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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晚晚居于整座最欢楼至高处那间阁楼上。

倾斜的顶,同样倾斜的窗,半透明绢丝织就的遮挡会在晴日里透下正片晕白的光。

雨天就比较费神,细雨连绵浸透绢丝,时间一长便滴滴答答渗下水来,故而每隔月余,苏晚晚的阁楼总要换一回窗纱,自然费钱费工夫,但头牌揽万金,她消受得起。

鸨母与诗扶哼哧哧爬上阁楼,又哼哧哧叩门,苏晚晚正斜抱一把柳琴仰着头,看雨打窗纱随其节律单指拨弦。

“快别忙着谱曲儿了,你男人来了,二楼坐着呢!”

隔着门鸨母低声催,诗扶闻言心肝儿颤了颤。

屋内弦音再起二三,旋即止,门应声开,浅草色的苏晚晚纤细而秀极。“二楼坐着的不是几位国君陛下?”

“知道还在屋里呆着!三国圣驾至,你苏晚晚岂有不露面献艺之理?我且问你,那《四季》舞,你当真会?”

苏晚晚一怔,转而看诗扶。

“晓山说你会。”诗扶答得慢,字字分明。

“能跳。好不好另说。”晚晚遂答。

鸨母松半口气,抿嘴点头,“能跳便可,祁君陛下已经招呼过了,好与不好,都不怪罪。”她四下一望,阁楼深独,自无第三人,

“你可知那祁君陛下是谁?”

苏晚晚的讶异之色显然慢于寻常人该有的反应。诗扶暗怪她表现不到位,鸨母却没觉得,盖因这姑娘散漫惯了,喜怒皆少颜色,而她一心要做对方的工夫保其抓住机会鱼跃龙门——

果然便在道出惊天真相之后开始絮叨,将早先对诗扶的教诲又变本加厉讲一回。

“女儿若入宫,妈妈便少了帮手,还得重新寻摸人才,岂非得不偿失?”苏晚晚拈着右手拇指和食指互磨指甲盖,那丹蔻竟结实,磨来磨去不见缺损。

鸨母闻言欣慰,斜眼剜诗扶一脸“瞧人家这气魄”,复向晚晚笑:

“这话说的,女儿得脸便是母亲得脸!咱们最欢楼出了位宫里的主子,还是当朝祁君的青眼,说出去谁不眼红,怕是有数不尽的人才巴巴赶着来!今日陛下要带你走,你放放心心去便是,日后得了省亲的恩典,再回来看母亲!”

鸨母喜形于色,摩拳擦掌,

“母亲有你这么个祁宫里的好女儿照应,往后还有什么不顺心称意的?晚晚呐——”

那苏晚晚听她愈发起劲,也没了耐心,与诗扶暗换眼神,回屋更衣梳妆,一炷香之后出现在二楼大方厅中央。

她穿了件亮白的舞裙。白却亮,也便不显沉丧,又兼通体纱质层层叠叠,稍一动流风回雪,反落得隆重,惹满屋宾客凝眸。

白发苍苍的阮佋眯眼看半刻,不时晃脑袋,半晌慢道:

“那时候也是穿白裙?”

“回圣君的话,是。”苏晚晚垂首答。

鸨母根本不知此舞。早先阮佋说看过,她不可能言圣君谬误,只好谎称是“许多年前的旧名目”;而后晓山竟说有,还说晚晚会,她更是慌张,生怕出错获罪赶紧以“多年不曾排演”再挡——

然后顾星朗发话,阮佋宽宥,骑虎难下,她只得唤晚晚来跳,闻知对方亲口答会时早没了心思追问缘由。

也便与所有人一样不知这白裙究竟对不对。

看样子场间能辨对与不对的只有阮佋。

偏阮佋印象模糊地向晚晚求证。

苏晚晚又如何知道?

阮佋观舞,那是哪一年?今年也才十九的晚晚彼时恐怕根本还未入最欢楼?

阮雪音不知这舞蹊跷连鸨母都不识,但苏晚晚是顾星朗的埋伏,此刻献舞,绝非无事殷勤。

她全神贯注看。

丝竹起,舞衣翩,洁白的苏晚晚如一只千羽的鹤。阮佋全程摇头晃脑眯眼观,老态和被下沉眼睑遮蔽的目光阻挡着阮雪音观瞻判断。

那舞也稀奇,瞧不出任何“四季”之象,无象亦无变幻逻辑,就像舞者本人的一支即兴。

只剩下偌大的凤尾箜篌在晓山手中噼啪作响时,凤首口中所含那串殷红的流苏随拨弦左右不匀地晃。

苏晚晚戴上了面具。也是洁白,极细的墨笔勾勒眉眼,丹朱点唇,左颊边近耳处一颗小而近微的痣——

太小可堪忽视,偏点绘在洁白无暇的面具上,也便与眉眼同样醒目。

叫人怀疑只是墨笔之误。

阮佋却在众人都注意到那颗痣时单手撑桌案颤巍巍站起来。

“你是何人。”他声随身势颤,叹息多过慌乱。

晚晚正拂袖遮面挡了面具一角,闻言手顿,下了一半的腰却没直起,停在半空似不知该不该停。

“你是何人。”

阮佋加重声量再问。

“圣君饶命!”鸨母应声快步至厅中央扑通跪下,“晚晚年纪小不知轻重,舞得不对,冲撞了圣君!还请圣君格外开恩!”这般说,又去望顾星朗,再往阮仲,

“还请陛下们格外开恩!”

“圣君不曾言错。”顾星朗波澜不惊,“只问这位晚晚姑娘何许人,妈妈不必惊慌。”

这一声妈妈倒喊得驾轻就熟,很有常客模样。阮雪音暗评断,终彻底转眼望席间相挨不远的顾星朗和阮佋。

“贤婿。”便见阮佋晃着头向顾星朗,“以为贤婿此来是问朕七年前旧事。竟然不是。”

“岳丈何意?”

顾星朗的波澜不惊是阮雪音见过最精准的波澜不惊。大部分人于场面上起用此种状态会因用力过猛而显得冷,他不,反温然而至于静好,也就格外显得诚挚。

“贤婿安排观舞,又假作无意让这晚晚御前献舞,想来已知此人底细,欲以东宫药园开局。”

最后半句既出,场间众人皆有些变脸色。阮雪音显著快了心跳,定定然看着阮佋缓慢开阖的嘴。

“岳丈高深,小婿愚钝。”顾星朗平声道,回看阮雪音,眼神摇头。

“晚晚。”阮佋复向厅中央,白衣少女已经跪伏在地,静如深雪,“你姓什么。”

许是惊吓之故,白衣少女没立时回,脸掩于地上广袖间瞧不见神情。

“回禀圣君,”鸨母忙不迭开口。

“朕在问她。”阮佋盯着满地洁白裙纱。

“回圣君,”少女出声,其音清澈如云水,“奴家姓苏。”

阮佋脸上浮出笑意,极淡,看在阮雪音眼里尤显得诡异。

“雪音。”他看过来,“你可知你母亲姓什么?”

此变数来得过分意外,阮雪音不及辨析,强压心绪静声回:“圣君从不曾告知,雪音亦没见过母亲牌位。不知。”

阮佋晃着脑袋,“她也姓苏。左颊边也有颗极小的痣,就在那个位置,一模一样。”他重向顾星朗,笑意变深,“看样子,你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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