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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家城里,所有的人停下步伐,朝那阴沉的天空看去。

那里不是什么流光溢彩的美丽风景,更加不是大潮袭来的撼人心魄的势象,而是一尊庞大的,激射着庄严、肃穆、不可侵犯亵渎的祭坛,高高地悬立在阴云之下,风雪之中,宣泄着那压迫人心魂的气势。八角十六方,突兀的构型似乎是在陈述它的与众不同,紫玄色的通体布色并不炫目,却让人无法将目光从其上移转开。八方招展的幡旗布满了符文,密密麻麻,晦涩且繁复。祭坛上,是典型的众星拱月布局,八方星辰,十六天宫,共抬中间的大月台,或者说用“玄阴台”称呼更为合适。楼枧、梯台、圆杆、副络、石碑纵横交错分布在各个位置,相互连接、错离之间似乎构成了某种阵法。而最为醒目的,毫无疑问是那祭坛正面的石刻大字——

“北参”。

“那是,北参祭坛!告灵仪式啊,千年才能见一回的北参祭坛。”

“当年至圣先师题字,兵家玄祖亲手纂刻的‘北参’!”

“集两位至圣之力的‘北参’啊。”

百家城里被禁卫军镇压下来了,但这并不妨碍他们议论与惊叹,兴奋与炙热。风雪丝毫无法掩盖他们的炙热,如同一团蹿升的火焰,迅速在整个百家城的大街小巷里燃烧。所有人的心神以往,好想去那祭坛边上,去抚摸,去感受,去参悟。那是大祖的手迹,是至圣的痕迹,是那万年间炽热得如同各自天上太阳的存在。

可即便他们再如何的兴奋,再如何地想去感受,也并无法改变那“北参”二字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之所以醒目,也是因为其大。它并未神辉熠熠,也并未异象平生,更为散发出无限的道意来。它就干巴巴地摆在那里,像极了民间普通的雕刻,甚至还因着时间的长久而有着腐蚀、风化的痕迹。

但是这无所谓,兴奋着的人们不需要看到那多壮观、多了不起,只需要知道创造出它来的人有多了不起就是了。

他们等待着,等待着北参祭坛完全显露,同时,也在等待着各路圣人、大前辈的出现,等待着母气大潮的来临。

远在北国的雪山,大潮弥漫而来,提前许久便布置好的阵法将大潮隔开,不至于淹没北国这片土地。从陇北雪山背部涌起,大潮直触阴云,然后落进隔离大阵的顶层,四面八方升起的密密麻麻的阵旗扎根在大地,源源不断地向隔离大阵输送来自地下灵脉的灵气,以支撑起几乎能将整个神秀湖淹没的大潮。

悬立于空中的空道、大小云林全部撤移。碍于云兽之王师染的威势,他们不敢上升以躲避大潮,只能向没有被大潮覆盖的地方移动。

从洛神宫上下来;从墨海越过;从潮汐城淌过;从东界涌来;从洛河漫来……

大潮与隔离阵法为地上的每一个生灵带来一副绝美的画卷。北海大潮悬在天上,地上所有的生灵像是海底世界里隔水的幻想生物,他们可以看到大潮撞击隔离阵法激起的白浪,可以看到大大小小的没来得及逃离的海兽被冲得七荤八素,可以看到曾经埋葬在北海之中的船只、骸骨、甚至是海底遗迹。

这是北海的海水,是北海深处的海水。

洛神宫数以万计的弟子们,勾布起帘,咏歌沉吟,丝丝缕缕的灵韵汇聚在一起,为正在逝去的圉围鲸们送去她们的祈愿;

希栏小镇的,崇尚着陇北雪山的原住民们,虔诚地望着天上的海,祈祷着,愿一切平安;

潮汐城的人们,躲在家中、洞天里、客栈里,小心翼翼地欣赏着这壮丽的风景;

墨海四剑宗的弟子们,各立于山头,举剑而迎,使万剑齐发,以应对可能的隔离阵法破碎。

而神秀湖的人们,还在眺望,那天际一线。

北海中心,深海之中,数不清的,密密麻麻的小山般的圉围鲸,围拢成一圈又一圈,低声吟唱着,那亘古以来便铭刻在传承当中的呼唤。

那是,来自深海的呼唤。

而在它们之下,是一尊隐藏于泥沙、海石之中,如同横隔海底的巨大山脉的古兽。它有一个被遗忘已久的名字,潉。

潉,静静地等待着。

百家城里,一阶一阶看不到的浮梯上。

秦三月抚摸着额头的桃花,问:“老师,春来了,一切真的就会好起来吗?”

