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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从本心,注意安全……”
朱雀金塔上,鱼知温一手按着耳垂,出神地望着长空,被道殿主一言说得有些感动。
纯粹的“注意安全”,可能只是长辈对晚辈随口一提。
前面加多一句,就又不一样了。
道殿主沉吟了那么久,鱼知温紧张等待了那么久,出乎意料的,她没有等来长篇大论的质询,而是一句“遵从本心”。
“道殿主,什么都知道……”
鱼知温并不想自欺欺人。
她猜得出来,道殿主应该什么都猜出来了。
而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什么都没说,将决定权完全放在自己手上。
“对不起……”
鱼知温越想越感动,眼前雾汽氤氲,很快泪水就如断线的珍珠般掉落。
她抓着星盘在高塔上蜷下身子,弱小无助,不停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鱼知温摇着头,也不知道自己在对不起什么。
或许是因为自己曾在徐小受和圣神殿堂之间犹豫过,或许是因为自己隐瞒过某些消息没有上报,也或许是因为其他……
她只是觉得道殿主对自己这么好,自己还曾有过背叛的想法,当真是罪该万死!
她抱着膝盖蜷缩在高塔之巅,听到风的悲鸣,看见草的哀伤,泪水更加失控。
“我对……唔。”
鱼知温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脸色微微一红。
这太不雅观了!
短暂的羞耻感,压下了少女失控的情绪。
在朦胧的水色世界里,鱼知温泪眼一看,竟看到了好多人跟自己一样,突然蹲下来嚎啕大哭。
她愣住了。
不对劲!
很不对劲!
朱雀金塔附近,一众试炼者涕泗横流,哀声遍野:
“啊啊啊,我有罪啊赵成星……”
“我不该偷你的玉符,我不该将你淘汰出秘境,我不该为了积分,在背后捅你一刀,我该死啊……”
“我才该死!就为了一颗朱明圣果,我将我兄弟亲手、亲手……啊!我不是人!”
“我更不是人!我是畜生啊我是,她她她、她可是我嫂子……唔,呕!”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忏悔声四起。
所有人哭成了泪人。
最严重的,甚至边忏悔边呕吐,最后呕出了血来,像是要将整个人呕穿才肯善罢甘休。
不仅是人,万物皆是如此。
山川震颤,仿在为千百万年毫无意义的等待而忏悔。
草木泣珠,似是因落红为了自身繁盛而化春泥作泣。
放眼望去,朱雀金塔附近的一切生物、死灵,尽皆沉沦在了失控的情绪海洋里。
无形的海啸滔天而起。
沉沦者只是其中的孤舟一叶。
何处是生,何时结束,飘摇不定,生死无期。
“伤心尊座!”
鱼知温某些尘封的记忆破出了裂痕,记起来了自己曾看过这样的一些资料。
十尊座之战时,出过一位伤心尊座。
彼时他只是堪堪将自身道基一斩,便差点封圣,其能力,便是所到之处,万物痛哭。
这能力听起来好笑。
但最终的结果是,十尊座之战中的某一席,在经过同他长达几日的对峙后,哭着、忏悔着双手奉上了尊座之位!
“他是谁来着……”
鱼知温一边想哭,一边想笑。
毕竟眼前所有人抱头痛哭,互相忏悔的画面,真的有点好笑。
最后她脸色一苦,抹着泪水,记起来了那个名字。
“北槐!”
至此,鱼知温瞳孔一震,意识到了大事不妙。
她知道这个名字,鱼爷爷时常提起过,如雷贯耳:
佛若有怨狱应满,北槐无泪天亦伤!
五大圣帝世家中,新一代里第一个继承了上一代圣帝位格,强势封为圣帝之人!
伤心尊座已是过去时。
现如今,北槐,已成伤心圣帝!
“滴。”
鱼知温强扯回情绪,摁通了天组作战频道,想要上报这一条讯息。
圣帝出现在了朱雀金塔附近!
道殿主,可有预料?
当思绪贯通,连成一片时,悲伤倏然更浓。
鱼知温不由断了当下念头,仅存的羞耻心让她摁断了通讯后,掩面痛哭,忏悔出声:
“呜嗯……”
“对不起,我不该偷偷摸摸上报,我养成了不好的习惯。”
“对不起,师尊,我已经不是你眼里的好孩子了,但我想要自由。”
悲风呜鸣,将塔珠上少女的情绪撕得支离破碎,鱼知温已泣不成声,从现在忏悔到了过去:
“对不起,徐小受,可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跟我回圣山呢?”
“对不起,我没有资格,谴责你……”
……
“哇!”
与外界的含蓄截然不同。
破碎世界内,狂暴巨人一跳而起,直接挂在了圣帝麒麟的身上爆哭。
“对不起,麒麟,我欺骗了……呃。”精神觉醒触发,徐小受后怕不已,“我为什么挂在你身上?”
