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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名贼人一死一擒,邓龙野将那倒地的高个贼人拽进屋内,赵当世正扯下衣角给断指的周文赫包扎止血。那高个贼人见同伴已死,止了呼叫,抿嘴不语。邓龙野抓住他发髻将头扳起,质问:“杀才,为何要害我家主公,从实招来!”

那高个贼人不回答,满宁上前重重扇他两个巴掌,直将脸都扇肿了。赵当世处理完周文赫的断指处,问道:“老周,身上还有伤吗?”

周文赫不好意思道:“没什么打紧。唉,周某百无一用,反让主公费心了,惭愧。”

赵当世严正道:“这是什么话,你我名为主臣,实为兄弟也。今夜若非你及时发觉贼人,事态尚不知将演变成如何境地。”

说到这里,周文赫疑惑道:“主公,你当时怎么......不在屋中......”

“这......”赵当世笑笑,略显尴尬,还未及回答,门外撞撞跌跌又跑进来一人,却是华清。

“赵郎,你......”

“我没事,老周受了伤。我给简单止了血,包里不是还有些蕲州集市买来的刀伤药,你通医术,不如再瞅瞅。”说罢,随即指使满宁与邓龙野,“宁子,你背着老周,与郡主先去楼中敞亮地儿给老周上药。老邓,你留下来。”

华清点点头,眼里满怀关切道一声:“赵郎,多加小心。”便与满宁带着哼哼唧唧的周文赫出屋去了。

邓龙野扭过那高个贼人,抽出腰刀架在他后脖梗儿上,厉声喝问:“说,深夜鬼鬼祟祟摸到这里想做什么?”手往下一压,刀刃浅浅切入了皮肉。

赵当世搜了搜那已倒毙的矮个贼人,没甚收获,转看那高个贼人,发觉他嘴角似乎渗出血渍,三两步过去掐开他嘴,但见嘴中血肉模糊,舌根不知何时竟已被咬烂,端的是触目惊心。邓龙野忙松开手,那高个贼人哼哧一声,身子无力瘫软下去,失血过多而死。

“主公,贼人凶残,必有来头。”邓龙野皱眉道。

赵当世深然其言,若是怀宁本地蟊贼,行奸未遂,大抵不过投入监牢,何必自戕。这高个贼人急于寻死,显然是怕后续遭不住酷刑,被逼问出什么难言之隐。只可惜,这高矮两个贼人都已死去,身上也空无一物,就目前而言推不出个所以然。

“将尸体摆好。等官府入殓。”赵当世左右看看,这两个贼人的动静已经惊扰到了客栈。时下整个客栈上下灯火多亮,伙计三三两两跑进了院落探头探脑,想再过不久,县中的皂吏也会赶到。

“这俩贼子似乎图命不图财,是冲着我来的,或许还有同党,往后咱们得多加注意。”赵当世凝眉肃道,“先回楼中,等官府人来。今夜是想睡也睡不成了。”

过不多久,闻讯而来几名怀宁县中捕快。赵当世亲自做笔录,那几名捕快深夜出勤本来老大不高兴,正想巧立名目榨些银子,可得知赵当世身份后无不吓得屁滚尿流,一口一个“赵爷”叫唤个不住,笔录也草草了事,拍着胸脯保证后事再不会叨扰赵当世半分。纵然如此,等捕快们拖着尸体离去,天也亮了大半。

苏高照与两个伴当驰马至客栈,得知了此事大为震惊,双手合十说道:“鄙人时常经过怀宁,不想此地民风居然这般刁恶。赵大人吉人自有天相,饶得一劫,善哉,善哉。”