叶抚柔声说:“会好起来的。”

“落雪是冬,化雪是春。”秦三月遥遥地看着远处的雪,“三月天里,才会转暖,离化雪还有两个月呢。三月天里,才是春。”

叶抚笑着说:“你也是三月。你来了,春自然会来。”

秦三月抬起头,看着叶抚,眨眨眼,“老师,你说得太难,我听不懂。”

叶抚紧紧握住她的手,踩在浮梯上,向祭坛看去,“会懂的。”

秦三月心里很温暖,她希望老师永远都不要松开她。

“老师,我有些紧张。”

“没关系,我在你身后。”

“要是弄错了怎么办?”

“没关系,我会教你的。”

“他们会不会看到我的脸啊,我脸上有道疤,会不会不好看啊?”

“在祭坛上,你就是最好看的。”

“我才十五岁,真的能够胜任吗?”

“十岁的胡兰悟出天下绝无仅有的‘一剑’,十五岁的你何不能向天下告灵。”

“可我,还是有些紧张。”

“到时候,你就不会紧张了。”

“老师,你会一直握着我的手吗?”

“你的手,要握着天下,而不是握着我。”

……

庾合同井不停站在一起,高高地望着百家城上的祭坛。

“那祭坛,多久了?”井不停问。

“很久了,比十个大玄王朝都久。”

“那么久?”

“至圣先师和兵家玄祖存世多久,差不多就有那么久。”

“那他们存世多久了?”

“不知道,大概是断代后的第一批人。”

“断代又是多久以前?”

“五万年?十万年?谁知道啊,名字都是‘断代’,谁知道文明和记载是什么时候又兴起的。儒家、上殷学宫、九周,许许多多的学派,许许多多研究古史的势力、术系都有着不同的说法。有说断代在部落文明之前,以神话和天人之灾来佐证;有说在部落文明之后,以一撇之见的‘轩辕’、‘神农’等不知真实与否的氏族文明来佐证;有说根本就没有什么断代,人得厚与天,生灵而治世,牵动整个族群的变化,慢慢衍生出文明和各种体系。”

“在民间里,传闻最多的貌似是第三种说法。”

“是啊,没有人希望自己是被时代抛弃的一代,希望着人类是通过自身的繁衍、衍化、生灵而来。”

庾合摇摇头,显然,他不希望在“断代”这个话题上说太多,这是个复杂的且没有任何根据的话题,如同空想。

井不停知其意,点头说:“没想到,叶先生居然主持告灵仪式。”

庾合摇头,“显而易见,秦三月才是,叶先生只是辅佐。”

“可,叶先生主持应该更加稳当吧。秦三月毕竟还小。”说起这样的话来,井不停自己都觉得心虚,毕竟他是知道的,秦三月的身份特殊得很。

“叶先生总考虑着我们考虑不到的事。”

“说来也是。”井不停点头。

沉默一会儿后,井不停又问:“这次大潮本是争端之地,为何这么久,却又不见任何大人物出场?”

