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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蒙古老人想破脑袋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也老了,没有力气去愤怒或是质疑上头的台吉甚至济农和大汗们,他们只能感觉到哀伤,先是哀伤整个部落和蒙古人失去的光辉,接着他们就会想到自己家的牧场,毡包,羊群,想到妻儿老小将会失去壮年男子的照顾而流离失所,或是饥寒交迫,一想到这里,悲伤不可抑止,只能放声痛哭。
哭声最容易得到共鸣,这也是明军队伍里禁止说思乡的话语和哭泣的原因,在大明军中,犯下这两条事的军人最高处罚是会受到斩刑,因为哭声一起,全营响应,那个时候就算是孙武再生也弹压不住,营啸一起,平时温驯的军人会暴露出虎狼的一面,管你是巡抚还是总兵,身处乱兵之中都会危险万分。
而此时这些蒙古人的哭泣却是真的如绵羊群的哀叫,极尽悲伤,却没有丝毫怨气。他们已经被打服了,也打怕了,手中又是赤手空拳,这种时候的悲泣只能是情感的宣泄,没有愤怒也没有不甘,只有最深沉的悲伤。
孙敬亭站在张瀚身边,不觉感慨道:“虽然无数次想着叫北虏付出代价,当哀声四起时,还是不忍啊。”
李慎明这一次倒是没有反驳,他也点头道:“所谓君子远庖厨,就是因为眼前的这情形了。”
这时周耀骑马到坡下,然后下马步行上坡。
人们沉默着看着这个杀气外露的军汉,一样简单的袍服,只有肩膀上的银星显示着他的身份,到了张瀚面前,周耀态度恭谨的行了一个军礼,说道:“城中的北虏已经肃清,梁大人着属下前来,迎大人入城。”
张瀚道:“周耀你留在城外,约束将士遵守军纪,不得擅杀和打骂侮辱俘虏。”
周耀立刻抱拳道:“属下遵令。”
张瀚突然道:“周耀,依你之见,这些俘虏怎么处置最好?”
周耀思索片刻,说道:“对普通牧民怀柔,台吉我看还是全杀了的好。”
张瀚笑骂道:“屠夫本性,滚吧。”
周耀微微一笑,又行了个军礼,转身下坡。
孙敬亭忍不住道:“以我对周耀的了解,以为他要说全杀了的。”
张瀚笑道:“他不是真正嗜杀之人,我麾下的这些将领,我还是了解的。”
李慎明道:“那谁是真正嗜杀的性子?”
张瀚摆手不语,说道:“我们进城吧。”
周耀下坡之后,开始带着枪骑兵在四周警备,俘虏们都停住了哭泣,不安的看着这些杀神。枪骑兵全副武装,身披重甲,手持刀马或长枪,他们的眼神冰冷,身上杀气十分明显,俘虏们开始明显的不安起来。
还好,想象中的枪骑兵冲入俘虏群中大开杀戒的情形始终没有出现,直到铳骑兵和火铳手在城门口列阵,先期已经有好几千人进入城中腹地开始搜查前行,然后是张瀚等人从坡上下来,所有人骑上战马,开始缓缓进入青城。
城门洞开,大街上空空荡荡的,只有一些破烂丢在地上,此时朝阳初升,天空一片碧蓝,从城门往里头眺望,仿佛有一条笔直的玉带直通天际,青城的建筑群落仿效大明之处很多,汗宫也是坐落在城市北边最中央的部份,从大道往前方直看,似乎能看到金碧辉煌的汗宫就在眼前,似乎是给人一种错觉,这条道直通天际,可以带人走到最高处的天阙,琼楼玉宇,毫无防备,似乎是横卧床榻的美人,任人予取予求。
这座雄伟的蒙古人的都市,在这一刻,敞开了城门,任由人进出。
所有人屏息静气看着张瀚,在他策马到城门时,人们都显得有些紧张,但张瀚没有丝毫犹豫和停滞,他在此前已经平定了激动的感觉,眼前的事是一个不小的成就,但此后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没有时间来长时间的激动和高兴。
这一次没有欢呼声,军官们板着脸督促着士兵们跟着进城。
“哐,哐,哐……”
人迹稀少的大街上,全副武装的战兵率众先行,他们手持盾牌,另一个按腰刀,沉重的铁甲加上护胫,铁网靴,每个都如同一个铁人一般,走在青石板铺成的大道上,脚步声哐哐直响,地面似乎都被这些铁人踩的颤抖起来。
然后是大量的长枪兵和铳手,他们脚步轻捷,发出沙沙的声响,身上的扎甲或锁甲则发出哗哗的震动声,这些轻兵迅速进入各个街道和狭窄的小巷子,有不少人爬上屋顶或是进入佛寺,爬上尖顶,俯视全城,一旦有警讯可以立刻用火铳打击敌人。