赵当世无心与他深入讨论,挤出些笑三言两语将此事应付过去。他心中只是担心往后若再起风波,会将华清也牵扯进来,于是找个机会将华清拉到一旁,说道:“阿清,昨夜让你受惊了,是我考虑不周。前路凶险难测,不如让老周护送你先回襄阳。”周文赫伤口深,华清为此整整忙碌了一宿,清丽的面庞上难掩倦意,赵当世带她出来本意是同享旅程之快慰,然而一路上舟车劳顿,反而让她吃了不少苦,自然过意不去,无比心疼。

可华清不等他说完,就立刻摇起了头,坚定道:“赵郎,你跟着你,即便千难万险,只要有你相伴,我便不会怕。”说罢,一下子扑入了赵当世的怀中。

赵当世心头一热,无复言语。

周文赫左手小指断了伤口未愈,虽能骑马,但难以疾驰。赵当世想让他回襄阳,可他抵死不从,大有一头跳入江水寻死觅活的劲头。华清劝慰赵当世道:“听苏把头讲,往后直到镇江,走的都是水路,这期间无需乘马,老周也能修养恢复。”

赵当世觉得有理,便打消了打发周文赫回去的念头,周文赫高兴地一蹦三尺,几乎像个孩子。对华清也更加尊敬,甚至改称起了“主母”,被赵当世呵斥两句,方才转回“郡主”。华清听他这么叫,虽说满面通红着害羞,可一夜的疲惫却神奇地随之一扫而空。

因赵当世这件意外,苏高照觉得怀宁不祥,提前安排发船。商行中的几艘沙船可比头前的走舸、驳船大了不止一号,驶在江面亦稳如平地。赵当世几人一船,苏高照及两个伴当一船,所有马匹一船。

眼望宽阔的沙船甲板,邓龙野咋舌道:“倘不是两岸景色变换,坐在这船上,还道尚未离岸呢。郑家这船当真不同凡响。”他是莽莽直直的西北汉子,纵然也在关中、四川、湖广见过船只、走过水路,但何曾见识过纵横大江大海上的大型船舰,抑制不住地大叹稀奇。

赵当世笑道:“那可不,郑家称雄海上,靠的不是战马,而是这桅杆风帆。这沙船不算什么,听说其麾下那些用于作战运货的福船、大鸟船才是高如楼宇、广如庭院。”

周文赫突然问道:“主公,去岁还在川中时,赵虎刀、李匹超与庞心恭随那广东番鬼离开,现在如何了?”

赵营驻扎沿口镇的那段时间,赵当世碰巧接见了来川滇行商的番禺贾人杜纯臣,继而新设市舶使司前往两广发展。比起其他各司,市舶使司因在外地,露面机会少,有些后来投效赵营的军将甚至不知这个机构的存在。司中市舶副使庞心恭是特勤司指挥使庞劲明的弟弟,庞劲明又与周文赫交情好常提到弟弟的事,是以比起旁人,周文赫一直对市舶使司有着较深的印象。

赵当世说道:“虎刀他们三个都分别来过几次信。他们虽有杜纯臣帮衬,但还处在起步期,难谈什么规模。最近一封信上说三人已经分开,各自拓展机会。虎刀留在壕境澳依靠杜纯臣引荐,继续与佛郎机番鬼打交道;李匹超则往台湾笨港、魍港及福建中左所之间接触红毛番鬼;还有心恭,他月前给我修书,言已北上到了定海、宁波一带的群岛,伺机前往倭国。我也差人给他回了封信,要他先到杭州与我见上一面,等咱们到了杭州,当能见到他。”

邓龙野啧啧道:“这三个家伙天南海北,倒是逍遥快活。”

赵当世直摇头道:“非也,他三人在外,苦难不少。我赵营川中、楚北再难,尚可相携并进,他三人孤悬在外,当真是水中漂萍,一无所依。虎刀在壕境澳曾给不明情形的番人用利铳打透肩胛骨;匹超武艺过人,左掌也给海寇削去了三指;心恭亦在途中染上天花,修养了数月才侥幸逃过一劫。他们离开赵营这年余间经历了什么,实非我几个可坐谈揣摩。”

