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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间从襄阳府出发的陆其清在八月中旬去了一趟川北,与那里的几家木材商接洽。因记着赵当世嘱咐往瑞藩提亲的事,故此就近专程抽身到汉中府拜访瑞王朱常浩。
听说是郧襄镇赵当世派来的人,朱常浩立刻将陆其清奉若上宾,连同瑞王妃一起作陪,仔细询问华清郡主的近况。
朱常浩崇佛不好女色,除了瑞王妃鲜有其他嫔妾,故子嗣亦不繁。他因不受万历帝喜欢,二十五岁尚未婚配,二十七岁才或准之藩,先后两个孩子不到半岁就都夭折了,直到二十九岁方得华清一女,往后努力数年,终于折腾出个男孩儿作为继承人,对香火延续便再无念想。
是以瑞王虽坐拥偌大基业,可膝下不过一女一子而已。
华清天生秀骨、聪明善良,非常得朱常浩的欢心。当初爱女被“凶贼掳走”,他痛心疾首生了一场大病,卧床年余,几乎驾鹤西去,好在后来从襄藩那里听说华清已经移居襄阳王府一切安然,才算宽慰一二,身体转好。
朱常浩夫妇思女心切,千方百计央托襄藩将华清送回汉中,襄藩当然是答应的。然而一开始川、陕、楚、豫贼乱不休,道路凶险,实在不敢送华清行那千里长路。等到了今年,局势缓和,瑞藩再次动念,可派出一连几拨使者再去襄藩反而见不着襄王朱翊铭了——有赵当世亲自坐镇守护,他们哪里有半点机会。
本道是闯贼、献贼乱楚,殃及了襄藩及华清,朱常浩大半年来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宁夜不能寐,陆其清这时亲自找上门来,岂有不隆重接待的道理。
“郡主在襄王府一切安好,王爷、王妃毋虑。”朱常浩满脸焦急,陆其清笑容可掬。
“本王听说楚地如今太平了,不知何时才能将华清送归呢?”原先挺胖的朱常浩受心事所困,日渐消瘦,脸上的皮囊随着说话微颤,看上去松松垮垮的。
陆其清假装一愣道:“王爷这说哪里话,怎么好像郡主受我军软禁也似。郡主住在襄王府里,将郡主送回来该是襄王府的事。”
朱常浩有些不高兴,暗想这世上谁不知道楚北是你主公赵当世的地盘,襄王府不过个挡箭牌,所有事体还不是赵当世个军头说了算?
比起其他王爷,因昔日与孙显祖、柳绍宗等部合作过,朱常浩对这些武将的飞扬跋扈心知肚明。那时候的孙显祖势力不及现在的赵当世十分之一,尚能在汉中府颐指气使、专行独断,可想而知赵当世在楚北拥有何种的权势与地位。
“那不知阁下此来,有何贵干呢?”瑞王妃知道陆其清故意装聋作哑,心里有气,脸色语气也没那么客气了。
陆其清对朱常浩夫妇拱拱手道:“王爷王妃提到郡主归藩的事,陆某正为此而来。”说到这里,端正坐姿清清嗓子,“郡主之所以迟迟未能归藩,既有外因,也有内因。”
“内因?”瑞王妃以为华清身体抱恙,一下子急红了脸,“她病了吗?”
陆其清说道:“没有,郡主玉体康健。”继而道,“陆某所言内因指的是郡主与我家主公两情相悦,已经互相许了终身。”他说话时直被挺胸,一派俨然,仿佛这事在他看来再正常不过一般。
“荒谬,荒谬!”朱常浩登时摇着头拂袖起身,“华清她受掳掠而去,怎可能与贼......”话到嘴边,蓦然想起赵当世已经不是贼寇了,没说下去,只是不住摇头。身边坐着的瑞王妃亦是花容失色,错愕无言。
“怎么不可能,人赵当世现在可是御封的郧襄总兵、太子少保,为国守疆、为君分忧的地方重臣。郡主和他,正可谓英雄配美人,合适不过!”
“这位是......”本来站在陆其清身边的一个年轻人突然大声说话,朱常浩原道是陆其清贴身服侍的小厮,先前没多注意。谁想此人竟然这般不懂礼数,罔顾家主擅自发表观点,自很是惊讶。
陆其清此时也站起来,略微尴尬着介绍道:“这位是襄王世子贵阳王。”
“朱常法......见过......见过王兄。”那年轻人挠挠头想了想道。
襄藩之祖朱瞻墡乃明仁宗朱高炽嫡五子,朱常浩则是朱高炽嫡长子明宣宗朱瞻基一脉,从朱瞻墡到朱常法,两边算来已经错开了八代。论辈分,比朱常法年长近三十岁的朱常浩和他仍属于同辈族兄弟。族内排行一时半会儿数不清楚,但朱常法这一声“王兄”,叫的却没有错。
见朱常浩满脸狐疑,朱常法笑两声,从怀里摸出一封漆封的信件交给朱常浩道:“这是我爹写给王兄的信,火漆上的印戳和信里的笔迹、盖章,王兄应该不陌生。”
为了华清的事,朱常浩与朱翊铭此前时常书信往来,朱常浩的书房里就堆了厚厚一沓襄藩来信,若有蹊跷一对比就知道,做不了伪。于是将信将疑着拆开信细细读了起来,可是读到一半便读不下去了,里头言语,尽是希望朱常浩答应将华清许配给赵当世的劝言,与朱翊铭之前的态度大相径庭。可再审阅字体与印章,的的确确出自朱翊铭之手。
朱常浩铁青着脸,抿嘴不言,朱常法说道:“王兄放心,我襄藩撮合郡主与赵当世的婚事出自一片真心,没有受到任何强迫威压。不然小弟也不会心甘情愿主动跑来汉中府为赵当世说媒。”
陆其清道:“王爷,我家主公已经备好了十足聘礼,只等王爷点头,立刻送到府上。赤心相待,绝无半分虚伪。”所谓聘礼,当然都是先从川中孔家那里借来的。
朱常法亦道:“我襄藩愿意当这桩婚事的冰人,为两家牵线搭桥。”
“可......”朱常浩实是有苦说不出,他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从小竭力栽培,只愿将她塑造成得体端庄的王家淑女,嫁给家世清白的饱学才子,配成一段良缘。
实话说,在华清没出事之前,他就已经着手派人前往西安府陕西贡院、阆中县川北贡院等地委托主持乡试的督学大臣从贡院中为他挑选一名样貌出众、品学兼优应考士子作为郡马的候选人。若无合适人选,即便退而求其次,再不济也得是柳绍宗那样有家世有背景的京城公子哥。赵当世是发达了没错,但每每想到他曾为贼寇的泥腿子出身,这心里头的疙瘩就怎么也消不下去。
朱常浩朝后看看,自己的妻子正蹙眉微微摇头,叹着气亦不表态。朱常法看在眼里,迈步上前道:“王兄,借一步说话。”将他拉到斜侧里,续言,“老祖宗太祖皇帝昔年同样起于微末,这不还是一手创下我我大明数百年基业。赵当世今非昔比,前途更一片光明。郡主跟着他,吃不了亏。”
“我想的不是这个,赵当世......唉......”
