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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每遥想自万历四十六年得中武举,距今已有整整二十年,陈洪范都不禁唏嘘。二十年的时光,足以令漆黑的两鬓泛起些许银白、令原本紧实硬朗的肌肉也渐而松弛,更令一位轻狂的青年转变为深沉的中年人。
红水河、居庸关、登莱......二十年时间如白驹过隙,快到来不及回想这其中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陈洪范自谓不是个念旧的人,但走在廊庑中,随着石阶上下,起起落落之间,往日的画面忽而走马灯般浮现在他眼前。越想到后来,脑海中的画面便慢了不少。及至当下,熊文灿、张献忠、赵当世等人物逐一跃然显现,廊外雨水飘飞,他也不禁出神。
去年,因在辽东畏战潜逃,朝廷将他革职。他有他的委屈,认为朝廷举措不公,上下申诉几次未果,几乎心灰意冷甚至起了从此卸甲归田的打算。但也是老天开眼,随后经人介绍,攀上了时任司礼秉笔太监、东厂提督曹化淳的关系,花费重金拜为义父。当时,曹化淳手下的一个中官恰好奉命去福建考察巡抚熊文灿,并最终促成熊文灿调任中原。陈洪范幸运搭上了顺风车,东山再起。旁人看他一路顺风顺水,他却有难言的苦衷。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就在本年,曹化淳以年老体衰,向崇祯帝连上三疏乞求告假归乡,虽未获准许,但只要有些嗅觉,便不难察觉曹氏势衰已在旦夕。
而最有资格接任曹化淳的王承恩却对陈洪范不太感冒,陈洪范自然有了种失去根基的自危情绪。靠人不如靠己,既然巴结不上新的靠山,陈洪范也只能先做好手上的事。对他而言,湖广的这个机会来之不易,绝不可再因过失之。
熊文灿坚持以绥靖的手段弭平流寇,陈洪范也只能跟着他的方针行事。绥靖的成果初见端倪,刘国能、张献忠、赵当世等大寇先后就抚,看似一帆风顺,其实身为局中人,陈洪范最能感受到暗流涌动。对比一味剿杀,招抚一事自然成本小、见效快,但风险却相应也大。就如同治病,既然没有选择下猛药药到病除,那就只能接受悉心调理的漫漫过程。现在的楚北,西营、赵营看似一团和气,但在陈洪范眼里实则都是蠢蠢欲动的炸药。要妥善处置好它们避免引火烧身,“制衡”二字便显得尤为重要。
当初向熊文灿提出扶持赵营牵制西营的正是陈洪范,他在给熊文灿的信中明确指出,以寇制寇是绥靖之根本,是可让朝廷不费一钱、让熊文灿与自己不费一兵的最佳策略。只看当前,张献忠身为高迎祥死后数一数二的强寇,实力无疑远超赵营。楚北局势重在西、赵二营相制,故而支持赵营发展不可或缺。而且至少从几次相处的过程中看得出,比起嚣张跋扈的张献忠,赵当世更加低调内敛、进退知礼,陈洪范其实内心隐隐希望,扶持赵当世不仅仅为了制约张献忠,也可为日后自己的发展提供强援。
“陈大人。”低头一口气走到廊庑尽头,一名仆役站在那里。
“王爷、林大人都到了吗?”陈洪范收收神思,轻呼口气道。
“都在书房里了。”
“好。”陈洪范点点头,又整了整衣冠,方才昂首迈步继续行走。
推门进书房,映入眼帘的先是装裱悬挂着的草书一副,上写“进退自若”四个大字。这是书法大家董其昌的真迹,也是那时拜父礼时曹化淳相赠的礼物,陈洪范一直带在身边。其下有两张实木椅子,都坐了人,一个是襄王朱翊铭,另一个则白面细眉细目,乃湖广巡按林铭球。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看见陈洪范进房,正自呷茶的林铭球先悠然道,“竹山先生下一句是‘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我却道‘而今听雨画室中,等人何急也’。”
陈洪范先与二人见了礼,坐定主座后面带歉意道:“让二位久等了。陈某适才去县狱走了一遭,赵营的那小子筋骨厚实,看着无甚么大碍。”
林铭球将茶杯放下,道:“县狱好,若关在府狱内,掣肘就多了,李大人也顾及不到。”
朱翊铭说道:“事情我俩都知晓了。枣阳褚氏我早有耳闻,不想居然胆大到撩拨赵营。”
陈洪范道:“枣阳褚氏的事,赵参将早前就与我提起过。他这次设伏绑票赵营将领,也着实出人意料。”又道,“赵参将查明其故,就与我说了。褚氏欲将那将领直接押解到襄阳府内上诉,襄阳府内官吏,多与他有旧谊,只怕早有通气。我抢先派人在东津渡口将他们截了下来,并通知李大人将他们都下了监。”
林铭球捻须而言:“看不出赵参将心思也颇缜密。若他自己出手,免不了就落了个私自兴兵械斗的罪名,不管事情对错,这罪名到底洗不脱,而陈大人有盘查襄阳关津的责任,由你出手,自然无虞。”并道,“早一步将他们送去县内也是妙招,否则由府里受案,凭空多出些麻烦。”
陈洪范答应道:“林大人说的是。赵参将一向遵法守法、顺服朝廷,同时致力于维持襄阳府内太平稳定,是忠臣良将。我也是看中了他这一点,才帮这个忙。”
林铭球道:“赵参将我见过,沉毅厚重、谈吐有度,有忠贞之色。”
朱翊铭这时道:“枣阳典吏褚犀地,不是个寻常角色。听说与河南左镇,也不和睦。”
陈洪范道:“此我亦知,褚犀地在朝中有些人脉,在枣阳算得上是只手遮天。县内田产、矿业多受其把持。赵参将驻营鹿头店,免不得和他有所冲突。”
林铭球正色道:“冲突归冲突,只要不逾越国法,无伤大雅。”
陈洪范回道:“可此次褚犀地动用枣阳县内的兵勇,暗设陷阱缉拿朝廷武官,已可视为私刑。赵参将顾念国法,没有私自报复,只想让朝廷主持个公道。”
林铭球疑惑道:“褚氏敢冒险绑票,可师出有名?”
