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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祁西新区,三百余人的队伍正月夜兼程。
出大风堡之后离锁宁愈近,意味着危险也近。他们避着所有关卡走小道,且白日里行得慢,以免打眼,黄昏时分终于擦过锁宁城北边,未遇拦截,此时显著加速,直奔边境入祁。
阮雪音护着朝朝在安睡。
顾星朗和阮仲早些时候都养过神,此时精神抖擞,双双睁着锃亮的眼,大眼瞪小眼。
“你睡会儿吧,一个病人,跟着熬什么。”顾星朗道。
“将死之人不怕熬。且我送完你们就没事了,你回到霁都还有大战。省点儿力气吧。”阮仲回,劝他睡的意思。
顾星朗不大习惯这惺惺相惜之感。换个人或早做了好兄弟、成了莫逆交,偏这家伙,与自己一样钟情小雪,还一样钟情得死去活来,叫他怎么跟他惺惺相惜!
平生大度栽在这上头,每每表现得小肚鸡肠,他也只好认了。
“正因还有大战,睡也睡不着。”顾星朗闷声,“夜里清静,适合盘算,你睡你的,正好容我想想。”
阮仲看他片刻,“平安过了锁宁,前头就更不可能顺利。你明知道。”
今夜会遇阻,他们绝无可能直接入祁。
顾星朗本不想与他讨论。
半晌回:“我担心的是,不止崟国旧军,若我祁国旧西境也有新部署,凭咱们这点人突破,难,我很可能回不了霁都。”
祁国旧西境的新部署,当然指纪平的势力。整个青川皆传顾星朗去了极西之地,那么从极西返回霁都的沿途,不想他回去的人都会出手。
原本新区就是难关。
谁料阮仲倒戈,将崟国势力困在了旧宫。但诚如阮仲揣度,那些人确有可能在他离开之后,重新劝得军兵们效忠,从而再次部署——却来不及往西,最可能直接去原来的崟国东境——毗邻祁国旧西境的地方,守株待兔。
这也许就是他们安然过了锁宁城的原因。
然后纪平的积累若足够雄厚,或者此期间已将某些人心运筹得为其所用,旧西境也会有一批人。
两方相距不远,要紧时刻,通力协作亦未可知。
“这可不像顾星朗会说的话。”阮仲淡笑,“你敢去不周山,便想好了要如何回霁都。罢了,不愿说就不说。”
顾星朗要如何告诉他虽想好了,事无万全,自己还在等待某些新动向方能决策呢?
没法说。
但新动向在月亮升高又一程之时,倏然来了。
九年,那个侍奉在竞庭歌身侧的姑娘、不知还有用没用的绣峦,居然真的传出了唯一一次信报。
规矩还是九年前定好的,她须将消息递送给苍梧城内另一内线,由那个节点依据形势决定如何再转,直到抵达主君手中。
这过程可能会很简单,也可能极复杂。
若非顾星朗经营这遍布青川的蛛网已十年,很可能便要出岔子。
但时间真是个好东西,让熟能生巧,让诸事成功的可能不断增加,直至万无一失。
他了那张纸。
看到了想要的新动向。
——只获悉上官宴动手了,却无进程,更无结果,该因那姑娘传信之时才刚刚开始。
好姑娘。顾星朗颇觉满意,“局面不能更坏之时再传信”,看来她记得很清楚。
此刻有结果了么?无论打没打,都快了吧。
他嘴角浮起一丝笑,不明显,还是被阮仲察觉了。
“原来祁君陛下算无遗策之时,是这么笑的。有点吓人。”
顾星朗回神,一咳道:“看着阴险?”
“其实不。但我就想答是。”
“幼稚。”
“需要我做什么?”
顾星朗张嘴时分明要说的是另一句话,出口却成了:“没有。”
阮仲看着他,“准备改道?”
顾星朗长出一口气,笑起来,“内兄很厉害啊。比当年更有想法。”
阮仲也笑,颇自嘲,“你都预判完继续东行有多凶险了,此刻却泰然,多半是找到了新门路,不打算东行了。”
顾星朗点头,“咱们往北走。”
“过得去么?”