“暗中窥伺,母气未来,没人相当出头鸟。”

“长山先生,神秀湖百家圣人呢?他们又为何不出来?甚至百家城的城主都未出来。”

“神秀湖现在像是仓库里是不确定能否熬过一个饥荒的粮食,有手持兵刃的士兵守护。仓库外是数不清的眼睛饿红了的难民,随时随地都可能饿死,他们拿着锄头和镰刀,想要冲进仓库抢夺粮食。难民一边要提防士兵的兵刃,一边要提防冲进仓库后随时可能砸向自己的锄头。士兵地势极佳,兵刃锋利,体力充沛,但他们人少,不敢轻易地驱赶难民,更不敢让难民知道自己人少。”庾合眼神锋利清明,“难民们知道这仓库里的粮食是用来救济他们的,但是他们生怕分配给自己的粮食不够熬过饥荒,所以想要去抢夺,抢到足够的粮食,他们不在乎自己抢了粮食,别人够不够吃,只在乎自己能不能活过这个饥荒,甚至还有更加饿疯了的,要去粮食的来源地抢夺粮食。士兵要维持着秩序,守住饥荒里最后的规矩,以免大乱。他们所有人的矛盾都集中在粮食上,却很少有人想过,这些粮食是耗费了将近两个季度种出来的来,不会去想,是谁种的粮食,是谁救济的粮食,更不提感恩。”

庾合一言一句地说着,语气沉闷且急促。

井不停一言一句地听着,眼中的惊骇于敬佩愈来愈浓。他惊骇的不是现在的局势这么严谨,而是庾合那敏锐的局势嗅觉,以粮食、士兵、难民、饥荒四者十分贴切地诠释了这神秀湖大潮乃至大半个天下的局势。与庾合相处这么就以来,他一直觉得庾合身为三皇子,却丝毫没有皇家子弟的作态和言谈,一直以为他没有经受过皇家王室的教育,不是大玄的继承人之一。

这一番言语下来,井不停彻底改观,非常明晰地知道了,庾合是真正的深藏不露!

井不停据手,佩服道:“三皇子一席话,当真锋利!”

庾合摇了摇头。他在心里沉吟:“说得再激昂有什么后,还不是无法改变自己是难民的一员。”

庾合捏着怀里正散发热意的玉佩,沉默了一会儿后呼气说:“我去一趟百家城。”

井不停问:“百家城不是封城了吗?”

庾合摇头,“封城封的伺机搅乱的人。”随后,他转身离去。

井不停不太明白这一点,他转身看向曲红绡和温早见,问:“你们呢?”

温早见看向曲红绡,脉脉含情的眼神不言而喻。

曲红绡正想说“留在洞天”,忽然只觉心中“灵犀”微动,然后说:“我也要去一趟百家城。”

温早见随后说,“我也一样。”她不待井不停多说一句话,直接给他安排了,“你就留在洞天,照顾好洞天和胡兰小师妹。”

正说着,忽然洞天的门被敲响,一句话都没说的胡兰默不作声地走过去,将门打开,看到来人后,她眼里一下子涌出光彩,“是你?”

“嘘——”来人连忙嘘声。

洞天中,三人看去,只见那门口站着一身材高挑的青衣女子,背负一把长剑。正是前几天遇到的“大剑仙”或者。

或者朝洞天里望了望,小声问胡兰:“你先生不在吧?”

胡兰点头,随后疑问:“看样子,你不想让先生看到?”

或者俯身,贴在胡兰耳朵边上说:“我要把他的学生悄悄带走,肯定不能让他看到。”

胡兰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立马要往后退去,手腕却早已被或者紧紧抓住。或者笑着说:“走着!”

曲红绡见此,气势倾泻,正欲去夺回胡兰,但再看去,或者和胡兰已然消失不见。随后,她挂在腰间的木牌传进一道神念——

“放心,我带她去玩一玩,随后送回来。”

曲红绡愣住了,愣的不是或者的神念,而是神念传进了木牌。她很是疑惑,这木牌是子母牌,母牌在自己这儿,子牌在胡兰那儿,为何或者的神念会传进母牌?难不成是或者通过胡兰的子牌传的?可那没有必要啊,她完全可以直接传神念给自己啊!这么做,有什么必要?好玩?还是故意的?

