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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妧没将最后这句问出来,苏晚晚却也反应过来了。

她犹豫了小半日,要不要去承泽殿问,此一刻觉得唐突、怕是自作聪明,彼一刻又觉自己到底是皇后的乐舞老师,去请个安没什么。

终于在黄昏降临时得了教习的允准走出太乐署,至承泽殿大门口,先被宫阙外墙上镶嵌的彩贝云母晃得眯眼。

阮雪音入主中宫之后她没还见过承泽殿,总记得从前经过时并非这样光彩如天宫。

是君上精心布置的吧。她如此想着,一时没挪步,被门内宫人瞧见喝问,方自报家门,求见皇后。

须臾碧桃出来,领着她入中庭往西侧拐去。

阮雪音在煎药。

小厨房内熬煮的草木气蒸腾,皇后就那么蹲在地上,手持扇子遵循某种节律一下下扇火。

她刚要开口请安,阮雪音听见了响动转头,“来了。”十分自然地,“走近些,瞧清楚本宫动作。”

苏晚晚这才放心,觉得没来错,上前几步蹲下,静静看,尽力记。

“这是,给君上的药?”好半晌终没忍住问。

“嗯。”

“君上他——”

“各种药材如何选,如何用,方子,法子本宫都会罗列成册,你拿回去背下,务必烂熟于心。宫中是有御医,大可请教,但本宫教你这些是基础,背熟了,才懂判断。”

屋内只她二人,碧桃早被遣走。苏晚晚想了想,忽倾身拜下,“殿下万万不可!”

阮雪音回头,“嗯?”

“殿下万不能受上官妧激将,或提醒,请罪赴死,丢下君上!”

她说完便知僭越,有些悔,长身趴伏在地面,许久没听见回应。

“小人——”

“起来吧。”方听阮雪音淡声。

她估摸皇后多少有些不悦,忐忑抬头。

却撞上对方微微含笑的眸子。

“殿下。”她不由自主再一声。

“只是未雨绸缪。多一个你能派上用场,比没有人强。”

苏晚晚不敢详追这句“未雨绸缪”,只试探问:“殿下自有心腹,君上也有,何须,何须找小人?”

“君上那头,本宫不想惊动。本宫身边的人对君上自都会尽心竭力,但,该不如你。”

苏晚晚眨了眨眼,忽大骇,再次伏身,“小人不敢!小人的确,的确心慕君上,但君上曾与小人明言,只爱殿下一人,此生不渝!小人便再无念想,更不敢有半分与殿下争抢之心!”

这阮雪音没想到。顾星朗囿于君子风度和对女子的尊重爱护,应该不会主动明言。是苏晚晚表达了?他为拒绝,方才明言。

如此猜测着,却不多问,平白让人难堪。“本宫并无此意。”遂只就事论事,“找你,是因你受过历练、办事稳妥,对君上又一片真心,定会全力以赴。”

“那是自然!殿下有任何吩咐,小人必都——”她忽觉惶然,抬眼望阮雪音,“可小人从前毕竟听命于上官夫人,殿下,为何信任?”

“路遥知马力。就凭你入祁宫两年多,至今未行任何对君上不利之事。于其他事上或还须考量,于君上,本宫没什么不放心的。”眼见苏晚晚张口似还有疑问,阮雪音长话短说,

“这药给君上常日保养,每隔三日要更换,如方才言,都会无巨细写给你。切记,不能断、不能少,每日须定时。别问常日保养为何要这般严谨,照做便是。直到册子翻至最后一页,方能停药。”

确定皇后说完了,苏晚晚小心道:“殿下要去哪里?”

阮雪音摇头,“不去哪里。刚也说了,只是未雨绸缪,哪日本宫不在,便有你来负责这件事。”

苏晚晚更觉茫然,眼神有些空。

“失望了?”

苏晚晚忙摇头,再拜,“小人记住了。谢殿下信任,小人定竭尽所能!”

入夜阮雪音端着药前往鸣銮殿,苏晚晚跟着踏出承泽殿。

“小人告退。”

“随本宫一道吧。万一日后需要,认着点儿路。”

这话阮雪音小声说的,碧桃在旁应是没听见。

至鸣銮殿外,天已尽黑,月更圆,仔细瞧方见极不显的一点残缺。

禁卫如常林立,见皇后皆行礼,阮雪音如今都不直接进,等着涤砚出来、然后通传。

却没等到,反在下一刻听见雷霆之声:

“那又如何?!朕是天子,生杀予夺无须对任何人交代!”