邓龙野闻言,瞬间收了浮躁姿态,肃然起敬道:“原来如此。”转道,“等见了心恭,我这做哥哥的可得好好慰问慰问他。”一副正经而又憨直的神情惹得众人都笑将起来,渐渐冲淡了昨夜那场风波引发的不快。

长江千里,烟淡水云阔。借着风劲,从休宁到繁昌,原以为一日的路程结果半日即达。苏高照催令船夫继续升帆摇橹,至暮已到当涂。留宿当涂,周文赫、邓龙野与满宁枕戈待旦,横刀坐守,眼皮都不曾眨一下,好在一夜风平浪静。次日,一路顺风,船过采石镇、慈姥矶、烈洲、三山矶,夜宿南京治所应天府近郊梅岭冈,同样安全。历经两夜,赵当世一行人紧绷的心始才轻松些许。

苏高照要在应天府办事三日,赵当世等人便也暂缓脚步,借此机会,四处游览。南京六朝故都,蒙元时为集庆路,被明太祖朱元璋攻取后改称应天府,“前据大江,南连重岭,凭高据深,形势独胜”,属东南形势之首。明朝开国本定都于此,然靖难之后,迁都北京,南京仍称“京”,保留与北京一致的中央官职体系,主辖南直隶,保持对东南财赋的强控制力。故而总体而言,北京在明代更多的作为政治与经济中心,而南京则是确确实实的经济中心。以“两京制”可在一定程度上解决大明军、政、财三方的离心问题,即弘治年间武英殿大学士丘濬所言“用东南之财赋,统西北之戎马,无敌于天下”。

南京首府应天府下辖八县,其中上元县与江宁县同县而治,为应天府城主体。赵当世一行人晨起踏雾,经雨花台,在城南聚宝门外报恩寺与苏高照分开。苏高照三骑投西北城外东江桥而去,赵当世则与华清及周文赫等入寺祈愿。

兴许是在怀宁惊吓未退,华清在寺中焚香祷告极为诚恳,赵当世询问内容她却不愿多言,只说天机不可泄,甚为调皮。

离寺至城下,见城墙。明代严格限制府州县各级城墙的建造规模,在朱元璋手上,应天府的城墙规模算首屈一指。其墙分四重,由外向内分别为外郭、内城、皇城和宫城。外郭大部夯土,周长一万七百三十四丈二尺,当引导的土著百姓将这数字报给赵当世一行人时,赵当世与华清一惊。转看周文赫、邓龙野与满宁三人,则均是呆了,他们对数字没有概念,听到“万”这一级单位,超乎想象也在情理之中。

“乖乖,一万尺长的墙,要费多少担土,多少块砖。”邓龙野目不转睛仰头看着高耸的城墙,感慨道。

赵当世笑着道:“太祖兴建城墙,原意便是‘人穷其谋、地尽其险、天造地设’,外郭在广、内城在坚、皇城在精、宫城在华,各有千秋。”

邓龙野吐着舌头说不出话,旁边的满宁将脑袋摇的轱辘转,只能喃喃嘀咕:“劳民伤财,劳民伤财......”

华清补充道:“更有言者,说这应天府的城墙暗合天数,按《步天歌》中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及二十八宿规内外城,南斗北斗规宫城呢。”

邓龙野呼口气道:“端的玄乎,我老邓只要找个破墙烂瓦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就睡得踏实,哪里想得到这些门门道道。”

满宁亦道:“管他合不合什么天数,要真有福星庇佑,天下又怎么会乱成如今模样。”

华清听了这话,默声不语。赵当世立马道:“非也。得道者天助之,敬重天地,造福万民,上苍自会福泽万世。但要是逆天而行,阳奉阴违,心之不善,天亦摧之。”

邓龙野与满宁其实听不太懂,但觉听着玄妙,就还是兴高采烈满口直夸“主公言之有理”,“主公所言甚是”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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