曲红绡愣神许久,她想到了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或者那里也有子牌。但是,当她一想到这个可能,立马就忘却了。

“没事吧。”温早见捏着曲红绡的衣袖,摇了摇问。

曲红绡回过神来,摇头,“没事。”她眼帘微微耷着。

“刚才那个人,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温早见不确定地问。

曲红绡眼睛微微睁大,转向温早见,皱眉问:“你忘了?”

“真见过?”温早见顿了顿,然后抚了抚额头,“可我怎么想不起来呢?”

明明才隔了四五天啊,曲红绡心里忽然感觉有些压抑,像是某种未知的事物突如其来,压在心头,让她喘气不能。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再沉沉地吐出去,没有和温早见解释,便说:“忘了就算了,没必要去探究。”

温早见是个好奇的人,但是耐不住她很听曲红绡的话,乖乖地点了点头。又问,“胡兰呢?忽然被那个人带走,会不会有事啊?”

曲红绡并不确定有没有事,只是直觉上觉得不会有事,她深知那个女子剑仙本事超出这天下绝大多数人太多太多,远远不是自己能触及的,出于保险,她将这件事,通知给了叶抚。“我通知先生了,没事的。”

井不停在后面看得是满脸疑惑,正想问,结果曲红绡带着温早见迈步便离去。

洞天里,便只剩下他和墨香。

在原地里出神许久,他是真的没什么事,闲着的。回神后,他转身笑着对墨香说:“墨香,我们来下盘棋吧。”

墨香天真地笑道:“好呀!”

……

“落雪是冬,化雪是春。”

李命负手而立,站在第五家的玄定场。

玄定场很大,大得像是一片雾气缭绕的湖。这里只站着几个人,所以显得很是冷清。除了还在闭关的莫长安,以及逝去的第五立人,七大家的老祖都在这儿,还有第五伏安这位接班人,以及精神面貌略显憔悴的第五鸢尾。

“长山先生,这是什么意思?”陈缥缈问。

“春生万物……这是《清风》中的一句话。”李命说。

陈缥缈当然知道这是《清风》中的一句话,只是不明白为何长山先生在这个时候说出来。

李命没有解释。其他人也没有去问。第五鸢尾却忽然抬头说:“可这场雪什么时候才能化?看样子,许久都不会停下来,我们等不到春了吗?”

第五伏安皱眉说,“鸢尾,不要乱说话!”

李命抬手示意无碍,他看着第五鸢尾,温声说:“春就在那里,不论如何都会到来。”

“可我们,该如何等到春的到来?长山先生。”第五鸢尾掩抑着自己的悲伤,轻声问。第五立人的逝世让她很是难过,因为就在那前一刻,她还在同她对坐共食,还受了她的嘱托。现在看来,她觉得那是自家老祖的最后嘱托。

李命看着她说,“大雪要掩盖神秀湖,要先将我掩盖。慷慨激昂的话不适合我这种上了年纪的,但我经历了九次大潮,这次是第十次。儒家讲究数九为极,十为整,凑个整吧,这次不论如何,我还是要让它圆满。”

陈缥缈上前拱手,“长山先生躬身万载,得命所安。”

“长山先生躬身万载,得命所安。”

“长山先生……”

沧桑、沙哑、沉闷的一声又一声响起在玄定场。他们都是几千岁的人,老的老,陈的陈,讲话的确也是那般,老气沉沉,如同李命说的那般,讲不来慷慨激昂的话,自然不得气势磅礴。但,那一句句话里,却充斥着无比让人心安的力量,即便再有气无力,也重如万顷山,字字落定,压在这玄定场。

唯独第五鸢尾没有说话,她死命地咬着牙,似乎很不甘心。

李命很理解她,无非是在想,自家老祖也本应该在这场合说出那句话的,但现在却只有自己孤零零地站在这里。

没有人去怪罪她。活了几千岁了,都是经历过数不清的事的人,没有谁不能体会到第五鸢尾的处境。但同样的,他们也没有谁去安慰她,他们都知道,懂事明理的她不需要人安慰,只需要让时间排解悲伤的情绪。

高雅开口说:“长山先生,还不唤醒莫长安吗?如今少了第五立人,再少他的话,怕是很艰难。”