“那些人口口声声皇后与他们同罪,皇后不服罪,他们亦不服!说杀臣民而保皇后,天理国法难容!举国各地,一拨又一拨死囚,行刑前都如此喊,君上——”

“让他们喊!阴谋造反在先,污蔑中宫在后,罪大恶极!谁喊就先砍谁的脑袋,喊的最大声的,五马分尸!”

恢弘正殿原本能隔绝偏殿的声响,却因太响,字字句句皆清晰传入门外众人耳中。

禁卫敛首更甚,大气不敢出更不敢看皇后。

苏晚晚绞着手,恨恨道:“这些人都是他们的。他们安排好的。举国各地,加起来实在不少。”

阮雪音已没有兴趣询问“他们”是谁,“不少”是多少。

她在考虑要不要直接退下,又觉药不能不喝,昨晚已经少喝了一回。

便在这瞬息考量间听得身后拾级声,是涤砚,领着柴一诺。

二人瞧见阮雪音,都是一怔,同时行礼。

“殿下先回吧。”涤砚伸手接托盘,“臣送进去。”

阮雪音依言照办。

柴一诺便跟着涤砚往偏殿去。

她转身要走。

谷廾/span“混账!”便听顾星朗的声音再次传出,更加暴烈,如飓风之眼。

“君上息怒!这,她们原都是好意,殿下一片赤心要为天下女子谋前程,她们都明白,方才声援——”然后是柴一诺回话。

“朕是骂那些嚼舌根搅弄风云之人!查,都是谁在暗地里指黑为白混淆视听,凡有嫌疑者,斩立决!”

阮雪音闭眼一瞬,缓步下台阶。

“小人虽不知究竟多少人,但这些事自小人认识主母时,小人是说文绮,”苏晚晚迈着小步跟,主动道,“就都在筹划中。那么多年,那么多幕后之手,每只手做两三件事,加起来足以形成覆盖整个青川的网。都是阴谋,都是计算好了的污蔑...”

她低声喋喋,阮雪音终于听不下去,“好了。君上与本宫都清楚。坏就坏在,我二人分别是由幕后的其中两只手教出来的,还是顶顶厉害的两只手,打小就被拿捏了,以至于一路披荆斩棘,仍没逃过在尾端吃这起始处的哑巴亏。足叫你平静了么?”

苏晚晚确再无话可说。“那殿下你——”

“你明日午时再去一趟承泽殿,本宫将笔记给你。”

“是。”

“退吧。”

阮雪音回到承泽殿,梳洗毕,挑了件绵软的烟粉寝裙,窝在月洞窗下开始写笔记。

有了朝朝之后她越发喜爱烟粉鹅黄之色,大概是心房越加柔暖,真住进了顾星朗的那个人间。以至于想及可能要再次踏出来,哪怕以理智绷着全副意志,仍会心痛如绞;以至于此刻落笔竟没写药材名,反而无意识书下四字:

夫君俪鉴。

【夫君俪鉴,

时至望安,见字如晤。初会三月雨,再见夏夜长,执子之手,共历风霜,迄今已近五载。】

她继续往下写,极认真地,字迹比从前好看许多,有些像他的,只因他说这么美的姑娘不可写得一手丑字,隔三差五手把手带着练。

然后她停笔失笑,自嘲真到那时,何必留信,徒增他负担、反叫他留恋过往难于前行。

遂揉成纸团,暂放于侧,重头专心写笔记。直至月辉洒得满室银泽,碧桃鬼鬼祟祟跑进来禀君上快到了,她随手将那纸团置于烛焰上一沾,纸团便化为灰烬,缓缓掉落掌心。

自是她嘱碧桃出门去盯梢、随时回来报信的。烧完纸团,她拿着那尚未装订好的一叠纸又七拐八拐放入某个角落中暗柜,然后气定神闲往正殿去,恰碰上顾星朗阴沉着脸迈进来。

浑身杀气还有残余,他该勉力在压。没想到她会出来迎,他错愕一瞬,想将神情调整得更温和些,在阮雪音看来只是徒劳。

她想念他从前如三月春风,却也感慰于此时雷霆雨露莫非天恩——君王之路,本须这样走,能凭己力尽皆遂愿是福气,不能也是。

人生之际遇,原就是己力与时运参半。他们已经倾付了己力,且一路凯歌,若终有一程要败,那也是败给了太长的岁月和太满的智集。

虽败犹荣。更何况并不会败,她已经知道了关卡所在。

其实顾星朗也知道了。他在为她犯错。

“炖了百合梨羹,端离灶台也有一阵了,这会儿该冷热正好,你回来得倒是时候。”她上前挽他胳膊。

“有人跟我说梨寓离,没事少碰。我才不吃。”顾星朗闷闷道。

阮雪音扑哧,“我知道你说谁。那位的话哪信得?要这么说,我这羹里还有百合呢,哥哥要如何解这百合的寓意?”

顾星朗被她张口一嘴蜜甜得火气灭了大半,跟着往寝殿走,坐在月洞窗下乖乖吃羹。

“这东西不是该春秋吃?”他有一句没一句。

“盛夏吃也无妨,你最近火气大。”阮雪音笑盈盈。

顾星朗便想直接问,忍住了,吃完整碗擦了嘴方道:“早先在鸣銮殿外,都听见了?”

她去过,涤砚当然会禀报。

阮雪音不答这句,“吃饱了就起来活动活动,然后沐浴,早早休息。汤池那头也备好了。”

如此反常,连日反常,顾星朗岂会不察。“过来。”

阮雪音且笑且叹,起身走到他身边。

顾星朗一个眼神示意,她便坐到他腿上。

“一切有我。不要胡思乱想,更不能擅作决定。”他圈住她。

阮雪音定看了他会儿。“柴一诺说有人声援我,是什么人?”

顾星朗轻叹,“举国妇孺,据说年轻姑娘们尤多,都是各地女学堂的学生。原本是好事,足以盖过种种指控污蔑,怎奈对方筹谋已久,万事皆能为己所用,”

他停在这里。

“举国妇孺皆声援,还大都是女课的学生,更与宁安时的谣言映照,说我借此培养了自己的势力吧。”阮雪音顺畅接上。

顾星朗垂眸,月光穿过他睫毛缝隙,投在脸上如十月流霜。

她几乎要直谏就定她的罪、然后结束席卷大祁的杀伐了。

终是没有,告诫自己他不会同意,现在说只会打草惊蛇。

“走吧。散步去浴池。”她掰他胳膊。

次日七月十四,已经伏诛的要员家眷们要临刑、要流放,晚间要带上官妧入寂照阁,桩桩件件,皆是大事。

阮雪音起得比顾星朗更早,准备好膳食方回寝殿叫醒他,一壁帮他更衣,随口道:“明日就天长节了,杀伐惩处,停两日吧。”确认各处都妥,她站到跟前最后再整理一遍前襟,看着他颇郑重,

“没有天长节还血流成河的道理,这也是一国礼制。乱了这么久,难得以天长节安一安民心。考虑该死之人,更要考虑活着的人,尤其是依旧对你信任、忠诚的子民们。”

顾星朗考虑片刻,“听你的。”

阮雪音面露欣慰,又道:“但你还是要出宫。昨日我同上官妧约定,她知道你今日会很忙、无暇管内宫之事,才放下戒备、答应今晚。”

顾星朗轻嗤,“你不是禁着她的足,不让她出太乐署?我白日在不在宫里,她如何能知道?”

“戏做全套。”阮雪音温声劝,“你既决定要缓刑两日,许多细节是不是过问过问?出趟宫看看,也有助于,”她稍踟蹰,终是说出来:

“判断这些日子所行,得失几何。”

他尽管手起刀落不容反驳,却毕竟还是顾星朗。她确定这句谏奏效。

顾星朗沉默有顷,半晌答好。

接下来直到午时之前,阮雪音窝在承泽殿将用药笔记写完、装订成册,召了苏晚晚来取,又仔细嘱咐一遍。

然后确认顾星朗已出宫,她半分不敢耽搁,更换了宫人装束前往太医局,照日前安排好的,于未时三刻同崔医女去长信门,接今日药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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