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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宁王陪淳月回宫,正安门已打开了一些。

此刻因主君渐近,开得更多,两人就这样立于宫门下阔大的空隙间说话,有如对峙。

顾星朗不想也没心思与她对峙,讲完继续往宫里去。

阮雪音回头望满城纷乱、呼声震天,片刻后高喊:“君上有旨,勿伤百姓!”

顾星朗疾行的脚步一顿。

阮雪音喊完也入正安门,追上顾星朗时只看见对方更加阴鸷的脸。

阴鸷而荼白,额角渗出汗珠,烈阳阴影里分外明显。

她心下一动,抬手抚他胳膊,“是不是——”

“冷”字还没出口,只听他沉沉道:“皇后果然权重,可以未请旨意、未得允准,直接传天子令了。”

她不是头回代他决断,但都是他不在场的时候,且确实都得过他示意:可以代为决断。

今次是不同的,有僭越之嫌,但方才她没有办法,若什么都不交代关闭宫门进去,今日的霁都若因此血流成河、家破人亡——责任在他,而她不能让他十年声名毁于一夕,更不能让无辜性命亡于他一句意气之言。

他本是这浩瀚青史上最光风霁月的君王,她不要他满手鲜血。这样的执念究竟出于妻子的袒护还是谋士的偏爱,她自己也分不清。

“我喊出这句话,说不得便能救更多人。纵仍免不去牺牲,至少,他们会知道他们的主君依旧爱民如子,不负这一场千里相护。”

巨大的宫阙斜挡七月的明光,阮雪音的脸亦在阴影里,尤显得冷白,明眸皓齿,字字如珠玉。

顾星朗方有些从汹涌的不适与愤怒中挣出来些,刚要开口,眼前骤黑。

今日之前阮雪音从未觉得挽澜殿那样大,大得让人害怕。梧桐遮天,一进又一进的庭院被盛夏光斑铺得满地星河。

星河无尽,且深邃,藏着不可估量的未知,其实是顶顶可怖的存在。她言行都还利索,与涤砚配合无间,脑中却是混沌,以至于顾星朗终于被安置好,一屋子人等着她示下,她却半晌没话。

涤砚倒是已吩咐了去太医局传人,见阮雪音坐在龙榻边出神,犹豫道:

“殿下。”

照阮雪音往常作派,此刻会先于御医给顾星朗察看。但应是太累了吧,万里跋涉,一再应对剧变,连君上都倒下了,皇后竟还撑着,实在叫人敬服。

“殿下去偏殿歇着吧。或者直接回承泽殿。待御医给君上瞧好了,臣来给您回话。”

承泽殿距挽澜殿本就近,棠梨得了消息,领着碧桃过来接阮雪音,涤砚话声刚落,她俩正巧抵达寝殿门外。

阮雪音出神是为上官妧,和她那些话。

她不想立时给顾星朗号脉、判断,想先听听御医怎么说——他们不知关窍,也就不会受任何引导,没准能拿出另一些观瞻,和办法。

“本宫就在这里。吩咐下去,宫外情形如何,每半炷香来报一次。去看看太医局的人到哪里了。淳风在重华殿吧?请她过来。”

涤砚一时无言,只能照办,唤棠梨和碧桃进来照料皇后,自去安排这三桩事。

两个婢子乍见阮雪音,都是一呆,比离宫前又瘦了许多,纤弱飘摇得似风一吹就能倒,只神情比往日更坚毅,眼瞳深处,冽冽流光。

故人相逢,总还是值得一笑,阮雪音勉强展颜,“好久不见。”

“殿下受苦了。”棠梨道,只觉心疼。

碧桃巴巴抹眼泪,被棠梨呵斥,“二位主上好好地在这里,哭什么,晦气!”一壁说,让小丫头去备热水,要侍奉殿下梳洗;又张罗膳食,一样样报菜名,全是阮雪音素日里爱吃的。

“你如今这副架势,与云玺一模一样,也算出师了。”阮雪音说完,心头一紧,陷入沉默。

棠梨自进来便想问小公主、小郡主和云玺在何处,碍着室内气氛压抑,不敢,听这话方小心翼翼道:“云玺姐姐呢?”