李命摇头,“莫长安在关键时候。而且,偌大一座天下,也不止我们几个希望这趟大潮好好的。”

“可那终究是外人。”

“对于大潮来说,我们都是外人。”

“若是失败了……”

“我没有考虑失败的情况。”李命定定地说。

这乍一听,似乎很不负责。但其余众人听了后,只是沉沉吸气,然后长言,“我等,伴长山先生左右。”

……

庾合是收到窦问璇的召唤后,才离开的。如他所言,百家城的封城并没有封住他,毕竟也是大玄王朝的三皇子。

进了百家城,没有多关注其他,直接到了窦问璇所在之地。

进了住处后,正欲呼叫窦问璇,却感觉这里有一股很熟悉且具压迫感的气息。朝那正房里看去,只见窦问璇站在那里,只是看了他一眼,并未做其他。登时,他知道,有其他人。

会是谁呢?

庾合一步一步朝里面走去,门的一侧挡住了房间里的情况。他知道,那人就在里面,因为越是靠近,便越是感觉气息的浓郁。

一步,迈入房间里,赫然看去。须发皆白的老人坐在那里,身披麻衣,闭着眼,没有声息,如同死去。

庾合看见他的刹那,心里猛然一紧,如同被抽干了血。

“三皇子,请进。”窦问璇呼道。

庾合闭了闭眼,睁开后,大步向前,双手抱参,行礼,“天官大人!”

天官睁眼,昏黄暮沉的眼眸里没有丝毫光彩,“你可以叫我黄爷爷。”

庾合未收礼,头低得更低,“那是庾合年少无知,不知天官大人身份。”

天官笑了笑,“我想,那个时候,即便你知道我的身份,也依旧会叫我黄爷爷,而不是天官大人。”

“所以那是年少无知。”

上了年纪的人似乎都喜欢追忆过往,天官大人也不例外。他眉目虚沉,“还记得那时候,我守着皇陵,你隔三差五地便来这里找我讲埋在陵里的人的趣事。如今大了,反而生分了。”

“自古以来,天官大人守着大玄皇室,是我们当之无愧的护道人。幼时不谙世事,不知尊敬,现在既已知晓,不可不尊敬。”庾合说。

天官幽幽地说:“我还是喜欢不知尊敬的你。”

庾合没有当真,毕竟眼前的是大玄建朝便存在着的人,如果不是大玄上下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存在,定然要比皇帝有威望得多。即便是他庾合,也是他的父皇亲口告诉,才知道的。如今,他想的是,既然天官大人都来了,那大玄无论如何也不能置身于外。

“多谢天官大人抬爱。”

天官叹了口气,摇头说:“年纪上去了,说的话总是没人信。”他闭了口气,“算了算了,不说这些。”

庾合问:“天官大人来此,可是为神秀湖大潮而来?”

“自然。”

庾合顿了一下,又问:“为大人自己,还是?”

“为你。”

“为我?”

“为你。”

庾合笑道:“天官大人说笑了,我区区一个皇子,不值当。”

天官神情不变,“我也只是区区一个守墓人,是大玄的子民。”

“大人过谦了,你是皇室的护道人,我们皆有恩于你。”

“恩?这个恩,有什么用?”

庾合不知如何回答,说实在的,他并不知道大玄王朝能给天官大人什么。“晚辈不知。”

“我为大玄人,当为大玄尽心尽力。所以,这次我来了。”

“可为我而来,这未免……”

“未免太过牵强?”

庾合点头。

天官说:“为你而来,也是为大玄而来。”

庾合笑道:“我怎么能代表大玄。”

天官并未回话,只是看着他。他抬起头,看了看天官,见他未有神情变化,又看了看旁边的窦问璇,她也未有神情变化。

见两人这般,庾合便明白他们的意思了。他低下头,“晚辈惶恐不能。”

“人都是惶恐的,能也是不能变来的。”天官说。

“晚辈不明白,为何选我?是父皇选了我,还是天官大人选了我。”

“是大玄选了你。”

“大玄?”

