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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齐州的消息传到帝京城的时候,整个帝京城都是一片愁云惨淡。
就连老迈的燕王都都连夜入宫觐见皇帝陛下,与诸位内阁重臣一起商议。虽然年轻皇帝看似神色平静,但皇帝陛下那股死死压抑住的真怒,众人都一清二楚。
秦道方和秦襄,被朝廷之人称作二秦,可所有人都知道朝廷的心腹大患不在于此二秦,而在于秦李,说的是秦清和李玄都这对翁婿,一个被称作辽王,一个被称作齐王,如今在齐州主事的,就是李玄都了,二秦的所作所为,都少不了其背后李玄都的指使。
朝廷诸公对于李玄都的所作所为,只能说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仔细想来,李玄都的所谓新政与当年张肃卿的新政有几分相似,不过李玄都比张肃卿更为激进,更为决绝。如果说张肃卿只是想让士绅们割肉放血,那么李玄都就是想让士绅死绝。这让许多人开始后悔起来,要是当年张肃卿的新政成功了,也许就没有今日的秦李了,割肉放血,总好过丢了性命,权当是壮士断腕了。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也没什么好议的,齐州丢了也就丢了,关键是两路大军合围帝京,而各地的勤王大军还未到齐,真要一个不慎丢了帝京,那才是万事皆休。
燕王离开皇宫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他没有回府,而是去了城外的玉盈观。
如今玄真大长公主就居住在那里,很少返回城内的公主府。
玄真大长公主与李玄都过从甚密不是什么秘密,可上至皇帝,下到儒门,没有人去把她怎么样,在玄真大长公主开始闭门清修之后,偌大个帝京城好像忘了这位宗室的第二号人物。其实道理很明白,李玄都越发势大难制,玄真大长公主就越安全。
朝廷为最坏的情况做打算,需要有一个人能够在事不可为的时候出面议和,这个人本身要有足够的分量,在道门上层有一定的关系人脉,而且不同于大祭酒司空道玄,要能代表宗室徐家的利益,所以玄真大长公主是最合适的人选,无可替代。
当燕王的车驾来到玉盈观门外的时候,刚好看到一个年轻女冠,似乎刚刚从外面回来,先他们一步进了玉盈观。
燕王掀起车帘,望着女冠的背影,问道:“这个女子是谁?”
已经有随从认了出来:“好像是姚家小姐。”
“那个被什么教门掳走的官家小姐?”燕王倒是有些印象,前不久的那场大案的确闹得满城风雨。
随从道:“正是,这位小姐也是命苦,被歹人掳走,坏了名节,虽然救了回来,但也被夫家退婚,最后没有办法,只能出家奉道,被大长公主收为弟子,就在玉盈观中修炼。”
燕王微微点头,不再关注此事。
女冠正是姚湘怜,也就是巫咸。
李玄都迫于形势,没有追究巫咸抢夺长生石的罪过,巫咸自知理亏,亦是有所收敛,前不久去参加了李玄都的升座大典,刚刚返回玉盈观。
燕王注意到了巫咸,巫咸自然也注意到了燕王,她重生时日尚短,哪怕受到姚湘怜的影响,仍旧对于权贵不怎么在意,更喜欢以境界修为来看人。毕竟在灵山十巫的时代,没有皇帝,类似于皇帝的天帝就是最强大的人,大概就是境界修为越高而地位越高,孱弱之人根本无法登上高位。
在她看来,这个人从里到外都已经彻底腐朽,时日无多,十分弱小,自然不必如何上心。她这次回来,其实还肩负了信使的职责,要将李玄都的信交到玄真大长公主的手中。
两人都不曾想到对方其实在各自阵营中颇具分量,就这么错身而过。
燕王来见玄真大长公主,倒不是已经到了需要议和的地步,而是要先探一探玄真大长公主的口风,早做准备,算是未雨绸缪,免得事到临头再手忙脚乱。
这便是燕王这些老人才有的思虑,为虑胜先虑败,所谓老成持重,便是如此。年轻的天宝帝,此时绝大部分精力恐怕都用来平息自己的怒火,根本想不到这一节。
燕王等朝廷重臣陆续离去之后,天宝帝离开自己的书房,来到举行登基大典的太圣殿,杨吕守在门外。
天宝帝缓步前行,登上台阶,坐到龙椅之上,面南背北。
因为太圣殿一年也用不了几次,所以殿内的香炉空空如也,并没有紫烟缭绕的景象。
天宝帝举目望去,似乎天下都在自己的脚下。
可他很清楚,什么天下共主,不过是个笑话。
他不由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也就是穆宗皇帝。
穆宗皇帝有以张肃卿为首的四大臣,还有秦襄这等武将,若是父皇能活得长久一些,也许天下就不会是这个样子,父亲说不定能够成为中兴之主。
可那些人都去哪里了?
