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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国之地形,可以三种地貌概括之,西边四分是山峦,中间三分是丘陵,东边三分是平原。
国中诸县皆在平原地带。
荀贞这次行县主要是以平原地带为主,兼顾丘陵地带,山峦地带很少去。这却是出於两个原因。首先,主观上,皇甫嵩的檄文没有要求他主动出击,只是要求他守好赵境,乃是以守为主,守,就得了解诸县地况;其次,他眼下也没有大规模主动出击的能力,冬天快到了,客观形势也需要他做好守境的准备,所以他此次行县是以了解、熟悉诸县所在之平原地带为主。
出了易阳县城北门,诸人沿官道继续前行。
路上流民仍很多。
流民里有铤而走险、胆大妄为之徒,更多的是本分良民。就像易阳县那些一辈子都没出过本乡的农人一样,这些流民中的不少在此前也都是从未离过家、出过远门的。农人恋土,要非实在活不下去了,他们是绝不会离开祖祖辈辈居住的土地,成为流民的。流离於外,缺衣少食,时时刻刻处在一个陌生的环境,这些原本是本分良民的流民走在路上,带着畏缩和怯懦。
与他们的畏缩和怯懦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本地百姓猜忌、乃至敌视的目光。
天下大乱,每个郡国都缺粮,郡中县里组织不起像样的赈济,流民要想弄点口食就得靠他们自己。他们流离异乡,出门时或许会随身带点干粮,可当吃完之后,口食从何而来?只能从路经的县乡得来。老实的或乞讨、或在田野里找些野菜之类果腹,不老实的就会去抢、就会去偷,而当饿到极处,恐怕连那些老实的也会改了本性,为一口饭而去偷、而去抢。
本地已经发生了多起这类的事情,本地的百姓又怎能不对这些流民投以猜忌和敌视?
荀攸骑马从行在荀贞身侧,叹道:“易阳县的长吏赈济不力啊。”
邯郸荣以为然,说道:“流民成群结队,流荡县乡,便如过境之蝗。昼时尚好,待至夜来,其中必会有触法犯禁之贼,不及早加以治理,迟早会生祸乱。……,荀君,要想后顾无忧地击贼,必须得先把流民给整治了。”
“沿途所见,流民甚多,该如何整治?愿闻公宰高见。”
“昨日公达说:应该招徕流民,以补充本郡流失的民口,除草垦田,备来年春耕。荣愚以为,此虽好计,於当下却是施之不得。”
“为何?”
“国中缺粮。”
说来说去,还是个粮食的问题。
自来赵国上任,摆在荀贞面前的问题有很多,如郡兵,如城防等等,可这些问题只要下些功夫就能解决,真正让荀贞重视的问题只有一个,即粮食。
他心道:“我招兵要粮,於今观之,赵国的流民是越来越多了,上次我去邯郸上任,路过易阳时尚未见到这许多流民,安置这些流民也要粮食。……,粮食这个问题是该想办法解决了。”
所有摆在荀贞面前的问题中,粮食这个问题最棘手,唯因其最棘手,故此最不能轻举妄动。
他心中这样想着,嘴上问邯郸荣,说道:“诚然,国中缺粮,只凭郡县仓储确不够赈济流民。既如此,公宰以为,又该如何处理这些流民呢?”
“两个字。”
“何两字也?”
“募和逐。”
“募和逐?”
“募者,可招募流民中的青壮精勇,充入郡兵。逐者,既然不够粮食赈济,便索性将余下之流民尽数驱逐出境,也省得待君击贼时,他们在后方扰乱。”
邯郸荣刚健敢为,他既效忠了荀贞,就只考虑对荀贞有利的,对这些流民的死活毫不在意。
听了他的建议,荀贞默然不语。
荀攸不赞同他的意见,说道:“孟子曰:‘以邻国为壑,……,仁人之所恶也’。公宰此策固然简单方便,却是以邻为壑。”对荀贞说道,“攸窃以为,切不可驱逐流民出境,有两不可。”
“何两不可?”
荀攸右手挽缰,伸出左手,屈起大拇指,说道:“此为仁人之所恶,传出去会有损相君与君的令名。”
“其二呢?”