“对不起……”麒麟却反拥而来,毫无圣帝威严。
徐小受的思绪只持续了清醒一瞬,继又失控,泪水重流:“对不起,我没听清你的话,我耳背……”
“人类,抱歉,我应该直言告知于你,我早已无法保持自我……”
“对不起,该道歉的是我,我不应该逼迫你跟我离开,但我还是想说……我们这样抱在一起互相忏悔的样子,真的很好笑。”
“呃?”
麒麟的悲伤都短暂扼住。
这个人类,太搞了!
他能在北槐的能力下保持自我清醒,不被情绪所左右?
只一眼看去,麒麟思绪又断,黑泪如瀑:“对不起,我不该怀疑你……”
那挂在自己身上的狂暴巨人,大颗大颗的眼泪和鼻涕都流到自己头顶了,怎么可能还不被情绪左右?
也许这些虚伪的人类都是这样,连忏悔的样子,都像是在装吧?
另一面,实际上徐小受一边哭,一边在狂爆冷汗。
北槐!
圣帝北槐!
“北槐无泪天亦伤”的那个“北槐”!
当那道声音一出,这般教人情绪失控的力量一现,徐小受就猜到来人的身份了。
犹记得虚空岛上,这还是八尊谙为数不多承认过的,十尊座内必然已经封为圣帝的人物。
“十尊座、圣帝、北……”
这三个名词联合在一起,徐小受都不敢想来人有多恐怖!
他在心头将八尊谙骂了个狗血淋头,将道穹苍诅咒了上下祖宗十八代,然难以泄愤。
“该死的狗屁‘麒麟’任务!”
“人家麒麟,已经是北槐的囊中之物了,我特么还傻乎乎冲到它眼皮子底下苦口婆心再三劝说!”
“我像是个傻子!”
麒麟其实猜得不错,徐小受有自控之力。
他第一下确实是被北槐控制了情绪,但也只有第一下。
他情绪波动到触发了“精神觉醒”后,便立即将思维切入了染茗遗址的第二真身里头。
——这是唯一能在北槐眼皮子底下,让自身意志保持不断的方式了。
代价就是,换个人哭……
没错,此刻抱着麒麟痛哭的,正是尽人!
以本尊和第二真身意志相通又互相独立的情况看,徐小受已从切换出去的第三视角,瞧出了北槐的能力有多变态!
尽人完全丧失了正常思维能力,只剩忏悔。
他甚至无法给自己制定作战计划,比如是跑、还是留,他只剩下了一句又一句的“对不起”。
圣帝北槐,只一进场,如若没有第二真身,徐小受知道,自己也会是他的囊中之物。
他此刻心境,就如刚出新手村,在路上闲逛准备游玩的时,遇到了终极试炼才得见的怪物,忽从天降。
“我不能乱!”
“我绝对不能乱!”
“不就是圣帝吗,我见过太多个了,还揍歪脸过一个呢!”
染茗遗址内的徐小受本尊意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越是危险时刻,越需要沉着,越需要有条不紊。
他的思绪有如电光,在一刹内绽开了无数分支:
“首先,北槐的能力影响不到染茗遗址内——这是毋庸置疑的,斩神官染茗是十祖级别,圣帝北槐算个屁,他撑死了高境圣帝……”
“……我日啊,高境圣帝吗?这怎么打?就算不是,怎么会有圣帝的能力是这个啊,这么变态……冷静,冷静,徐小受!你可是徐小受!保持思考!”
“其次,八尊谙应该不知道麒麟早被北槐拿下了,否则他不会派我过来一探究竟,我的命毕竟可太重要了。”
“……我日啊!连八尊谙都不清楚情况?他也受到了圣帝指引之力遗忘了?这特么怎么打啊草?冷静、我得冷静……天高一尺八尊谙,圣高一丈徐小受……阿弥陀佛,我佛快快赐我解决问题的办法……”
“是的,解决问题,不能乱!”
徐小受习惯了在平日里和尽人对话。
所以哪怕此刻尽人哭成了泪人,他一个意志也好像分裂成了两半,开始互相驳斥,试图从中寻求生存之道:
“最坏的情况,我就算要死了,也可以喊一声‘染茗’接入染茗遗址——这是最后的保命手段,啊!斩神官!你真是个好人!你的遗址出世得太及时了!”
“冷静下来徐小受,你想过这个问题没有:进去可以,出来呢?如果出来后还是停留在原地,那北槐只要不进染茗遗址,他是否就有了更多的时间准备,将你拿下?”
“给我闭嘴!”