“你觉得赵当世配不上郡主?”朱常法单刀直入,“还是说你觉着我襄藩、郡主,都是受到了赵当世的胁迫?”
“咱们自家人不说两家话,我觉得都有。”朱常浩坦言。
朱常法冷笑道:“我也姓朱,胳膊肘不会莫名其妙向外拐。就我所见,郡主与赵当世是真心相爱,我襄藩也不是见风使舵的主儿,你的担忧大无必要。”又道,“赵当世曾为贼寇,全因局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你看朝廷网开一面,他就立刻为国尽忠、屡破群贼,可见为国效力之心。王爷若是能去楚豫走走,就能发现,赵当世的正直有口皆碑,无论民间官场,流传着的可都是‘大明忠臣赵当世’,从没什么人翻那些无聊的旧账。”
“唉......”
“郡主今日已经二十有二,能寻得一良人托付正当时,王兄何必棒打鸳鸯。”
朱常浩听在心里,暗暗叹息。不论华清是否自愿跟从赵当世,她所居的襄阳府在赵当世的掌控下是铁一般的事实。若自己不同意婚事,惹得赵当世恼怒耍横,强扣华清不放,韶华易逝,女孩子家家可真担不起这份消磨。
朱常法观察朱常浩心有动摇,声音一沉,抛出杀手锏:“王兄,还有件事必须说给你知道。”略略一顿,盯着对方那惊疑不定的双眸一字一句道,“郡主她......她已怀上了赵当世的孩子......”
三军府议事厅中,当朱常法话至此处,赵当世忍不住连人带椅向后一跌,哭笑不得道:“王爷这么诓瑞王,未免有些过了。”
哪料朱常法振声道:“我哪有诓骗,据实而言,没有半点杜撰!”
“都是事实......”赵当世听着双眼大睁,心脏在胸腔中猛烈跃动,“难道说......”
朱常法点着头道:“怀有身孕之事,是华清亲口告诉我的,包括我爹写信、我去川中,也都是受她所托。”
“华清竟然......”赵当世一时语塞,完全陷于惊讶。怀有身孕已经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而华清央托朱翊铭父子相助的举动,则更令他震惊与感动。
“我前不久回到府中,郡主的肚腹已有些微微隆起。”朱常法淡淡说道,“哪个女子又会拿这等大事开玩笑?”
赵当世暗中思量,二月份驱逐张献忠入主襄阳府城之后,他便长期坐镇,那段时间的的确确进出襄王府十分频繁,两情缱绻,或许华清肚中的骨肉正出自那时的不经意。四月时因范河城政务繁忙,他就离开了襄阳府城,那时即便华清已有身孕,估计连她自己也未曾注意。后来又是清剿回贼、又是督造火器、又是驰援南阳,军政方面百事缠身,当真无暇再去襄王府走动。掐指算来与华清一别已有数月,本想着过两日就去探望,谁知先获此天大的好消息。
“那瑞王那里......”
朱常法笑道:“自然是答应了。生米都煮成熟饭了,无论我爹还是瑞王,都没办法置之不理。赵大哥,这事说来说去,还是你厉害!”说着竖起了大拇指。
“意外、意外......”即便历经最艰险的战事,赵当世也从未想想在这么心神不定。他只觉胸口塞上了厚厚的棉花,闷得他全然喘不过去,只想找个无人的地方,肆意放声大叫一番,“呼——”
“天遥地远,瑞王说了,郡主的婚礼他就不参加了,嫁妆他会择日送来。婚事就由我襄藩代为操办,我襄藩也暂作华清的母家。”朱常法更添得色,头昂得快顶到天上去也似。
赵当世强忍着欣喜之情问道:“那么瑞王可曾说何时完婚?”
朱常法回道:“全由我襄藩做主,我回去翻了翻黄历,又和老爹商量了一下,觉得择日不如撞日,事情既然进展顺利,那便再接再厉,这几日就把婚宴办好便了。”
陆其清这时候不知哪里来的胆子,同样说道:“属下也是这么想的。”
这一日,三人聚在三军府议事厅,顷刻间将赵当世的终身大事定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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