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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一般习惯于坐镇后方指挥的儒将不同,因为常年统带马军,祖大弼酷爱亲冒矢雨。虽说重甲庇身,且周围永远有十余铁骑死死护卫,安全性上其实比待在后方不遑多让,但经年积攒下来的擅斗之名还是让他有了“祖二疯子”的绰号。

祖氏家族祖上是江淮一带人,朱元璋开朝,他们作为淮右桑榆子弟从龙有功,获授卫所军职。约宣德朝因职位调动举族迁入辽东宁远卫。后因屡立功勋,不断升职,到万历年间祖大寿、祖大弼的父亲已然成为了李成梁身边的辽东副总兵,祖家在辽东也逐渐成为望族。

祖大弼幼读书,后从戎,崇祯四年满洲围困大凌河城,身为守备的祖大弼领百骑出城哨探,与满洲兵遇,破垒而归,因而闻名。次年,李九成、孔有德等叛于登莱,祖大弼等驰剿,复立功,以至于山东叛军有“所怕者唯关外兵”言。

及这两年,朝廷调辽兵援剿中原、西北群盗,祖大弼被推举为守边良才,先任陕西总兵,后改宁夏总兵。洪承畴自陕北南下,他亦受调合兵到了略阳。和凶悍霸蛮的祖大乐有所不同,祖大弼比较听话,或说比较隐忍。祖大乐是祖大寿的堂弟,到底关系远一些,不太晓事,祖大弼却清楚自家大哥肩上的担子以及与朝廷的博弈。他的想法很清楚,便是尽量不给大哥惹出是非。不过,洪承畴对他的态度,却让他十分不快。

和此前对待曹文诏相类,洪承畴对这些关宁系出来的军将都是表面客气,实际里无比忌惮提防,内中原因多有,纵然不明说,祖大弼自己也猜得到一二。曹文诏一个关宁外枝尚且如此,更不必提自己这个关宁军大哥祖大寿的亲弟弟了。

之所以痛快接受洪承畴的调遣,从北面南下略阳,祖大弼怀的心思本是借此改善与洪承畴的关系。孰料洪承畴真个蹬鼻子上脸,半点不客气,祖大弼军第一日到达略阳,第二日就被派出去执行扫除周边流寇实力、扩展控制范围的差事。如此打发,明显透着一股子的不信任。

那日洪承畴话说的很好听,又握着祖大弼的手不住嘘寒问暖、好言恳求,祖大弼却明白,自己要不乖乖听话,在这西北客地往后只怕有的是小鞋穿。故此,他并无犹豫,慨然允诺,次日天麻麻亮就率军出城,到今日,算起来已经在野外待了三天有余了。

因怀着一股怨气,在约束部队秩序的前提下,对于部队的纪律,祖大弼基本上是三不管状态,甚至还鼓励手下兵士以“通贼”为理由,劫焚村舍、杀戮百姓。这日,他从别处返程,斥候递报侦察到流寇踪迹,他即刻带人撵了上来。

兵士的素质差距在未交锋前就凸显了出来。崔树强派出去的斥候们虽然都是赵营的军中翘楚,但比起出生辽东、大半生征伐度日的官兵,还是差了不是一星半点。祖大弼手底下的这些斥候早年皆为辽东夜不收中精锐,最凶险时,甚至渗入过满洲或是蒙古诸部的后方,侦查与反侦查能力绝非赵营大多数半路出家的斥候可比。

当时的情况是,赵营的斥候被监视了近两刻钟而毫不知觉,以至于祖大弼亲领劲骑响天动地杀过来,他们才幡然大惊。但这时候,他们已经失去了最佳的预警时机,也直接造成了崔树强主力应变仓促的窘境。

赵营的数十名敢死之士在遭受了不断的弓矢打击后,终于在刀盾手的配合下稍微稳住了阵脚,而此时,前方的道路上,已然抛下了将近二十具尸体。军官们高声呼喝,十余名长矛手跃步上前,猫腰躲在刀盾手后,将长矛自盾牌的缝隙中探出,并将另一端斜抵在地面上,以组建最简陋的拒马。

这条土路并不很宽,数十名赵营敢死之士堵在一处,几乎充塞了整个宽度。随着官军越迫越近,大部分人都看出了冲来的这支官军骑兵装备精良,不单骑士身负重甲,座下战马也是面帘、鸡颈、搭后等披铠皆备,有少数甚至有着完整的马身甲。这些重甲骑兵团簇着冲锋,声势浩大,就如同咆哮着的春雷滚动在道上不断震撼着对面赵营敢死队的心灵。

纵然身怀必死之心,这些赵营的敢死之士面对愈加接近的这些钢铁猛兽心中依然不可遏制地生出惧意,这无关意志,全是人最原始的本能反应。有些人控制不住情绪,裆下早已湿了一片,但他们的脚下还是生了根般纹丝不动。

崔树强双目大睁,死死盯着道上的情形,同时以余光监督后方主力阵型的排布进度。他也是风里雨里历经残酷的老人了,按照往日的经验,他确信,有这如此护甲强度的官兵骑兵,绝对会义无反顾地撞入自家堵在路上的敢死队中。这是一种骑兵使用效率最低的战术,但也是最为广泛的使用方式,原因往往很简单——大多数军官并不具备灵活使用骑兵的能力,而且直接冲锋往往能在真正接仗前就令步兵阵型因惧崩溃,故而大多数情况下堪称简捷有效。

即便没有护甲,凭着清一色的单衣轻骑,在军事素养普遍低下的西北诸省,不分官贼,许多将领都会不假思索发动冲锋。因为见得多了,所以崔树强认定有这种护甲等级的祖家兵不会退缩。

