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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他们去了下一个地方,再下一个地方。
不出许问预料,这每一处,都有一个“失踪的工匠”,都是莫明其妙跑掉了的。
他们有的有妻儿老小,有的单身一人,但无论是什么样的情况,他们都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好像这一切羁绊,对他们来说都不再重要,更一个更具诱惑性的人或事,攫住了他们的身心,让他们抛弃了一切。
许问因为有了宗显扬那里的经历,每到一处,都留意查看失踪工匠的家里或者作坊里,有没有青诺女神的神像。
他没有找到,但确认了一件事。
这些失踪的工匠,真实实力都比他们表现出来的强得多。
不管是什么行当,他们都跟宗显扬一样,平时打造的可能就是一些农具、生活用具等等实用性很强,朴实而普通的东西。
他们做得很好,质量比常见的高出一些,但终究也只是在同村同乡等小范围里流通,名声不显,并不引人注意。
而同时,在私下里,他们又有着另一面。
一个木匠,喜欢根雕。
他收集了大量奇形怪状的树根,大部分就原样摆着,少部分则把它雕成了形状。
许问看见了一个,是一棵横卧的枯树上面,躺着一个偷懒的小孩,树下有一头牛,嚼着附近的草,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了,眼看就要走失,但牧童浑然无所觉,仍然躺着,眼睛已经闭上,看上去已经睡着了。
整个根雕的明暗、色泽、雕刻手法都几近完美,细节丰富生动得惊人。
许问甚至能看见光线斑驳地照在小孩的肚皮上、照在下方被吃残的草地上,这让一切仿佛拥有了灵魂。刹那之间,许问甚至有了一种错觉,那个小孩是活着的,肚皮正在轻微地起伏,这个世界都正在呼吸。
许问不是在这位木匠大师家里看见这座根雕的,它摆在同乡一个乡绅的书桌上。
许问了解了一下,乡绅用了二两银子买下这座根雕,木匠本人收到了八钱,剩下的一两二钱给了两个中间的介绍人。
乡绅很喜欢这座根雕,但说这个木匠只是村野闲夫,一点名气也没有,随便拣了个破树根雕出来,二两银子已是高价。
但同时他又还想要木匠的其他作品,还想继续买。
木匠的家里人都劝他继续雕,这价格对他家来说挺高的了。就像乡绅说的,一个破树根能卖这个价,有什么不值当的?
但木匠很倔,说雕不出来,硬是不接这活。
当时乡绅已经把价抬到三两银子一座了,木匠还是摇头,只说不行。
当时家里族中很多人来劝这个木匠,让他松松口。一来这个乡绅在当地名望很高,跟他拉上关系很有好处;二来放在眼前的钱不挣,不是傻子吗?
你给人打套家具能挣几个钱?一个破根雕就能拿一两半银子,不值当吗?
这时代的宗族关系亲近而复杂,好像人人都能到你面前来说几句话。
当时这木匠烦不胜烦,发了好几次脾气,直到现在他突然失踪,都有人猜他是不是被气走的。
许问听了这段故事,只感受到四个字——
格格不入。
他看过卧童失牛图,也看过木匠收集保存得好好的那些“破树根”。他很清楚他为什么不接这活。
没有灵感,怎么创作?
这样的作品,创作者必须要把握到材料的灵魂、呼吸、一切的脉络,把它彻底剖析清楚了,才能顺势而为,一切水到渠成。
据这位木匠的家人所说,他雕起来非常快,不到十天就完成了,真正比打套家具还快。
但许问心想,在动手之前,他又花了多少时间对着那座树根,用了多少心思去揣摩它、与它产生共鸣?
世人难以理解,难以接受。
只是,看着这被留下来的老的老、小的小,许问也真的很难说出这木匠走得对这样的话来。
其他失踪的工匠细究起来,也多多少少都有这样的情况。
他们为生活所迫,人生里大部分时间都在从事世俗的工作,同样的东西打了一遍又一遍。
但同时,他们又有一颗超乎于此的心,躲在他们的仓库中、床铺下、屋角里,妙手偶得,灵气所钟。
这样的一些人,离开自己久居的故乡,向着一个目标奔赴而去,他们想要的、追求的会是什么?
