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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当初李自成所揣测的那样,赵当世的确是想借由顺军之手,灭掉北京明廷。而今顺军进展神速,大有在两三个月内摆平北方的架势,赵当世自是无法再作壁上观。
李自成北伐,带去了主力野战五营兵马逾十万之众,即便陕西、河南仍旧留有十余万的顺军部队防备后方,但这却可谓赵营进取的最佳时机。若等李自成攻下了北京再回师增援南边,赵营承受的压力将更大,这是作为统帅的赵当世需得尽量避免的情况。
赵营要对顺军用兵,只有陕西、河南两个方向。在这两个方向上,赵营的军事倾向大为不同。
陕南汉中与关中有秦岭阻隔。秦岭高峻,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等诸谷道皆曲折回旋,幽深险峻,不利于物资转运及大规模兵力调动。借这些谷道出奇兵尚可,但大举进攻则甚为不利。此前顺军吴汝义所部作为开路先锋一旦败绩便致使田见秀主力大军徘徊秦岭北部难以寸进便是很好的前鉴。赵营在秦岭南面严加把守褒谷、傥谷、午谷等要隘,顺军在北面亦是固防散关、骆谷、子谷等出口。攻难守易,两边谁主动发难,谁讨不着好。用兵着审时度势,赵当世不愿意自己统带的精锐主力自陷不利局面,因此汉中府在全局中对于赵营的军事意义核心为“守”,并伺机进取。赵营的正面进攻战场,赵当世定在了河南。
河南方面,顺、赵两军虽然北南对峙态势与陕西颇为相似,但仍有较大差异。南阳府、汝宁府双方势力固是犬牙交错,各有千秋,可河南、湖广之间毕竟没有秦岭那样难以逾越的天险阻隔,便于进取。此外还有极为重要的一点,即对河南作战,赵营军队背靠老本所在的湖广,无论人力物力的补给支持都非常方便。相较之下,汉中背后新近平定的四川各地资源尚未来得及整合完备,一旦赵营对陕南用兵与顺军爆发大型战役,后勤必然吃紧。综合各方面考虑,河南遂成为赵营的重点用兵方向。
赵营投入河南的军队主体,是为驻扎楚北的侯大贵军、驻扎南阳府南部的郭如克军与驻扎汝宁府南部的黄得功军。其中侯大贵军战兵一万六千,郭如克军七千、黄得功军一万五千,合计将近四万人。除了他们,虽说尚有武昌府左梦庚军七千、黄州府方国安军五千,但这两支兵马赵当世另有用处,并不随征河南。
根据特勤司出生入死侦查来的情报,顺军部署在河南的各地军队本部杨彦昌、高一功、任光荣、王文耀、谢应龙等部共三万五千人,李际遇、刘洪起、沈万登等附庸军队数量大概有个两万出头。纵然对方账面实力将近六万人,然考虑到目前滞留在河南以及周遭的还有许定国、刘泽清、卜从善等零散明军游弋牵制了不少顺军的注意力,赵当世及顾君恩、徐珲等文武分析,顺军未必能放心将所有主力押向赵营。且以李际遇为首的附庸军相对而言战斗力较弱,亦不具备足够的威胁,是以顺军在整个河南能够有效利用对赵营造成直接威胁的野战部队当同样在四万上下浮动,与赵营旗鼓相当。
当然,为了稳妥起见,赵当世决定后续从汉中府分出徐珲军,返回郧阳府,一来作为侧翼庇护河南湖广正面战场,二来保证郧阳通道的畅通以便汉中与湖广之间必要的军事调动。右军师徐以显本来提议调四川的王来兴军同来汉中,如此一来,作战能力更强的赵当世军就有空间抽身,行动更加灵活。但天不遂人愿,早前从贵州、播州方向北上、游荡在重庆府边界的皮熊与王祥两部似乎真有觊觎四川之心。接到赵营的数次警告交涉依旧我行我素,滞留不动。王来兴最新送来汉中塘报中明言,他即将率军前往重庆府料理此事,四川的兵马一时半会儿是指望不上的。
因此总体而言,赵营对大顺用兵的策略可以概括为“陕西守、河南攻、川楚后继”十个字。不过,赵营实际要面对的问题可远远不止这十字。
少室山林木葱茏的山门上空,正下着濛濛细雨。
山门洞开,一名黑色劲装结束的健壮汉子抬眼看去,一名年纪四十开外的僧人缓步出寺。这僧人年纪不大,但自有一番气度威仪,一身金丝织就的袈裟熠熠夺目在其他僧众清一色的灰袍团簇里头显得卓尔不凡,更衬得他宝相庄严。这个僧人的背后,亦步亦趋跟随着几名年轻僧人,他们之中,却夹杂个俗家装扮、与众不同的身影。
“主持,在下楚督衙门庞劲明,久违了。”