“对,大玄。”

“我不明白。”

“会明白的。”

“可我不明白,不能心安。”

“局势走得太快,留给我们的时间并不多,希望你能承受。”

“可,你们没有——”说着,他停了下来。他想问,你们没有问我愿不愿意。

“没有什么?”

庾合摇头,“我说错了。”周若生的事情告诉他,有些事情并不能得偿所愿,如周若生的心意、身份,都在对他说,世间事,大都并非如意。

他抬起头,赫然说:“我们是贪婪的难民。”

窦问璇听此愣了一下,她虽不知意,但知道那不是好话,不由得有些急。

天官却并未在意,“我们要活下去,要摆脱难民的身份,要将‘大玄’前面的‘大’字去掉。”

“未必如意。”庾合说。这种阵前自降士气的话说来本就不好听,何况是在天官面前。窦问璇生怕天官大人生气、恼怒,但是当她看向天官大人时,却发现其神情并未变化。这时,她才知,天官大人对庾合真的很是包容。

“若是如意,我便不会来。”天官说。他自是从庾合的话里听得出来他并不像参与这件事,更不想成为被“大玄”选中的人。他没有生气,因为他知道庾合是一个怎样的人,不然的也说不出“我喜爱不知尊重的那个你”这样的话来。同时,他也知道,“大玄”选中了他庾合,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庾合听此,深深地吸了口气,“夺母气,于我们何处?”

“在大势中争一片山河。”

“晚辈知悉。”

……

禁卫军占据控制着百家城每一条街道,没有人敢搅事,当然了,现在这个时候,看那天上的北参祭坛比搅事重要得多。他们大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对那北参祭坛、大潮以及当前形势大肆议论。而在这样的情况下,却有一个声音格外的扎耳且突兀:

“算命嘞!算不准不要钱!”

年轻且颇有些邋遢的道士撕开了嗓子吼,边吼还便招摇那不知画着哪一道派标志的黄布旗。他摆这个摇摇晃晃的小桌子,一张八卦图铺在上面,也不避风雪。他在大雪中拼命招展的样子,滑稽得很。这个当儿,可没有人去理会他,把他当了疯子,傻子,蠢货。

却有一对人,急匆匆地走过去,为首者一把将那挥舞着的黄布旗止住,质问:“宁江湖,你在干什么!”

年轻道士宁江湖看见来人,喜笑颜开,一把把八卦图和小凳子上的雪掀开,“红绡啊,快坐快坐,你可是稀客啊。”

曲红绡没有理会他,凝眉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宁江湖挑眉,“算命啊!”说着,他摇了摇旗。

“宁江湖,我尊你是师叔,不愿与你动干戈。你不是被陈师祖禁足了吗,怎么又跑出来了!”

“嘿嘿,师叔我本事大啊。上天不能,我遁地,遁地不能我转世。”

曲红绡拳头握紧,然后又无奈叹气松掉,“你快走吧,陈师祖也在神秀湖。算了,我都知道你在这儿,师祖肯定早就知道了。”

宁江湖挤眉弄眼道:“你放心,他现在不会抓我的。”

“我是希望你快点回驼铃山,不要在外面骗人了,每次都要驼铃山给你清理后事。”

“骗人?”宁江湖急得蹦起来,站不住脚,“道士的事情,怎么能是骗人!”

“你还算个道士?”曲红绡挑眉。

“我怎么就不算道士了?”说着,宁江湖将注意转移到曲红绡身后的温早见,忽然弓着腰,笑哈哈地说:“这位女施主,要不要我给你算一卦?”

温早见愣了一下。曲红绡伸手,连忙将她护在身后,“不需要。师叔。你那套还是去骗别人。”

“怎么能是骗呢,这位女施主,我肯定算得准!”他挤了挤眼,对温早见说:“算姻缘算吗?”

温早见问:“这也能算?”

宁江湖拍拍胸膛,“当然了,我可被人称作小月老啊!”