许问心里渐渐浮起了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
…………
这天,他们遇到了一个例外。
首先是景重报出了一个新地名:福来村。
两个孩子的线索,一直只有地名,没有人名。
许问一路走过来的时候,也留意了一下这些工匠消失的时间。
这个时间是接得上的。
这些人离开得非常突然,好像有一个契机突然降临,启发了他们,让他们下定了决心。
而这个契机仿佛是依次降临在这些地方的,仿佛有一个人,走在许问他们前面,依次带走了这些人。
他们所走的路,也就是那个人所走的路。
联系到这线索是谁留下的,带走这些人的那个人是谁,可想而知,无需多言。
小地方区域内消息流通得非常快,有谁失踪了马上会传遍整个村子,目标非常明确。
而到了福来村,村中一片平静,许问他们到了这里一打听,所有人都表示村子里没有外人来,也没有人失踪,没有任何异常的事情发生!
这可太奇怪了……
许问他们在这里逗留了两天,没有打探到任何消息。
景重越来越紧张,觉得自己误报了消息,浪费了他们的时间。
不过许问笑着安慰了她:“前面都是对的,这里应该也没有错。只是有什么原因没有找到而已。不过你说得也对,我们的时间浪费不起,再留一天还没有找到的话,就要走了。”
他对待这两个孩子的态度一直都是这样,不像哄孩子,就像大人一样的平等交流。
可能是这样确实有效,也可能是经历不一样,走过的地方、看到的事情也不一样,两个孩子以很快的速度成长了起来,仍有童心,但很多时候也有了更多的自主性。
景重听了许问的安慰,还是有点怏怏的。
每当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她都会一个人跑去拣石头。
她不像普通小姑娘一样,拣些鹅卵石之类漂亮的石头,而是走到山边,看那些崎岖料峭、奇形怪状的山石。
她拿了个小凿子,看到喜欢的就敲下来,摆在一起细细地看。
她现在正在一条小溪旁边,草长莺飞,阳光晴好,两只蓝色的小蝴蝶翩跹而过,她的注意力却全在这些貌不惊人甚至有些丑陋的石头上。
“咳。”突然间,景重前方不远处有人轻咳了一声,她怔了一下才抬头,看见是一位老人,六十岁左右年纪,头发大部分已经白了,正面带和蔼的微笑注视着她。
“你这些石头是什么?”老人问道。
“这是好听的声音。”景重指着最左边一个方方正正的石块说。
“这个是一只小鸟。”她指着第二个,那是个笨重的石墩,一点轻灵的感觉也没有。
“这是小猪。”一个长形石块。
“这是条小蛇,”一个有点类似三角形,具体说不出来是什么形状的石块。
她一个个历数过去,兴致盎然,所有她说出来的形态都跟外表完全不同,但她说得理所当然,好像这只是表面,她看到的才是它们真实的模样一样。
“不像啊,完全看不出来。”老人摇头,理所当然地说。
“敲敲就像了。”景重同样理所当然地说。
她一边说,一边用小凿子敲了一下“好听的声音”,声音沉闷,跟好听也一点都不沾边。
“怎么敲?”老人笑着问,声音轻柔,是正常对待孩子的语气。
景重有点不满地看了他一眼,但这件事确实是她有兴趣的,所以她还是用凿子一点点地敲了起来。
这块石头的石质相对来说是比较松软的,她不需要太大力气,大大小小的碎石就纷纷而落,最后露出满是孔洞的石心,半尺左右,长条圆柱形,像支实心的短笛一样。
景重敲完,站起来,小小的身体把石笛举高。
这里是个风口,气流在此处不断旋转,形成乱风。
景重把石笛举到风中,气流循着笛子的一端,沿着那些孔洞流了过去。
清脆如鸟叫的声音突然间在空气中响了起来,风时大时小,鸟叫声也时轻时弱,宛如一首天然的乐曲。
景重听着这乐曲,眯着眼睛笑了,对老人非常肯定地说:“好听的声音!”
老人看着她,一脸的惊喜。他毫不犹豫地问道:“小姑娘,给我当徒弟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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