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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星朗很想说不好。
但她要给阮仲治病是从头到尾就说好了的,无论有没有昨夜之议。
而这串事故背后究竟有没有局,阮仲的火种是否还留着,尽管不愿,须得承认:阮雪音是最适合前往试探的人选。
他今日安排仍紧凑,大清早起来匆匆要出门,阮雪音亦起,悉心帮他更衣。
“治病就治病,问话就问话。”人在咫尺跟前,浅淡橙花香绕鼻息,以至于这两句警告没什么威慑力,含了春晨缱绻。
“知道。”
“亲一下。”
阮雪音心事重,兴致缺,踮脚一凑,蜻蜓点水。
顾星朗也不勉强,时辰已至,推门而出,便见竞庭歌带着两个孩子出现在西廊下。
一手抱一手牵,竟是能干得很。
“云玺清点行装去了。”她过来,轻描淡写交代自己一人带娃的景况,又向顾星朗,“师姐夫放心,人我帮你看着。”
旁人只道阮雪音去锁宁是尽故国公主与临时长官之职,但竞庭歌不想都知所为何事。
这世上知晓阮仲还活着的人,不过他们几个。
尽管对于阮雪音此趟去瞧那位的目的,她暂时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顾星朗显然不买账,“总记得你从前,更看好他。”
自指竞庭歌一再怂恿阮雪音选阮仲。
“诶——”竞庭歌话音转,颇正经,“从前那是,觉得他也能为国君,又无后宫累赘,对小雪情根深种多年、矢志不渝,自是上佳之选。”
顾星朗淡眸瞧她。
“如今论实力,他与师姐夫你已是没得比;而你这后宫困局,看样子也解得差不多了,小雪还做了皇后,怎么看,都是皆大欢喜的局面。我当然乐见。”
阮雪音眼瞧这两人竟当着她的面议论,颇无语,一手挽了顾星朗手臂,实则是推,“定的卯时,君上要迟了。”
送至门口,蓦想起还有一桩紧要未提醒,附去他耳边只作小女儿呢喃:
“你虽严锁消息,毕竟有女孩子失踪了,且不止一两个,总有人注意到。一人注意,难免议论,口口相传,很可能在民间已成了某种认识。否则不会有那句:女孩子还是呆在家中稳妥。百姓们提及慈安小院,态度不会那般怪异。”
将环伺的种种现状一一纳入考量,阴谋布局之感愈重。
顾星朗轻点头,握了她手十指交扣,也附耳作呢喃状:“此番竞庭歌是稳的吧?仍须留个心眼。有事让粉鸟传信,一路平安。”
大门口候驾诸侍卫眼望着,都以为君上与皇后是刚见面又要分开,依依不舍,故此痴缠。一时人人笑意浮面,立觉不妥,低头收敛,蜜意仍是自槐府升腾,混着曦光向整座宁安城发散开去。
锁宁却微雨。
一年两百日落雨的故都,并未因时移势易、沧海桑田而减其气性半分。
春秋本是多雨时,车队夜抵旧宫,众人拥簇皇后与两位小殿下入内安置。然后阮雪音悄换常服,自偏门又出,临近子夜,小巷中叩门。
那院内漆黑,想来主人已睡。
她站着等了会儿,以为今夜要白走一趟,眼前门幅却骤开,恰一人宽的缝隙间,阮仲长身玉立。
那门幅开得急,他眼中沉淡里似燃着簇火,像要说话,又屏住,压着眼神示意她进去。
阮雪音闪身入,门幅在身后合上。她抬步往里,却感知到阮仲未动。
“进去吧?”她回头,看不大清阴影里他的脸,单凭身形只觉是瘦了,显得比从前更高。
“总想着你过几日就会来。一等两年。”只听他道,那声也较从前更沉实,岁月之馈,“方才已经入梦了,听得叩门声,仍以为是梦。”
阮雪音叩了两次。
“半醒之间又听见,方惊醒。”一瞬停顿,然后沉沉夹着喜悦叹息,“你终于来了。”
她才注意到他只着了中衣,鞋也没穿,正赤脚站在雨后仍湿润的青砖地上。
“你所中本是寒毒,不能受凉。”阮雪音顿急,支起医者架子过去拽他,“赶紧回屋。”
阮仲由她拽着,疾穿过春夜清芬的院子,看见雨停云散,月光洒下来。
入室内掌灯,阮雪音不停歇要他坐,立时号脉。
因顾星朗的暗戍常年递信,他病症走势她一直清楚,最近用的正是两月前新拟的诊方。
号过脉,她继续望闻问切。阮仲由她盯,认真答各种询问,也便趁此机会盯她。
下巴比从前尖了一点,大约是少女气开始褪。却添艳光,揉杂在她素来清绝的容颜气韵里,有种既纯且妖的美感。
妖之一字并不准确。或许仅仅因她始终能迷住他,又忽然出现在仲春的午夜。
“五哥?”