张肃卿还有四大臣,都死了。秦襄干脆成了乱臣贼子。
这个天下,就不能给他一些时间吗?再给他十年时间,他就有信心让天下太平。
想到此处,天宝帝不由握紧了拳头。
只是天宝帝不明白一个道理,时也命也。
李玄都能够在数年之间造就如此局面,不在于李玄都如何了不起,而在于大势如此。自宁王之乱开始,道门就致力于反抗儒门,多少代人的心血积攒下来,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李玄都站在张静修、李道虚、秦清、徐无鬼的基础上,才能整合道门。或者说,最被看好的司徒玄策死了,李玄都站了出来,没有李玄都站出来,也会有其他人。
李玄都是第一百步,没有前面的九十九步,他不能初步成功,没有后人的另外一百步,也不可能实现最终的成功,真正的太平。
天宝帝不明白这个道理,总是暗暗地妒忌李玄都,觉得李玄都可以做到的,他也可以做到。李玄都可以在数年之间中,整合道门。那他就能在十年的时间中整顿朝纲,平定叛乱,成为中兴之主。
一步登天,哪有那么容易?
李玄都的前面有李道虚、徐无鬼、张静修铺路筑基,无一不是当世人杰,虽然他们各有不足之处和失误之处,但总体大方向是没有错的,李玄都无非是延续他们的道路。
天宝帝的前面有谁?穆宗皇帝还算有些作为,可他的祖父世宗皇帝和他的母亲太后谢雉,却是给他留下一个天大的烂摊子,积重难返,换成李玄都、秦清坐在他这个位置上,也不敢说江山稳固,至多是缝缝补补,勉力维持,更不敢说什么十年得太平。
心气高是好事,好高骛远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也怪不得天宝帝,年幼丧父,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不曾见过人间疾苦,谢雉忙于争权,疏于对他的教导,龙老人与天宝帝算是师徒,可龙老人别有用心,只是一味挑拨天宝帝的野心,加剧母子二人之间的隔阂,使天宝帝成为儒门对付谢雉的利剑。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谢雉代表了道门在朝廷的利益。当时道门内部也有声音,应该留下谢雉,让朝廷处于内斗的状态之中,这样更有利于入关大计。
不过李玄都还是用报仇的名义强行除掉了谢雉,反而帮助朝廷实现了初步整合。
并非李玄都不明白这个道理,就算抛开报仇的原因,李玄都也是主张先除掉谢雉,实现道门与大魏朝廷的彻底切割,不背负包袱,也避免日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再有是,就算朝廷政令一统,不再内斗,其内部已经彻底腐朽,积弊深重,根本不是对手。
天宝帝狠狠一拳砸在龙椅的扶手上,脸色狰狞可怕。
龙椅安然无恙,可天宝帝的手掌却流出鲜血。
因为愤怒的缘故,天宝帝竟是没有感觉到太多的痛楚,他忽然有些明白母亲了,从天宝二年到天宝八年,六年的时间里,母亲长袖善舞,游走于各方势力之间,苦苦维持的到底是什么。
虽然天宝帝没有认识到自己不能十年得太平,但他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自己不可能有十年的时间。
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错了,错把母亲当仇人。
只是到了如今,一切都为时已晚。
朝廷对外的说法是太后养病不出,天宝帝自己明白,太后早已不在帝京城中,也许已经死去多时。
如今的朝廷,所谓“众正盈朝”,就连司礼监,都不得不屈从于儒门士大夫们。
天宝帝低声道:“群臣误我,文臣人人可杀。”
太圣殿外,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杨吕默默站立,眼观鼻鼻观心,双耳不闻,双目不视。
在杨吕不远处,站着一个儒衫老人。
金蟾叟似是轻声自语,又似是向杨吕解释:“师兄知道陛下性子偏激,所以特意吩咐下来,要好好照看,不要让陛下做出什么出格之事。”
太圣殿内,天宝帝看不到金蟾叟,只能看到背对自己的杨吕,但他似乎知道金蟾叟的存在,靠在龙椅的椅背上,闭上眼睛。
如今的自己,与笼中鸟又有什么区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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