往北也得先出新区,三百人的队伍,不可能全不惹注意。
顾星朗默一刻。
阮仲明白过来他方才吞回去的话。
“知道了。我带两百人继续东行,剩一百给你们。”
顾星朗摇头,“小雪不会同意。”
阮仲转头看了一眼羽睫沉沉的阮雪音。“睡着呢,由不得她不同意。快到斜谷了,咱们在那里分道。”
顾星朗看着对方消瘦的脸上那双依旧炯炯的眼,“你这般——”
“因为她啊。若她喜欢的是慕容,我就会帮慕容。正是此理,你想得对。”
顾星朗真觉此人中毒三年没变傻,反比从前更灵光了。
一时无言,半炷香后行至斜谷。
开车门时阮仲格外小心,回头瞧了片刻阮雪音的睡颜,终于同顾星朗蹑手蹑脚下去拆分人马。都是行家,安排极快,便在阮仲重上青骢马之时,阮雪音的声音响起来:
“站住。”
她一向睡不实,连日赶路是累坏了,方没因他们谈话而醒。却毕竟受干扰,梦中有模糊话音,多听一会儿愈觉不对,只是醒不来,直到刚才。
一睁眼,两个都不在,拉开车门,阮仲一只脚已在马镫上。
再瞧人马排布,显是要兵分两路了。
阮仲站定转身,看一眼顾星朗,二人交换无奈,难得默契。
“五哥去哪里?”阮雪音走近。
怎样决定都好,唯独不能耽误时间。顾星朗遂也快步走近,扼要将形势与判断说了。
“让内兄继续东行障眼,确是良策,咱们出境会顺利许多。”
阮雪音看着他,“那他的安危呢?”
“他们没有杀他的理由。”顾星朗中肯道,“当然,我不强求,你不必一副好像是我逼迫他的模样。”
阮仲蹙眉,不满意顾星朗对阮雪音的态度和措辞。
他完全不知这二人在某些时刻对话,半分没有爱侣的甜蜜,而是冷静、距离,更似盟友。
阮雪音是很习惯的,“他这身子骨每况愈下,随时可能撑不住,跟我们一起比较稳妥。若起变化,我也好及时施救。”
顾星朗不说话了,等阮仲自己决定。
“我有药。这么些日子没你在身边,不也撑过来了?”阮仲看着她微笑,那温柔似暗夜微光,教顾星朗都觉动容,“生死有命,真到了大限,你在与不在,我都得死;若时辰未至,你在与不在,我都能活着。”
他上前半步,尽可能近又不至逾矩,
“既还活着,就做些自觉有用的事。我如今身手不若从前,跟着你们帮不上多大忙,反添拖累,倒是此刻分道,能帮大忙。你就让我做点好事,来日下黄泉,也少受些苦。”
阮雪音听不得他一脸病容说这些话。
“且他说得对,他们没有杀我的理由,更无谓在我身上耗费战力。我已想好对策,不会硬拼。”
阮雪音默了默。“那你——”
“会小心。会留着命见你。”阮仲这般答,觑一眼顾星朗,知道这小子又要黑脸了。
却好像没有。
真没有。不仅没有,他亦上前半步,虚抱了他一下,“多谢。保重。”
阮仲一时僵硬,忘了回应,待反应过来又不知能怎么回应——抱回去?
顾星朗退回来得极快,也有些手不是手脚不是脚,呆了半刻,往马车方向去。
阮雪音又嘱咐阮仲几句,心中仍踟蹰,到底转了身。
顾星朗听见她脚步声,回头一咳,“不抱一下?”
“啊?”
阮仲也听见了,一脸懵。
顾星朗再咳,“兄长帮这么大忙,临别了,抱一下。”
阮雪音还想辨析他真心或假意,郑重或调侃,这人却跑得比兔子还快,顷刻跳上车没了影。
她转身看阮仲。
阮仲略觉无措。
半晌忽双臂,神情恢复自在,笑了笑。
阮雪音受他感染,也笑,走过去两臂一绕,轻拍他后背,“真的要小心。给我们传信报平安。”
“好。你也是。”
这对话太像永别,在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时局之下。“我还想见你,余生都希望能相见相聚。”她忍不住将话往重了说,迫他一定保重自身,“你答应我,绝不能食言。”
阮仲的手掌亦在她后背上。她的背真是薄如蝉翼,让人想长久拥在怀里。“我答应你。”
月光游荡薄云间,教此夜明暗一再变幻。
阮雪音上车时,顾星朗正独自看孩子。朝朝甜睡着,嘴角有笑意。
她心中百般滋味,坐下听见外头马蹄声起,默默无言。
然后他们的队伍亦出发,夜行的响动将车内衬得更静。
顾星朗一忍再忍,终是问:“抱了?”
“嗯。”
顾星朗又忍了忍,轻咳,“就,我与他那种吧?跟平时你我,不一样吧?”
“什么?”阮雪音又没听明白,且有些不耐烦。
顾星朗忍不住了,坐过去一把将她往怀里拽,自然严丝合缝哪哪都贴上了,“我是问,不是这种吧?留了距离吧?”
阮雪音方彻底从万千思绪中醒转,仰起脸盯了他片刻:
“幼稚啊顾星朗!什么话都让你说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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