曲红绡转身对温早见小声说:“他在驼铃山给一对道侣算,说他们可以白头偕老,结果次日,两人修炼时,就走火入魔,生机反噬,一夜白头。”

温早见惊讶地张了张嘴,小声问:“真的?”

曲红绡认真点头,“你可得小心,不要让他随便算。”

宁江湖憋了口气,“的确是白头偕老啊,不是挺准的吗!”

实在说,若是曲红绡不说那个事,温早见还不怎么好奇,这一说了,反而好奇。她小声问曲红绡:“要不,算算?”

曲红绡皱眉,“都这样了,你还算?”

温早见眨眨眼,“算一下嘛,小小地算一下,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好吗,好吗?好吗?”

曲红绡认真思索着。

宁江湖在一旁抿嘴笑个不停。

片刻后,曲红绡转身,对宁江湖说:“她是我的道友,你不要乱来,要是乱来,我定要跟师祖说,关你一万年。师叔你知道,我不说玩笑。”

温早见满足且难为情地站在后面,她心里美滋滋的,知道红绡已经对自己很上心了。现在要做的,就是努力那“友”变成“侣”,毕竟她家先生都没反对,就靠自己努力了!

努力呀!温早见。

“我从不乱来,红绡,你也知道的。”宁江湖认真说。

曲红绡满不情愿地说:“算吧,算吧。”

宁江湖笑呵呵地温早见说:“你坐在这儿。”他指了指小凳子。

温早见点头做了下来。

“手放在八卦图上。”

温早见照做。

接着,宁江湖食指点在八卦图另一边,闭上眼,眉头闪烁片刻后,睁眼露出一副遗憾的神情,“不妙,不妙!”

“什么不妙?”曲红绡抢在温早见前面,“你可不要乱说话。”

“我从不乱说。”

温早见问:“师叔可是算出什么了?”

“既然你也叫我一声师叔,那我还是实话实说吧。”宁江湖叹了口气,摇着头说:“你这一生,恐怕难遇良缘,不得世公子翩翩啊。”

温早见想了想问:“意思是,遇不到合适的男人?”

宁江湖说,“差不多。”又问:“我帮你改个命?”

温早见摇头,满不在乎地说:“我还以为多大个事呢,区区男人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嗯?”

温早见躬身一礼,“谢谢师叔!我们先走了啊。”

说完,她牵着曲红绡就离开了。

走着,她贴着曲红绡说:“我还生怕我以后会跟一个男人结缘呢!”

曲红绡笑了笑,笑得有些勉强。这么明显的暗示,她自然知道。可越是这样,她心里就越不安,越难割舍,越是复杂。

宁江湖遥遥地看着两女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

“多好一姑娘啊……”

大雪纷飞的街道上。温早见问曲红绡:“我们去哪?”

“见一个人。”

“见谁?”

“就是刚才我口中的陈师祖。”

“陈放大圣人!”

“嗯。”

“我有点紧张。”

“见先生的时候,你都不紧张。”

“我也有紧张啊,只是你没看到。再说了,你一直都说先生很平易近人的。”

“陈师祖……不是很平易近人。”

“那我还是不去吧,就在外面等你。”

“也可以。”

“算了,我还是跟着你。”

“可以。”

两人来到一个小洞天。进去后,立马就看到院子里开着一树腊梅,以及一只正在从嚼腊梅的黑驴。

见到曲红绡走进来,黑驴哼哧哼哧地叫唤了两声。

曲红绡走前去,抚了抚黑驴额头的唯一一撮白毛,顺手摘了朵腊梅给它。

“我可以摸摸吗?”温早见问。

“可以,它虽然是头驴,但是脾气不大。”

“驴跟脾气大有什么关系吗?”

“倔驴脾气,倔驴脾气的嘛。”

“可那是形容倔的,跟你一样。”

“我很倔?”

