚是,但胥吏之祸仅靠官员勤勉是无法消除的。我朝官员皆是异地为官,而胥吏却是本地人,很多胥吏是父子相传,成为世袭,在地方上根深蒂固,关系交错纵横,官员到地方上想要制衡胥吏很难,反而胥吏利用当地势力,既可帮助官员加大执行力,也可暗中使坏让官员无所作为,从而影响官员的考绩升迁,所以很多官员为了升迁对胥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潘临风是吏部尚书,这天下的官都是他管着,自然感触更深,进言道:“胥吏为祸,自今已有数千年,历史上明君不少,却都拿这些小吏没有办法。昔日韩太保曾慨叹‘朝庭养虎狼于民间,此辈贪婪成性’,提出要严刑峻法,结果胥吏纷纷辞职,致使政令不通,事务堆积,险酿大祸。”

石方真苦恼地敲着桌子问道:“难道就无法可想吗?”

韦义深反问道:“既然江安义把胥吏横行不法之事告诉万岁,不知此子有何对策?”

江安义还真在日记中写了他对付胥吏的办法,一是慑之以威,打死都头张朴天,关押户房房头苏国良,要求胥吏补齐库房的亏空;二是提高胥吏待遇,让胥吏有养家的能力;三是亲自监督,减轻胥吏渔利的机会。不过江安义也在日记中苦恼,认为无法根绝胥吏犯法,只能徐徐图之。

石方真把江安义的办法一说,众人点头。马遂真抢先道:“臣有三策,治理胥吏。”选相的传言众人皆知,孔、陈、马三人自然竭尽所能在天子面前展现自己的才学,马遂真先发制人。

“其一,天下攘攘,多为名利,胥吏乱为是因为无法在仕途上晋身才转为贪财。所以臣认为不妨考核胥吏的业绩,清廉自守者不妨晋升其官职,让其觉得政治上有前途,才不会为了小利误了前程;其二,提升胥吏素质,既然胥吏能当官,不妨从童生和秀才中选其能者做胥吏,这些人读圣贤书长大,操守肯定比其他人好;其三,加大惩罚,胥吏犯法为知法犯法,罪加三分,其所贪之利以十倍罚之,如不能偿,则抄没其家,发放其家人为奴偿债。”

转瞬之间马遂真能想出三策,石方真很满意,笑道:“马卿片刻之间便有三策,不愧为捷才。”

马遂真得了天子嘉许,另一旁的孔省心中不舒服,同为竞争丞相的对手,当然要表现自己的才学。孔省轻笑道:“马中书郎的办法虽好,实施起来却难,人皆贪利,官员尚且会贪污,何况小吏乎。再说童生、秀才怕是多不肯操胥吏业,而加重罪责,与《大郑律》有违,亦不妥。”

石方真乐于看到臣下相争,这样他才好从中驾驭,于是笑问道:“孔爱卿,你别光挑别人刺,你有何主张,不妨说出来与大伙听听。”

孔省笑道:“臣一时没有好办法,不过万岁倒是給了个好办法。”

“喔,朕何时说了什么办法?”石方真诧异地问道。

“万岁不是让段大人在楚州推行‘合税为一’之政吗,将田税、徭役、杂捐等合为一体,这样一来,胥吏没了从中渔利的地方,治标又治本,方为上上之策。还是万岁高瞻远嘱,烛照天地,微臣佩服。”孔省向天子拱手,做膜拜状。

石方真被这记马屁拍得开颜大笑,用手指着孔省骂道:“你就不怕别人说你是佞臣。”

马遂真心中想,不错,孔省这小子就是个佞臣。

石方真看了一眼沉默无语的陈成济,问道:“陈爱卿,不知你有何高见?”

陈成济恭谨地躬身道:“微臣愚昧,仓促之间并无良策,请万岁恕罪。马大人和孔大人的法子都不错,万岁御决之后臣等遵照施行便是。”

马、孔争宠时,韦义深低垂着眼皮,似睡非睡地坐在凳子上,倒是陈成济答无良策,韦义深抬头看了一眼陈成济。陈成济在政事堂任左丞有六年了,向来谨小慎微,勤勤恳恳,不多言,不贪功,他一向认为陈成济是个忠厚君子,不与人争,今日却猛然查觉不与人争方为大争。

天子问计,马遂真和孔省都有出色表现,而孔省归功于天子,更是胜过马遂真一筹。然而天下英才何其多也,天子并不缺少出谋献策之人,凭心而论,自己也能说出几点来,马遂真所说其实江安义也提到过,只是未详谈。

这些主张都是对的,有用的,但身为丞相,他深知“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真正的难处不在想出计策而在于施行,陈成济的回答表达了做实事的决心。天子事后思索,三人的高下立分,如果说真要选相,陈成济为首选,其次是孔省,最后才是马遂真。

看来,急于表功反落下乘,谨言慎行方为上策。想到这里,韦义深欠身补充道:“万岁,胥吏之祸延续数千年,仓促之间难以根治,万岁当慎思谨行,选用良牧,徐徐图之。”

石方真无奈地摊开手,叹道:“投鼠忌器啊,马爱卿、孔爱卿,你两人召集弘文馆和崇文馆学士研讨治理胥吏之策,报給朕和韦相;潘爱卿,吏部和礼部授官、考绩之时需对官员传授治吏之法;陈爱卿,等治吏之策出台后,你挑选一些州县试行。江安义既然首先禀报,就把富罗县算上。”

得,江安义身上又多了件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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