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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锦堂两眼紧闭,躺在床上,他觉得自己正着发烧,肩膀上的伤口疼得也越来越厉害。全身上下,时而如寒冰覆体,时而犹如热炭烧灼,让他在睡梦中也备受煎熬。

就在这疼痛难忍,冷热反复的时候,他忽然感到胸口一暖,紧接着,鼻尖袭来一股熟悉的淡淡的香气。

那是他熟悉的味道,也是沈月尘身上的味道。

朱锦堂知道她来了。

他微微睁眼,似乎是她正伏在自己的胸口,默不作声。

朱锦堂此刻有气无力,拖著一副疲软无力的身躯,张开嘴巴,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月……尘……”他唤得很轻,很颤,像是薄薄的一片羽,若有似无地从她的耳边划过,他努力地抬起手,覆在她的额头上,似是安抚一般的触摸着,“别怕……别怕……”

从此刻开始,一切的危险和惊慌都过去了。

说实话,朱锦堂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那些犹如炼狱般痛苦的日子。他只知道,他要回来,平平安安地回来……

沈月尘感受到了头上的重量,忙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望向他。

柔和的烛光下,映着他的脸色出奇的苍白,薄薄的嘴唇失血多度而发白干裂,一张一合地微微颤动着,似乎有话要说。

“锦堂。”沈月尘的脸色微微一变,轻轻地应了他一声。

虽然没有看到,他却知道此时此刻沈月尘的眼神是多么的害怕和无助。

她一定吓着了,吓坏了。

他想对她说好多话,一些安慰的话,一些之前只能在梦里才能娓娓倾诉的话……不过,这会对他来说,连呼吸都是一件颇为吃力的事。

沈月尘的眼中闪烁着盈盈泪光,等待着他能多和自己说上几句话。她轻轻握着他的手,却忍不住又是心头一酸,他的手粗糙无比,手上的皮肤像是厚厚的磨砂纸,而且,他的手一直都是沉稳有力的,可现在却在微微颤动,连回握住自己的力气都没有。

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到底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曾经那样好好的一个人,竟会被折磨成这副模样?

他是那样的虚弱,疲惫,看得人心口一阵阵地难受。

虽然还有很多的话想说,但眼下他最需要的,还是充分地休息。

沈月尘忍住泪意,轻轻地凑到她的耳边,低语道:“好好睡吧。月尘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哪里都不去。”

伴着她的轻声低语,朱锦堂再一次进入了梦想,而这一次他睡得十分踏实,只因他的身边有她。

与此同时,在另外一边,朱峰正在亲自招待那位护送锦堂回来的熊皮人。

此人其貌不扬,一脸凶险,大大的眼睛瞪起来的时候,像个铜铃铛似的。而且,又是兽皮的打扮,身穿着熊皮,下身穿着羊皮裤子,脚上还踩着一双狗皮靴子,看着像个野人似的。

他不光看起来像个野人,行为举止也像是个野人。

因为朱锦堂的伤势过重,家里忙活了整整一夜。

冯管事领了主子们的命,要好生招待这位“恩公”。谁知,此人却像是个木头似的,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说过,你给他倒茶他就喝,你给他端饭他就吃,困了倒头就睡,醒了就直接在屋里方便,让冯管事甚是头疼,可又说不得管不得的。

冯管事想了好多办法,让他开口说话,可他就是一个字也不肯说,只是偶尔哼哼唧唧地发出点声音来。所以,断定他是个哑巴。

朱峰得知此时,不禁觉得有些犯了难。

如果是哑巴的话,那就什么都问不出来了,甚至连姓谁名谁也不得而知了。看他的样子,又不像是个认字写字的人,所以锦堂当时遇险的情况,究竟如何怕是不得而知了。

不过纵使如此,朱峰还是准备要好好款待这位朱家的“大恩人”。

“昨晚为了照顾儿子,没能及时过来向恩公亲自道谢,实在多有得罪。恩公一晚辛苦了,我待我们全家人感谢您的大恩大德,也感激您把锦堂给送了回来,我朱某人以茶代酒,多谢您的慈悲仁厚。”说完,朱峰举起了茶杯,对着他微微示意。

谁知,那人却并不领情,只是伸手去抓盘子里的点心,一块接着一块地吃个不停。

朱峰脸上的笑容有些尴尬,但也并不在意,只是再次说道:“多谢您了,您既然喜欢点心,那就不妨多用些吧。”

冯管事见他半点规矩都不懂的样子,暗自着急了起来,心想,这人简直就是饿死鬼投胎吗?从昨晚到现在,他前前后后吃了十几顿饭了,这会怎么还能吃得下呢?

朱峰等了片刻,见他一直不停地吃,吃起来没完没了,便只好继续说道:“恩公,将我儿护送回来,对我们朱家来说是一件大大的恩德。为了报答您,我们特意略备了些金银之物,作为酬谢,还请您能够收下……”

他的话还未说完,那熊皮人却忽然止住了吃,口齿不清地说了一句:“我不要银子,我要金子。”

“嗯?”朱峰和冯管事闻言猛地愣住。

原来他不是哑巴,原来他会说话。

冯管事有些急了,问道:“我说恩公啊,您既然会说话,那小的昨晚问了您半宿,您怎么一声都不吭呢?”