温早见笑了笑,“谁知道呢。”说着她抚了抚黑驴的白毛。黑驴十分配合地蹭了蹭。

“红绡。”从楼里走出来一个中年人。

曲红绡看去,然后上前点头行礼,“师祖。”

温早见瞧了瞧,发现这个陈师祖似乎跟大街小巷里的普通中年人没什么区别,如果不知道他的身份,定然转身就要忘了面貌。出于礼貌,她上前行礼,“洛神宫洛神传人温早见,见过陈放大前辈。”

陈放点了点头。

曲红绡问:“师祖找我有什么事吗?”

陈放说:“我毕竟是你的师祖,自是要关心。”

曲红绡说:“神秀湖大潮当口,不便与师祖多说,还是等过后,红绡再同师祖一叙。”

陈放叹了口气,“红绡,你还在怪我。”

曲红绡摇头,“红绡从来没怪过师祖。受师祖照顾成长至今,感激都来不及,何来的怨怪。”

陈放沉了口气,没多说,“我主要是想问一问你之后的打算,是回驼铃山,还是继续行走?”

“落星关之事未终,我自是要去落星关。再后,东南西北中、千岛、五海、十圣地、四十九秘境,还有许多我都没去过,身当人间行者,不能停下脚步。”

陈放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也罢也罢,多走走总要比闷在山上好。”

曲红绡点头。“师祖还有事吗?”

陈放沉默片刻后,说:“你身上有文气。”

曲红绡点头,然后大大方方地说:“我在跟着一位先生念书。”

“儒家的先生?”

“不是。”她也没有解释。

“希望到时候能见一见你的先生。”

“过后我会跟先生说。”

“那,就这样吧。”

“师祖保重。”

说罢,曲红绡转身便走。温早见连忙行了一礼,然后快步追上去。

陈放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哀伤,随后又恢复清明,望着天上的祭坛。

就算是傻子,都能感觉到曲红绡和她师祖之间有矛盾,温早见哪里能不知道,她没有去过问,免得触及到矛盾,老老实实地跟在曲红绡后面。走着,走着,曲红绡转身说:“我们去喝酒吧。”

“喝酒?你会吗?”

“喝着喝着就会了。”

“那,走吧。”

……

虚空的阶梯上,没有人看得到秦三月和叶抚的身影。阶梯很高,很长,他们走了许久。

“老师,就要到了。”

“嗯。”

“我还是有些紧张。”

“没关系的。”

“嗯。”

到了最后一道台阶上。叶抚松开了秦三月的手,“去吧,走上去。”

秦三月恍然若失,“老师不跟我一起吗?”

“我会跟在你后面。”

秦三月低头,“可我希望老师你能握着我的手。”

“那样不合礼数。”

“礼数有那么重要吗?”秦三月出乎意料地问。她本是最知礼的。

“三月,去吧。”

秦三月驻足,看着叶抚许久,说:“告灵结束后,我希望老师能做面条给我吃。”

叶抚笑着说:“当然可以。”

秦三月点头,然后吸一口气,转身,一步迈入祭坛。

在她踏足祭坛的刹那,八面十六方铭刻着符文的幡旗呼啸起来,猎猎作响。整个祭坛通体散发出紫玄色的光,如同悬立在天上的天眼。她像是一道虹霞,遥遥升起,然后挂在长空,落进紫玄色的天眼里。“北参”两个除了大以外,没有任何特点的字上,腐蚀、风化的痕迹一片片掉落,露出其原本的模样,一如盛日,一如皓月,当空而立,可参日月。

符文作星辰,紫玄当深空,北参为日月。

那祭坛,便是一片天!

秦三月一步一步走在其间,神圣缥缈的祭祀袍隔绝一切凡俗气息,她便真如那九天而落的玄女。她不看百家城,不看神秀湖,不看阴云,不看风雪,只遥遥地看着北海深处那聚成一圈又一圈的圉围鲸。她伸手,去触摸,感知,感受,好似能隔着遥遥不知几万里,体会到它们留给世间最后的温柔。

她正身,正声:

“玄命司于此,告天下:

千年鲸落,回溯母气,天地往复,生生不息。

圉围之众,当与天地同葬!

今以北参之祭,慰以安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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