“这是一个空间分配的问题: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只需要要一个空间节点的标记;但通过染茗遗址集结天下不同地方的人,最终却传往同一个地方,要费劲更多,这甚至会涉及到一些秘地的规则,导致传送失败,吃力不讨好。”
徐小受知道忠言逆耳,但利于行。
他至此已能九成肯定,所有在某地喊出“染茗”进入遗址的人,若能活着出来,大概率是回到原位。
那么问题就来了……
在北槐眼皮子底下进入遗址,出来后,不也是死路一条?
“此路不通!”
“转起来,脑子!”
“你可是干掉了封崆邵乙的人!”
徐小受本尊意志几乎要真的分裂了。
圣帝北槐给他的压力,比妄则圣帝大了太多,其中大部分来自“十尊座”。
十尊座,十中有九,绝非酒囊饭袋!
北槐能在如此年龄封为圣帝……徐小受甚至不敢作出这个推测:他是否比八尊谙更强?
“你在思考?”
不远处,一道浅淡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徐小受的思路。
圣帝麒麟还在道歉。
脑子里镶了尽人意志的狂暴巨人还在哭泣。
徐小受终于意识到,自己其实该看一眼北槐。
他于是循声通过“感知”,看到了那从远空踏着破碎世界,踱步而来的男子。
他身材高大,样貌极为年轻,仿若二十五六,但要去细看时,却发现看不清面容。
他身着白衣,赤足而行,那深藏于朦胧的眉宇之间,带着一股淡淡的悲意,细细去瞧时,又好似都是错觉。
徐小受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唯一能笃定的,只有这不是北槐的真身,最多最多,是他的一道圣帝意念化身。
“如此,竟至于斯……”
徐小受心头苦涩。
而北槐言语中的内容,更是让人毛骨悚然:
“看得出来,你能在我的力量下,保持情绪的冷静。”
“道穹苍说过,你有一个很特殊的分身,或许不止一个……是因为这么?”
北槐并没有靠得很近。
他停在了很高的位置,以渺小的人类之姿,俯视下方抱成一团在爆哭的麒麟和狂暴巨人。
破碎的世界下起了无形的雨,仿佛连天地大道都开始哭泣。
“都不重要。”
北槐自我摇头,轻声说道:“我并不是为你而来。”
深藏染茗遗址内的徐小受本尊意志,只觉绝境逢生。
不为我来?
那就是说,还有救?
道穹苍……是了,骚包老道只是半圣,如何催使得了圣帝呢?
北槐做事,定有他自己的目的!
“是什么?”
徐小受差点换过来意志,让狂暴巨人发出此问,但他忍住了这般冲动,继续选择无意义的爆哭。
北槐眼神微微一含,天地便更加哀伤,他自言自语道:
“我丢失了一个很重要的试验品。”
“为此,我甚至恨不得杀上毋饶帝境,但这是不对的,因为还有补救的措施。”
徐小受没来由心头一咯噔,隐感不妙。
北槐继续说道:
“我曾想过,以圣帝之力,直接碾碎戌月灰宫,将我想要的替代品拿来。”
“这亦不行!”
“其一,困兽犹斗,必兴反扑,我不希望发生太多乱战。”
“其二,圣帝于五域出手,必将生灵涂炭,我亦于心不忍。”
“其三,其余四大家,定不会坐看我一家独大,吞并他们,必然处处掣肘与我。”
徐小受茫然更甚。
他听不懂北槐在自说自话什么。
莫不成成为圣帝之后,他太孤独了,也跟自己一样,学会了自言自语、胡言乱语?
北槐一顿后,哂笑道:
“道穹苍的路子挺好的,很迂回、也很婉转,我决定学习,并且请他帮忙。”
“我开始等待。”
“我打听它的行踪,听闻它离开了家,远行上路,我没有动。”
“它作为交换,陪伴到了别人身边,已暴露行踪,我没有动。”
“它出现在白窟、在八宫里、在东天王城、在云仑山脉、在虚空岛……我都没有动,我忍了许久、许久。”
徐小受听得头皮发麻。
他感觉这个“它”,代指自己?
毕竟那说的,都是自己一路走来到过的地方!
北槐望着挂在麒麟身上继续痛哭流涕的狂暴巨人,缓缓道:
“因为道穹苍跟我说……”
“他说,不必心急,时间到了,它会自投罗网。”
一顿。
北槐对着前方,缓缓伸出了手。
他模糊的面孔上,似是多了笑意。
透过“感知”,徐小受看到了北槐手上多了一个画面:
那背景朦胧,只能看到云端上一点金色天梯影子的画面上,道穹苍对着一个白衣男子,微笑开口:
“时间到了。”
毫无疑问,白衣男子,便是眼下赤足的北槐。
毋庸置疑,道穹苍说的“时间”,便是“此刻”!
北槐甩袖一收,身前画面便破灭消失,他由衷一赞道:
“道穹苍,确实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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