荀攸又屈起食指,说道:“遍观赵国四围,亦无处可以驱逐流民。”他仔细说来,“先说北边,赵郡北为常山郡,本州之州治高邑在常山郡,紧邻赵郡,总不能把流民逐给州牧;再说东边,东为巨鹿郡,巨鹿是张角起家之地,余党犹存,如赶流民入巨鹿,恐会生乱;又再说南边,南边是魏郡,魏郡再南边是司隶,若是赶流民入魏郡,等同是赶流民去京畿,更是万不可。”
北边是州治,西边是巨鹿,南边是京畿,这三面都不行。至若东边,荀攸不必说,诸人也知亦是不可。东边是太行山脉,黑山、西山诸山谷中的贼寇本就够多了,再把流民赶过去,这是给贼寇们增添实力。
荀攸的这番分析合情合理。
荀贞点头称是。
邯郸荣也赞同荀攸的分析。
他性刚健,却非刚愎,觉得荀攸说得对他就马上改变自己的观点,说道:“是我考虑不周。……,如此,如公达所言,这流民却竟是驱逐不得了!驱逐不得,为防其生乱,就得赈济。”他按剑昂首,催马赶上荀贞,旧话重提,说道,“荀君,郡县仓储不足,荣愿为君向地方借粮!”
荀贞笑道:“借粮之事早晚要倚重公宰,只是……,只是现下还不用着急。”
……
刚刚沙汰过郡兵,已经激起了地方上的一定反弹,要是在此时再向地方借粮,定会引起变乱。荀贞、荀攸、戏志才私下里商议过此事,一致认定:借粮这事尽管很紧急,可不能仓促去办。
在此次出来行县前,戏志才给荀贞献过一策,说:“中尉前借马服山之胜顺利地沙汰了郡兵,要想借粮,非得再有一场大胜不可。中尉此次行县,固然主要是为熟悉诸县的人情、地理,以能做好今冬防御寇贼之预备,然若有机会,亦不妨问问当地的令、长、吏民,了解一下各县境内山中的贼情,最好能定下一个攻击的目标。等再获得一场大胜,即可着手借粮了。”
对山中的寇贼情况,戏志才一直有派人去侦察,实际上他也初步选择出了一个可以进攻的对象,但究竟可行不可行,还得荀贞此行去实地勘调查了解一下。
用兵之道,不能全守全攻,得攻守兼备才为良策。赶在入冬前,再打上一仗,既能为借粮做铺垫,也能震慑一下山中的群盗。此乃两全其美。
……
从易阳出来,沿途查看,行至傍晚,诸人借宿野亭。
次日继行,渡过一条河水,——此即赵国境内四条较大河水中最南边的那一条,途经檀台,行十余里,入襄国县境,再行二三十里,前边又一条河水。此水亦是赵境四水之一,即后世之沙河,后世的沙河平日无水,是季节性泄洪河,而在当下却河面波澜,最宽处有好几里。
这会儿天已近暮,世道不宁,河上早无泛舟之人,虽有桥梁,然过河后也得投宿。荀贞驰马至岸边,望河水西去,迤逦流入远处山中,转顾向东,则是望不到边。他心道:“赵境虽小,山多水多,好在境内的河水都不太宽,最宽的也就是数里,倒不碍行军。”
看罢此水流势、宽窄,荀贞下马,令宣康拿来随行带的长布带,绑在典韦的身上,由他下水试此河之深浅与湍急。典韦试过,再换个地方,改由原中卿、左伯侯分别下水去试。综合他三人之言,乃得出此水不同河段的确切深度与水情,由宣康记下。他们渡过上条河时也做过同样的事情。月前他们去邯郸上任、路经此河之时,只是从桥上过,没有试过水下。赵境四水虽然不太宽,可行军打仗是危险之事,却也得搞清楚几条水的底细。
试过河水,红日西沉,夜色将至。
荀贞上马,扬鞭指向西侧远处的一个乡亭,顾与邯郸荣笑道:“公宰,卿为本郡人,当知此亭亭名之何所由来。”
邯郸荣也上了马,远望一眼,笑道:“此亭乃是苏人亭,荣小时候就听家君讲过此亭的故事。”
苏人亭的得名有两个说法。一个说“苏”这个字是得自殷商早期的方国“苏”,方国就是部族,这个叫“苏”的部族当时居住在襄国县一带。一个说此地是战国时苏秦激张仪西去说秦之处,因名为“苏”。
荀贞做为一个从后世穿越来的人,他对当世有两个地方最感兴趣,一个是名人,一个是历史古迹。早在他当年为颍川郡北部督邮,带着宣康等行县时,他就在察看沿途山水之余,常至古迹凭吊,来到赵国,他公务虽忙,然於重阳之日亦带着诸人出城游览武灵丛台等地。现下办完了今天的正事,提起苏人亭,自少不了与邯郸荣这个本郡人探究一番。
他笑道:“上次路经此处,我等便是在苏人亭投宿的,今晚咱们还住在那里吧!”打马一鞭,当先驱驰,诸人紧随。他示意邯郸荣近前,边驱马边笑问道:“我闻苏人亭名字之来历有二,公宰,你是本地人,你来说说看,这两个来历哪个是真的?”