阮雪音摇摇头。

棠梨不明白是不知道还是不能说,总归不能追问,只就着浸了花瓣的温水给阮雪音浣手,擦拭毕又涂香膏,十足精细轻柔。

太医局的人来了,阮雪音示意其上前为君上诊治,又问涤砚:“张玄几呢?”

“张大人今日不当值,不在宫内,此刻,怕也不好去请。”

外头在打仗,如何请。“崔医女在宫里么?”阮雪音又问。

“这却不知。”涤砚不全然清楚外间局势,好歹晓得领兵闯覆盎门的是永安侯崔义,“臣去问问?”

阮雪音点头,“若在,也叫过来。淳风——”

“我来了!”此句未问完,淳风的声音响起在重重纱幔外。

她压着嗓,迅速越过一级级宽阶,近前了,望一眼龙榻上顾星朗,唤一声阮雪音:

“嫂嫂。”

阮雪音从未如此刻般确定淳风可堪大任。

她没有冲到顾星朗边上一惊一乍,分明焦灼却不显于面,多一句问都无,只这样轻唤嫂嫂,等着一应交代与安排。

“长姐还好?”因要给御医挪位置,阮雪音坐在一侧玫瑰椅上,向她伸手。

淳风便也伸手握住她的,坐到旁边,“不好。但七哥说嫂嫂说的,必得一直陪着,我们就都赖在重华殿,也不让她独自回寝殿休息。正好宸儿得用午膳,孩子家一闹,她不能不管,勉强还能动能说话。”

看来顾星延已将始末告知淳风了。

“宸儿问起爹爹了么?”

“嗯。”淳风默了默,“七哥告诉他,爹爹病了,要好一阵才能回来。”她抬眼望阮雪音,

“三岁的孩子,能骗住的吧。等长大了,自然就知道了。”

阮雪音也默了默。“叫你来,是有几件事需要你去办。”

“嫂嫂尽管说。我只怕使不上力,干着急。”

“你即刻出宫,先去相府看纪齐。”

纪平伏诛,顾淳风最担心的除了长姐便是纪齐。她巴不得,点点头。

“纪平的尸首被送去了镇国寺,你带他一起去瞧瞧。”

淳风没太明白。纪齐是亲见了兄长被长姐了结的,何苦再睹一次遗骸,再在心口捅一次刀子,更激化某些矛盾?

她面露难色,阮雪音便凑近在她耳边说了句话。

顾淳风眸中风云变幻,怔看了阮雪音好半晌,再点头。

“然后北上,打探边境状况,看看能不能,找到朝朝。”

太乱了,边境乱,国都更乱,纵有军报,恐怕都很难送到她手上。

淳风的心思全落在最后半句话,终于急起来,“在正安门外我就想问,朝朝呢?!”

阮雪音心内一再架起的铜墙铁壁便因此有些摇晃,强按着,将有关朝朝的情形简明讲一遍。

谷锂/span“你在北境领兵多时,对地形熟悉;护送朝朝的是阿香她们,你的人,与你最是默契,你出马,成算大。”阮雪音平静道,不愿表现得太过哀戚,让本就艰难的局面雪上加霜。

“嫂嫂放心。”淳风沉声,脸上一片肃杀,“我定将朝朝带回来,谁若敢伤她,我必追那人到天涯海角,将其千刀万剐。”

阮雪音整个人晃了晃,淳风便知失言:

“不会不会的。我乱说的。”

阮雪音挤出一点笑,“若确定她已被擒为质,切莫轻举妄动,先传信让我知道。”

淳风答应,又问:“纪齐——”

“他若愿意,便跟你北上去办这趟差。”

总归要先一起去镇国寺。

淳风再望龙榻上顾星朗,“他虽有功,毕竟姓纪,九哥——”

“君上确实让他回家,闭门等旨意。”阮雪音沉吟,“是我越俎代庖了,但情势紧迫,等不了,待他醒,我会一件件说。”

“嫂嫂定夺向来不错,九哥自没有不答应的。”

想及顾星朗倒下前两人对话,阮雪音再次默然。而让纪齐跟淳风去办差,一是为救一救这少年的人生绝境,二也是,为了竞庭歌。

这一趟多半能探得甚至参与蔚国那头的事,淳风是不会管竞庭歌的,纪齐却会。

“外头这样,也没什么人给你用,且要想快捷又掩人耳目,最好不带兵马——”

“嫂嫂说得是,纵有人可用,也是不带为佳。到了北境若需要,自有边境守军,纪齐和江潮是好哥们儿。”

“去吧。一路小心,量力而行,你自己不能有事。”

淳风再应,却没起身。

阮雪音方意识到还有要事没交待。“沈疾在不周山。”

“哦。他,还好?”