接着便是张瀚所在的中军,大量的骑兵簇拥着张瀚等人进入城中。
进入青城中心后,跨下是笔直宽阔的大道,两侧是宏伟浩大的佛寺,眼前是大片的殿宇宫室,金碧辉煌,虽然形制和规模不及内地的亲藩王府,但就在蒙古的规模而言,这座汗王宫已经极尽奢华,耗费了极大的人力物力才能修筑的起来。
相比较而言,林丹汗在阿鲁科尔沁境内修筑的察罕浩特,也就是白城,其规模和宫室都远远无法与青城相比。
大片的宫室区就在眼前,大门敞开,殿门敞开,殿前的小型广场上还扔着不少破烂。
蒙古人当然没有什么太监,宫女,所以也没有投井上吊的,只有在宫室中服役的奴隶和牧民,现在看来应该也是跑光了。
“请大人入殿。”
梁兴按剑前来,向来不怎么正经的脸上难得的充满了昂扬之气,今天这个日子对梁兴来说也是值得纪念的一天,他身为阵前的总指挥,亲自指挥大军入城,并且抢先一步肃清了汗宫宫室,现在又是他恭请张瀚进入汗宫,未来的史书之上,必定会有他浓重的一笔了。
想起老对手王长福想必正在云内州那边吃沙子,梁兴心里就是高兴的很。
他才三十出头的年纪,今天早晨还特意刮了胡子,和张瀚有意留短须的情形不同,军中很多过了三十的将领都是流行刮胡子的,毕竟一嘴大胡子固然漂亮,平时吃饭喝汤行军打仗还是很费功夫的,军中的将领只有少数人留了大胡子,多半是一些天赋异秉毛发天生茂盛的奇人异士。
大队的士兵已经先涌入了汗宫,由于文教粗疏,汗宫并不曾如大明宫室那样取了好听的名字,但形制上和大明的建筑几乎没有区别,围墙内是小型的广场,然后是三楹五间的大门,内里又是一样规模的大门,再内里就是一道九龙壁,再往里就是规模较高,宏制很大的正殿,门开五楹七间的宏伟正殿。
张瀚进过汗宫,知道两侧是偏殿,再往里还有几重殿阁,应该是当年俺答汗诸多侧室和子女们居住的地方,也有供奉喇嘛的小型佛寺。
从建筑风格来说是标准的大明式的建筑,卷棚顶的偏殿,重檐攒尖的小阁,重檐歇山的正殿,殿顶都是上覆黄瓦,与大明宫室的式样完全相同。
进入宫室之后,士兵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肃立着,梁兴又一次催请道:“请大人进入汗宫吧。”
四周的人都将眼光看向张瀚,人们都感觉到了一丝不同以往的东西,一种沉甸甸的压力开始袭上心头。
孙敬亭握紧双拳,忍不住全身都在颤抖。
李慎明微闭双眼,对孙敬亭道:“万历四十六时,文澜同我谈起以后的方向,说是要建立一个商人可以自己主宰自己命运的团体,逆境之中,奋而进取。当时我虽为他所打动,然而真的没有想到,短短数年光景,我们就真的走到这种地步了?”
“裂土封茅,可矣。”孙敬亭咬着牙道:“今日这一进,以后和大明算是能真正分庭抗礼了。”
“正式决裂的时机还没有到。”李慎明道:“现在是我们需要大明,不是大明需要我们。没有我们,南方毫无感觉,北方的百姓和商界最多稍有不适,很快会被旧有的东西填补上我们的空缺。按文澜的设想,是要把和裕升发展壮大到不可一日或缺的地步。”
孔敏行在一旁骇然道:“文澜还真是敢想!”
以明帝国庞大的体量,商家何止成千上万,和裕升固然是现在最大的一家,但相比于整个帝国来说还是沧海一粟,而张瀚的目标却是把握住大明帝国的经济命脉,这种决心和意志,果然是令人惊诧莫名。
而孔敏行细细一想,自万历年间到如今,张瀚的哪一个想法,又是没有实现的?
一时间,这个当时的名士,竟是如痴如醉,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
张瀚迟滞了片刻功夫,终于踏出了最初的一步。
青石雕刻而成的甬道上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四周寂寂无声,似乎连飞鸟也绝迹了,人们屏息静气,看着他们的最高首领走进了蒙古人的汗宫。
穿过广场甬道,进入大门,张瀚看着红漆涮成的柱子,感受到历史的变幻如潮水般涌上自己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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