邯郸荣笑道:“亭名‘苏人’,既然有这个‘人’字,以荣之见,当是得名自殷商时之‘苏方’。”
“这么说来,‘苏秦在此激张仪西去说秦’之说却是伪传了?”
“也不是。苏秦应是确在此地激过张仪。要说名声之响亮,这‘苏方’却又不及这‘苏秦’了。以荣看来,苏人亭虽或是得名自‘苏方’,可名扬在外却是多亏‘苏秦’了。”
宣康觉得有意思,笑道:“哈哈,苏方与苏秦,两者皆是‘苏’,却是有趣。既然说此亭之名声在外多亏苏秦,何不干脆改名为苏秦亭!”
邯郸荣转顾河水东北,东北外二十来里即是襄国县了。他转回头,笑对荀贞说道:“中尉,你来上任时路经过此地,可入过襄国县么?”
“当时我等绕县而过,未曾入城。”
“可知襄国令么?”
“我只知襄国令之名,听说他叫姚昇,是前几年的扬州茂材。”荀贞回答邯郸荣时嘴角含笑,看似没有异样,实则心中略生羡慕。羡慕的不是别的,正是“茂材”。
本朝之察举,重要的岁举常科有两个,一个是孝廉,一个是茂材。两者相较,茂材更高重。
孝廉主要由郡举,茂材则主要是由州举,很多人是先被举为孝廉、复被察为茂材的。因其位高,人数也就少了,像豫州这样的大州,一年所举之孝廉数十人,而茂材,依照汉家制度,一个州一年只能举一人,加上三公、光禄勋、司隶以及位比公的将军每年之各举一人,总计每年整个帝国也才不过才近二十人,尚不及每年所被举之孝廉的十分之一。
人少位高,在任用上茂材也就远比孝廉为重,孝廉多被拜为郎官,之后可能会被外放为县令、长,而茂材起家就是县令,个别茂材甚至起家就是二千石。
荀贞听说这姚昇今年不过刚三十来岁,在襄国县令任上已待了两年,也就是说他被举为茂材时还不到三十。这实在令荀贞颇为生羡。
受后世影响,荀贞很有点进士、翰林的情结,孝廉、茂材与郎官就如同是当代的进士、翰林,而他如今虽位比二千石,可看他过往的资历,却既非孝廉出身,也非茂材出身。
皇甫嵩上书请求朝廷把他从颍川调入军中、为佐军司马的理由是他“明习战阵之略”。征举“明习战阵之略”不是常科,是特科,是因为黄巾起事了,朝廷才不得不下的特诏,究其本质,与前代每逢战事之际便往往诏令举“勇猛知兵法”、“武猛堪将帅”者一类是相似的。荀贞身为“荀氏子弟”,发家却不是孝廉、茂材,而是“勇猛知兵法”,他对此是常以为憾的。
他现已是比二千石的大吏,不可能再被郡、州举为孝廉或茂材了,这个遗憾却也只能留着了。
宣康也很羡慕,他艳羡地说道:“姚令年未三十便就被举为州茂材,美名远播,前程锦绣也。”
荀贞知邯郸荣不会无故说姚昇,问道:“怎么?公宰与他相熟么?”
“两年前,他来襄国就职,去邯郸拜见王、相,荣与他路遇,有过一番长谈,因彼此结交。”
“一番长谈、彼此结交?”荀贞笑道,“此英雄惜英雄也,这般说来,此位姚令不是常人了?”
“他是吴郡乌程人,家世冠族,为郡大姓。其人长七尺五存,容貌甚伟。荣与之交谈,深感他机警敏捷,细密多智,此前虽未任职过地方,然而谈起民事却条理分明,就任襄国后,在职至今两年,郡考州课总为翘楚。更难得的是,此人胸怀大志,有奇节。”
说到此处,诸人离苏人亭已近。夜色来临,邯郸荣望指夜下的苏人亭,说道:“与我书信来往,他常常慨叹苏秦之功,每言:‘苏子携六国相印,纵横抗秦,此大丈夫之雄也!’黄巾起前,他就看出了将要生乱之兆,信上说:‘国事日艰,乱象渐生,此丈夫效苏子,提七尺剑,建立功业之秋’,感叹他却只是个县令,一县之地不能尽其才能。”
州茂材、有大志、感叹一县之地不能尽其才能,这些都无关紧要。先说茂材,今世之察举贿赂横行,吏治腐败,州郡所察举之孝廉、茂材多不堪用;再说大志,空有志向、无有才能,眼高手低之人多了去了。但是,如再加上前边邯郸荣所说之“在职至今两年,郡考州课总为翘楚”这句话,这个姚昇就是个人才了。
荀贞顿起兴趣,说道:“襄国有此贤令,我此番却不能再过县不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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