明明会说话却故意装哑巴,也不知道他心里打得什么主意,难不成是为了多要几个钱……那可是多此一举了,他能把大少爷平安送回来,主子们定然不会亏待了他。

那熊皮人瞥了冯管事一眼,又抓了一块点心塞进嘴里,喷着唾沫星子道:“我娘交代过,不让我多说话,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

“嘿,这小子还真够气人的。”冯管事暗暗在心里骂了一句。

朱峰却是觉得十分高兴,既然会说话,那事情就好问多了。

“恩公,金子不是问题。您想要多少只管说个数,我们朱家一定尽力而为。”

一说到金子,那熊皮人总算是认真了起来,他把咬到一半的糕饼扔回到盘子里,然后伸出黑黢黢的十个指头,道:“十两黄金。这是他答应给我的酬劳,还有十头牛和十只马,是马,不要小马驹。另外,再多加十只猪崽儿。”

朱峰愿意为他会开多高的价格呢,却没想到,只有十两金子,还要牛马猪的。

冯管事站在一旁,听了只觉哭笑不得。这叫什么酬劳?看来,他果然是有眼无珠啊,不知道,我们大少爷的一条命有多金贵?别说是十两黄金,就是千两,万两也买不起他的一条命啊!

朱峰原本还对他这个人没什么好感,但听了他索要的酬谢之后,只觉这人是个忠厚纯良之人,怪是怪了些,可是心不贪。

“恩公您放心。您要的东西,我这就派人准备出来,而且,所有的东西都是双倍奉上,就当做是我们的一点小小心意了。”朱峰说到这里,又略微停顿了一下,方才问道:“不过,在下还有一事不明,还请恩公明示一二。请问,恩公是在何处找到我的儿子锦堂的?”

那人听了自己可以等到双倍的酬劳,顿时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道:“我是在奴隶市儿里买得他。我原本是想买头骡子的,可是娘说他快没救了,就要死了,便让我把他买下来了。”

那会的他几乎就剩下一口气了,别说是干活了,能不能活下去都是个问题。所以根本没人买他,只等着他自己没了气,倒也省得了许多麻烦。

朱峰听罢,脸上顿时变了颜色。奴隶……自己宝贝儿子,居然被人卖作奴隶,这简直让他无法接受!

朱峰的瞬间冷了下来,一一问道:“那卖他的人是谁?长得什么样子?多大年纪?说话有没有口音?”

他一连气地追问下来,问得那熊皮人微微一愣,但他只是稍微愣了一下,便流利地回答了出来。

“为首是个中年男人,长得一脸凶相,眼神又狠又毒,看着不像是本地人。他手里攥着好几个奴隶,有男有女,还有小孩儿。看着是张生面孔,大家都说他们是专门打家劫舍的土匪,直接把抢劫的人带出来卖,不管是死是活。”

他当时买下朱锦堂的时候,因着他一股半死不活地模样,所以只用了两吊钱而已。

两吊钱!朱峰气得差点拍桌而起,可还是按耐住了怒意。

朱峰沉默片刻之后,忽然抬起头来道:“恩公,若让您再看见那个人贩子,您还能认出他来吗?”

“认得的。”他回答得倒是痛快。

“那好。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恩公能把我们朱家找出那个人贩子,若是恩公肯帮忙的话,在下会再多备下五十两黄金,当做酬谢。”

不管花多少钱,费多少功夫,朱峰都在所不惜,只要能找出那个伤害他儿子的人。

……

雾气渐渐散去之后,次日清晨,德州城迎来了一个近来少见的晴天。

沈月尘片刻不离地守在朱锦堂的身边,半夜只在软榻上小憩片刻,可转醒过来之后,又再次来到朱锦堂的床头,眼睛一刻也不舍得从他的身上离开。

她只有看着他在这里,活着,呼吸着,心里才觉得踏实。

朱锦堂醒过来的时候,依然下意识地扫视了一圈周围,似乎还不太确定,自己真的回来了,回家了。

沈月尘见他醒了,忙俯下身去,正对上他睁开的眼睛,眼神中满是忧心和温柔。

朱锦堂稍微定了两秒,方才看清眼前这张萦绕着淡淡微笑的脸,还有她那双泛着泪光的眼睛,流露出久别重逢后的惊喜,还孩子般的脆弱……

朱锦堂的声音沙哑道:“我吓着你了吧。”

沈月尘听见他和自己说话了,强忍住流泪的冲动,宽慰一笑,握着他的手道:“大爷觉得怎么样?身上的伤口还疼吗?还难受吗?”