但是赵营兵不比那些士气低迷、一触即溃的流贼羸兵,这是一支有心气的军队。什么叫有心气?说的简单些,就是认为自己能获胜的军队。通常,只要不是规模特别大的流寇团体,面对百人以上规模的官军,都只能选择退却。不退却的下场很普遍就是战力低下的官兵将战力更为不济的流贼杀得一败涂地,但退却能保命,却无法取胜。换句话说,当经历一次又一次的失败逃窜,人的热血与硬气都会被慢慢消磨,直到最后心里告诉自己赢不了,从而完全失去对抗强敌的欲望与勇气。

士气,是成为一支可战之兵的基础。

赵当世很早就注意到了士气对于军队的影响,所以他力图从多个方面提振每一个兵士对于赵营的认同感。提供牢固的装备、充足的后勤等等可以从客观上让兵士们感觉到背后的强大支撑,而日复一日的观念熏陶则更为重要。

观念的熏陶其实很简单,无外乎日复一日,向兵士们灌输“赵营会赢”、“赵营战无不胜”此类的口号。这种口号一开始或许会让人感觉可笑滑稽,甚至自欺欺人,但一直坚持下去,的确会给人的心里留下烙印。尤其是在对抗诸如罗尚文、秦良玉等强敌时产生胜绩,直接加强了兵士们对于赵营实力的认知与赞同。

半月前,一名小军官渎职酗酒,给人告发,赵当世亲自执法,对此人杖责二十,免去军职,但后来听说此人酒醉后曾出狂言,讥讽官军孱弱、明廷无能,又说赵营与官军战,必胜之。当时已经打了十军棍,棍棍见血,那军官几乎晕厥,赵当世立刻制止的责打,免去了剩下的十棍,作为嘉勉,以示对此人心气的赞许。

穆公淳知晓赵当世的意思,暗中炒作宣传了此事,令这件事在几日内立即传遍赵营全军,上到军将,下到走卒都知道了自家掌盘子所拥有的必胜之心,战意立时高涨起来。

当然,赵当世不希望自己手下的兵士会因此变得骄傲自大。过犹不及的道理他再懂不过,然而就事论事,眼下,赵营需要的正是每一个军士对于自家营头的认可与信任,因为只有这样,在面临强敌时,赵营才能产生足够的凝聚力,迸发出最为强劲的力量。

几声号响,穿云裂石,赵营的敢死队在瞬间向中心方位全力聚拢,从官军的视角看,不远处出现的,不是一个个兵士,而是一个致密的小阵,有若带刺的龟壳,浑然一体。

“顶住!”敢死队内,军官们发出咆哮,根据估计,下一秒,生与死、铁与肉的碰撞就将在自己的身边爆发。

可是,他们却没等来预想中的场景。

近百名官军前部骑士,在距离四十步时慢慢带住了马,并最终在二十步处一个个翻下了马背,同时,他们手中的三眼铳整齐划一地举起,青烟一冒,伴着脆响,不及赵营兵们回过神来,铳内喷射出的弹丸几乎是霎那间密集地激贯入阵内。

三眼铳射程很近,近到只有在二三十步的距离内,才能够造成破甲伤害,一片射击后,许多官军骑士复翻上马背,这时,躲在盾墙之后的赵营敢死队因护佑得宜,并未遭受多少伤亡,内中有些兵士趁着间隙向外窥视,却不妨依旧立在地上的好些官军骑士紧接着又发一波弹雨。可三连发的三眼铳射毕三轮,在如此近的距离中几乎压制得赵营敢死队无还手之力。

待赵营兵士确信官军齐射已毕,久绷的阵型也不免略微松懈,而这时,那拨先上马的官军骑士早已飓风般自两侧驰突至前。他们当先的挥舞着狼牙棒或者三眼铳等打砸类兵器,依仗着重马重兵,由点及面,立刻在赵营敢死队的侧翼撕开一个口子。

赵营的敢死队不多,只能做到在一个面上全力阻击来袭的马队冲击,所以将几乎所有的力量都压在了前方,这时候侧面受戗,前方阵线立刻松动,不等赵营的军官们调整战术,祖大弼的主力已然碾到面前,这些骑士各持腰刀、大棒、夹刀棍、长刀等装备,如洪水一般,顷刻间就与两翼的袍泽合力将貌似稳固的赵营敢死队冲了个七零八落。

祖大弼练兵甚严,手下这些骑士在近战时严格遵循“教师之法,一打一戳,余皆花法也”的原则,专刺打人喉人面,心无旁骛。而赵营这些敢死之士虽勇,此刻秩序全无,个体面对层层叠叠压制上来的铁骑,就如螳臂当车,很快先后湮灭。

只听官军阵内号声转起,“祖”字大旗迎风一绕,随机向右一压,官军骑兵没有迟疑,舍弃了手下败将,分成两部,朝立脚未稳的崔树强部主力继续冲击。

崔树强实在没有料到自己挑出来的那数十名敢死之士居然眨眼就全军覆灭了。饶是他经验丰富,到了这样凶险的场景下,也一样没了辙。他只看到眼前自家的兵士如蝼蚁一般开始四散狂奔,他们的嘴大张着,似乎都在叫些什么,但声音却全不可闻。茫然间,他又看到两名梯己的心腹军将歇斯底里地冲上来,挟住自己的双臂,使劲拖拽,然后,紧随在他们身后的,却是乌云一般扑来的关宁铁骑,再然后,他迎面被劈了一刀,自此神思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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