“受了不轻的伤,当场便诊治了,我亲自包扎的,离开前又仔细检查过一遍,留了药,你放心。”

是能好好活着的意思了,淳风松下一大口气。“所以他——”

“没有任何叛逆之举,忠肝义胆,会是君上一生挚友,是顾氏的大功臣。”

淳风很觉高兴,握紧阮雪音的手,“嫂嫂才是我们家的最大功臣,到此刻,全由你一人运筹支撑了,我们都听你的。”

她见阮雪音不大提顾星朗的昏厥,觉得兄长约莫只是太累才病了,并不多问。

阮雪音自也不说,抬手捋一捋她额前碎发,该是从重华殿一路跑过来的,都汗湿了,“一定保重自己,让你去是帮忙,绝不是要你,”她稍顿,

“牺牲。纵是朝朝,也不值得你豁出性命,明白么?你与朝朝,对我和君上是一样的重要。”

淳风笑笑,“我有数。”

阮雪音严正,“你保证。”

淳风起身,“我保证!嫂嫂你怎这样啰嗦了!对了,小漠装病装太久,像是真病了,回头你还得给他瞧瞧。”

“好。”阮雪音这般答,拉着她的手却不放。

非是故意不放,舍不得。

淳风心里明白,不想加重离愁别绪,狡黠一笑:“嫂嫂你从来在我这里提九哥,要么说你哥,要么说你君上,就你们两人时,你也唤君上?不生分么?”

“啊?”

淳风左右一瞥,确定没人注意,低声道:“那我猜了。嗯——”她当真动了脑子想,“夫君?朗哥哥?”

虽不十分准确。

那也有九分了。

阮雪音对此突袭全没预料,哪里反应得过,当即红了脸,也便暂忘了离愁别绪。

“啧啧啧。”顾淳风阴谋得逞,大手一挥扬长而去,“我不会往外说的,放心放心啊!”

七月日光盛,将入申时仍不见柔和。

顾淳风插科打诨别了阮雪音,独自走在宫道上,终是没法继续轻快下去。

灵华殿里是找不来兵器了,只能去相府拿。但她依旧回去,梳洗一番,换了装束,从长信门出,告诫自己无论如何别管外间战事,避着人直接去找纪齐便是。

滔天的声浪在耳边远远近近地起伏。

她秉着心绪不去看,依着出宫前就盘算好的路线疾行,穿进距相府最近的那条窄巷时,天色依然很亮。

叩门还是翻墙,这是一个问题。

数日前也是在这个巷子口,她和纪齐目睹了淳月与纪平进府,两人考虑再三,最后翻墙而入。

已经用过一次的办法,当然最为稳妥。她依葫芦画瓢重来一遍,顺利跳进了花园。

相府的守备比之前松懈,该是囿于时局,总之那回合碰上的那名府卫,今日就没站在同样位置。

夏木葱茏,素来考究、极其工整的相府大花园竟显出几分粗犷的山野气来。

是少了主人张罗,有欠打理吧。满目高树繁花,却因过分安静,教淳风觉得凄凉。

她蹑手蹑脚,照上次路线先去了纪齐房间,没人。

思忖一刻决定往书房看看,刚绕过一段曲廊,被府中婢子发现。

“嘘。”淳风竖指唇边,“少爷呢?本殿要见他。”

亏得没去书房,亏得有人带路,因为纪齐窝在一片层叠假山的缝隙里、阴影中。

日色那样亮,天地那样光明,他却像被困在了地狱。

淳风让婢子退下,走近,尽力蹲得离他近。

“我都知道了。”

纪齐曲腿坐在狭小的阴影里,是军中人休整时常用姿势,视线锁在面前石缝间,没反应。

“纪齐。”她伸手碰他。

纪齐方一个激灵,讷然转头,看见她的脸,反应片刻。

“参见殿下。”开口更讷,声如钝刀,“微臣谢过殿下关怀。殿下,请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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