朱锦堂微微摇头,这一身的伤已经就算再疼也无所谓了。

回到家人们身边的喜悦,足以平覆他所有的伤痛。

沈月尘还是有些不放心似的,先是探了探他的额头,便道:“让陆大夫过来看看吧。”

朱锦堂伸出左手,攥住她的指尖,微弱地开了口。“不急……让我再看看你。”

这会,沈月尘比任何的郎中大夫都要有用,只要看着她在这里,他便什么难受的感觉都没有了,简直比吃了药还要舒服。

他的右手还不能动弹,因为肩膀上的伤口还未愈合,左手虽然可以活动,但也没什么力气。

沈月尘怎么舍得拒绝他,稳稳地坐在他的身边,见他伸手摸向了自己的肚子,微微笑着说:“告诉大爷一件喜事,妾身给您生了个儿子。这孩子一定是个福星,他一出生,大爷就回来了。”

之前,烧得昏昏沉沉的时候,朱锦堂曾经听母亲说过,沈月尘生了,生了一个儿子,但他总觉得是在梦里听见的,不太真切。如今,亲耳听沈月尘说出来,嘴角微微勾起一抹满足的笑。

他低哑着嗓子问道:“孩子呢?”

沈月尘抚摸着他的手指,柔声道:“孩子刚刚出生不过三天,正在被乳母们照顾着呢。”

她也想让他第一时间看看孩子,可是眼下,最要紧的还是他的身子。而且,孩子太小,抱出来也不方便。

三天……朱锦堂听了,不觉眉心一动。

只差那么一点点,一点点而已,他就能亲自看着孩子出生了。

他稍微缓了一口气,又问道:“明哥儿呢?”

沈月尘点头回道:“明哥儿也好着呢。等春天一到,就要开蒙读书了。”

他离开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所以心中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放不下。

“别让孩子……过来,看……看见我这副模样……”

他虽然看不见自己,但也猜得出来,自己的身上应该没有一块好地儿了。

那些人,虽然没要了他的命,却是把人当做牲口一样的使唤,几乎折磨掉了他将近半条命。

沈月尘紧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朱锦堂喘息着道:“劫我的人……不是寻常的马贼土匪……他们……咳咳咳……”

许是太过心急,朱锦堂忽地喉咙发紧,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沈月尘对他的心思,十分了解,只握着他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口,轻声安抚道:“大爷别急着操心,先把身子养好再说。那些人跑不掉的。”说完,忙转身派人去找陆大夫过来。

朱锦堂的意识虽然恢复了,但身体依然极度虚弱,再加之,失血过后和营养不良,让他的身体,若是想要恢复如初,着实需要下一番功夫。

陆大夫号脉之后,微微沉吟道:“大少爷的伤情已经控制住了。亏得他年轻,身体的底子好,所以还能坚持到现在。他身上的伤口,深浅不一,暂时还是不要随意乱动,一定要保证卧床休息,还有就是要少说话,多睡眠。特别要注意伤口的清理和保护,以免反复发作,再引旁症。”

陆大夫这个人心细如发,交代事情,最是仔细。

等他把话说完,朱锦堂已经再次昏睡了过去。

黎氏心疼沈月尘产后虚弱,还得熬在这里,便让人给西次间收拾了出来,让她暂时住下来。

一来,这样离着朱锦堂养病的地方近,区区几步路的距离,她想什么看他一眼都可以过来。二来也方便照看沈月尘,免得她自己疏忽大意,产后失调,一不小心伤了身子。

朱锦堂几日没有好好地吃过东西了,吴妈亲自下厨给他熬了一锅养胃粥。

一碗香喷喷的热粥喝下肚,对生病的人来说是最舒服不过的。

不过,朱锦堂的嘴唇上都是裂开的口子,每吃一口东西,都要忍着疼。

黎氏喂着他只吃了几勺,就忍不住眼泪了,忙把粥碗交给别人,自己一个人匆匆去到外面抹眼泪去了。

冬日里的阳光虽不比秋日温暖,却也明媚。

朱锦堂靠坐在床头,和熹的阳光就那样照在他的身上,脸上,眼底,让他整个人微微泛起了疏淡的光泽。

活着的感觉,真好。回家的感觉,真好。

“我离开了有多久?”在沈月尘正在微微垂眸,给他擦手的时候,朱锦堂突然问道。

长期受困受苦的生活,让他的体力不支,精神不济,对时间的计算也越来越迟钝。

沈月尘微微一怔,过了片刻才抬起头看向朱锦堂的眼睛,轻声道:“八个月零二十三天。”

她一直都记得清清楚楚。因为对她来说,因为每一天都是度日如年般地难熬。

八个月……朱锦堂却觉得自己像是过了八年一样,太漫长了。

恍惚片刻之后,他再次开口道:“那么说来,我已经八个月没有抱过你了。”

如果不是因为带着这一身的伤,那么,他早就迫不及待地将她揽进怀里,紧紧地抱着,然后不再松开……朱锦堂小心翼翼地抬起左手,想要揽住沈月尘的肩膀,姿势略显僵硬,十分吃力地样子。

沈月尘也是小心翼翼地回应着他,不敢去碰他的身体,只能和他脸颊靠着脸颊,静静地贴在一起,带着说不尽的温柔和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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