她在问他最近七日内寒症发生的次数、每回合感受。
已经问了两遍,是他盯着她眉眼在看,没有听见。
“近来都三日一回。或因天气转暖,没有冬时难受。但如上次信中所言,我这一身筋骨,是日日更见酸软。”
阮雪音点头,“久毒不愈,便是这个症候,锁宁潮湿,就更严重些。”
他委实瘦得厉害,更显一双眼炯炯,黑夜灯火下迸着精光。
“没好好吃饭么?”
阮仲一怔,下意识摸脸,“是瘦得难看么?其实吃得不少,但就这一方天地,呆得无聊赖,有时练套功夫,再加病痛,吃的也便都消耗了。”
他这人骨相好,其实瘦了也不难看,兼此城少日光,竟比从前更白,倒成了文弱书生模样。
“你如今这身子骨,练不得武。停了吧。”
“好。”
“白日人多眼杂,我还须夜里来。今日是进城就晚了,才拖到此时,明日会早些。”
“明日?”还以为与从前一样,择机来瞧,下回不知期。他眼中簇火摇曳。
“会在这边呆上十天半月。”阮雪音不再看他,低头将方才诊断所得录在纸上,“新的法子,我要回去想一想,若拿不出,明晚就不来,后晚再来。”
每两三个月就要更换治疗之法,所谓试验。虽冗繁,对病人亦折磨,好歹见成效,至少保命至今。
她站起来,注意到柜几上累叠的书册。“之前好像没这么多书。”
阮仲亦起,“顾星朗着人送进来的。定期有,约莫是怕我久囚发疯,再生事端。”
一个人被独困高墙内数百日,身无病,心都可能生疾。
阮雪音很想就这句“再生事端”往下聊。
目的感太强。她换了方式,“前年四月归霁都,然后没有如期返宁安,是因,怀孕生产。”
阮仲神情明显改变。
该说凝滞。院中草叶香气随夜风荡进来,久久徘徊。
“男孩女孩?”许久他问,声有些涩。
“女孩子。乳名朝朝。”
他不知道。连珮夫人诞嘉熠公主这样天下皆知的大事,他都不知,又如何与外界联络,制定诡计再翻风云呢?
阮雪音暗松一口气,回答也便轻柔,稍顿再道:
“我搬进了承泽殿。有半年了。”
既提了产女之事,大婚封后也无不可说。接下来要频繁见面,为解毒或许还有些更密切接触——未免予他错觉,引发新的拉扯,还是要将话尽量说绝。
阮仲神情已不似方才凝滞,扯出一个笑:“恭喜。要称你皇后殿下了。”
少年的他无数次发愿,要与她一起摆脱阮家王朝弃他们如敝履的幼时阴影,要站在至高处,他做天子,她做他的皇后。
如今他虽永失了做天子的可能,好在,她终于是做了皇后。
“五哥仍一直拿我当亲妹便好。”阮雪音笑笑。
阮仲不接这话,送她出门。过院子,阮雪音拐进厨房查看,嘱咐了一番饮食,思忖他这身体熬不得夜,匆匆离开。
回旧宫自己却不睡,沐浴过,挑灯开始翻药典旧籍。春虫在夜半吟唱,有裙裾翩纷伴脚步声至,是竞庭歌,哈欠连天停在门边一靠,双臂抱胸看着她。
“拿出了幼年苦读的劲头。也算不负他半生痴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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