陈洪范回道:“听赵参将陈述,那褚犀地畏惧因赵营在枣阳而大权旁落,所以几次三番想借故将赵营排挤出县。”说到这里,对向朱翊铭道,“先前世子爷曾在枣阳为贼寇所缚,褚氏就像将这祸水引到赵营头上。听说世子爷由赵营护送回城的路上,在白马寺也遭到过枣阳县兵的围堵。”
朱翊铭叹口气道:“不错,犬子年幼无知,几乎害于贼手,那时得亏赵参将出手相助,才免于一劫,却不想因此反倒惹上了祸事。想赵参将护送犬子与华清郡主归襄阳,是大大的好人,怎么会有半点歹心呢。”
林铭球扼腕道:“原来如此,褚氏屡次三番下绊子,未免太过猖狂了。”
陈洪范说道:“褚氏在襄阳府内颇有关系,几年来也经由襄阳府办了不少案子,自是驾轻就熟,有恃无恐。”更道,“而且赵参将今年新附未久,左右尚有不少人对其营心怀忧惧,褚氏恐怕也看上这一点可用以煽动。”
朱翊铭摇了摇手中折扇道:“林大人此前一直在武昌、江陵,对襄阳上下不熟悉。可想而知,如果襄阳府内负责的官员与褚氏沆瀣一气,案子移到林大人手上,也难免收到蒙蔽。”
明代以刑部、都察院及大理寺负责国家司法,其中都察院与六部并为“七卿”,在内纠合百官,对外则安抚地方。更进一步而言,各省的巡抚都御史及巡按监察御史,实则在编制上均属于都察院,只不过履行的是都察院之“外差”职责,乃至经略、提督、总督、巡视、赞理等等都属于这个范畴。就拿熊文灿举例,他责在总理南畿、河南、山西、陕西、湖广、四川军务,挂职依然是都察院下的右副都御史。
起初,大明继承前代,在中央以都察院、在地方以各提刑按察司一并监察天下。但自洪熙元年后,中央外派御史出巡成为常制,正统四年颁定《宪纲》之后,巡按御史完全凌驾于按察司之上,“代天子巡狩”,甚至可以节制都、布、按三司乃至巡抚和镇守总兵、镇守中官及全体民众,以低品级之职掌举足轻重之大权。各地的重大案件也必须经由巡按过手,才能上呈至中央。似赵营与褚犀地这样的案件,不出意外,早晚必会报上中央,由刑部最终定下刑名。
孟敖曹失踪后,赵当世派庞劲明调查其人具体去向,很快便顺藤摸瓜,揪出了褚犀地。赵当世直接找上陈洪范,也是希望能通过他,利用尚且滞留在襄阳府城的林铭球,将这个案子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陈洪范又道:“县里审讯过押解赵营将领的枣阳县弓手。有人供述褚犀地正是想利用那名赵营将领,栽赃赵营行‘贼寇之事’,以此弹劾赵参将。”
林铭球沉吟道:“但襄王殿下明言了,世子爷实乃赵营所救。那么褚犀地但指控当真就属栽赃陷害。这是诽谤朝廷命官之罪,若证据确凿,其罪不轻。”继而又道,“不过说来奇怪,听王爷描述,褚氏能在枣阳经营起来,必也是谨慎之辈,怎会随意逮了个赵营将领,便有了信心将赵营制服?难不成,那将领有什么特别之处?”
陈洪范闻言,心中咯噔一下,忙道:“想必是积怨已久,忍无可忍。”
林铭球想了想,问朱翊铭道:“王爷或世子爷可曾见过那名赵营将领?”
朱翊铭摇头道:“未曾。”
陈洪范亦道:“县狱污垢之地,王爷与世子爷千金之躯,怎好前往。”
林铭球仍然道:“只听陈大人所言,这之中难解之惑甚多。此案非小,我看终究需要传那褚犀地来一趟襄阳。”
陈洪范与朱翊铭听了这话,不禁同时起身拂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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