“一别数载,庞檀越更添龙马精神,楚北果真是养人的天泽福地。”
庞劲明笑着寒暄几句,一瞭眼见着众僧之间那个俗家装束的中年人,躬身行礼道:“庞劲明拜见德昌王殿下,殿下福体安康。”
德昌王朱由崧勉强一笑,偏头看了看身畔站着的一名中年僧人道:“亏得有永素师父,本王才算得上安康。”
庞劲明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中年僧人,那中年僧人与庞劲明对视一眼,便垂头单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这是小僧的业报。能为王爷鞍前马后,小僧实是振奋始终。”他言语轻柔平顺,沉静如水,容貌亦是慈眉善目甚至有些谦卑,哪里还看得出几年前竟是一名纵横沙场、双手沾满鲜血的贼寇。
自从在襄阳之战中投靠了赵营,本名王继业的永素就被送到了少林寺,明面上拜主持彼岸海宽为师,清修禅道,暗地里却肩负着为赵营监视安置在寺内的德昌王朱由崧的重任。一开始,朱由崧对永素完全不信任,日夜提防,永素虽负责朱由崧的一应起居吃喝事宜,但两人整日对话几乎不会超过两句。
直到后来,永素受寺内风气影响,泮林革音,慢慢对佛法产生兴趣,彼岸海宽对他这名徒弟,也经常开导教诲。曾经一度因落发为僧陷入迷失与痛苦的永素通过参读佛法,逐渐解除了内心的枷锁,接受并正视起了自己新的身份
日濡月染,永素接纳自己,心性亦在潜移默化间转变,进而让如同惊弓之鸟的朱由崧慢慢放下了心防。两人关系间的那层隔阂随着时间的推移渐而消弭殆尽,永素不忘自己身负的使命,却也能真心实意侍奉朱由崧,朱由崧反过来也将他当成了自己在枯燥清朴的少林寺唯一说得上话的朋友。所以朱由崧那一句“亏得有永素师父”并非虚言,如若没有永素的细心照顾,缺乏生活自理能力且往昔花天酒地惯了的王爷绝对无法在清平的寺内熬过这么长的岁月。
“你们当初信誓旦旦和本王承诺,短则一二月,长则三五月,必肃清河南贼氛,接我出寺。可谁想,这一等,就是三年。”朱由崧苦笑而言,眼眶都微微泛红。
“小人等接驾来迟,请王爷恕罪。只是天下事,非我等卑贱之人可定,赵帅亦无法在贸然将王爷接出寺置于豺狼虎豹横行之地,均是身不由己。”
朱由崧摇摇头道:“那么你现在来接本王出寺,河南平定了吗?洛阳光复了吗?”
庞劲明稍稍停顿,轻咳一声道:“不瞒王爷,河南尚未称得上光复。但赵帅鞠躬尽瘁,已将湖广经营成安居乐土,绝不容宵小滋扰,今差小人等前来,正为迎王驾去湖广暂居。”
“去湖广?”
“不错。湖广有赵帅雄兵百万守护,安堵繁盛,王爷驾临,可谓锦上添花。”庞劲明郑重道,“另外赵帅在襄阳府内已兴建了王府恭候王驾,虽难比福藩昔日荣华,但供王爷暂时落脚,想来能得王爷满意。”
朱由崧点头叹道:“赵帅竟然如此用心,这份心意,实令本王感动,不知日后该如何报答?”他生于声色犬马之中,即便在少林寺浸淫多年,但毕竟是客人身份寓居,没有像永素那样剃度彻底皈依佛门,心猿意马仍然难拴。纵使有永素作伴,聊以慰藉,到底还是痛苦大于舒适。好不容易捱到此时得以出寺,又听闻赵当世备极诚意,自是心动。
庞劲明赶紧道:“王爷是帝室贵胄,赵帅及小人等都是帝王之臣子,为王爷做事是应该的。赵帅只恨不能早些扫除贼寇,送王爷回故乡故土,只能如今用权宜之计将王爷接去湖广,已是惭愧万分,只求王爷网开一面不要怪罪,哪里还敢奢求报答。”
朱由崧迎着微雨,仰天慨叹道:“我大明有赵帅如此忠臣,何愁贼寇不平!”
庞劲明续道:“赵帅提督湖广,襄阳襄藩、武昌楚藩、长沙吉藩、江陵惠藩、武冈岷藩、常德荣藩等王府所在皆风调雨顺,周全无恙。王爷此去,自可大大放心。且湖广又近河南,等赵帅厉兵秣马,杀尽了河南贼寇,送王爷回洛阳,也是方便。”
朱由崧心中喜悦,但回顾少林寺山门,口中叹息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在寺里待了这许久,临别在即,却颇有几分不舍。”
彼岸海宽微笑道:“等赵帅平定河南,王爷回到了洛阳,近在咫尺,什么时候想来,鄙寺都将扫榻以迎。”
庞劲明怕朱由崧矫情劲儿上来拖延下去,迅速道:“王爷,河南未定,这少室山附近还有李际遇等土寇游荡,我等趁隙潜行过来,要保证王爷安全抵达湖广,可耽搁不得。”
朱由崧一听,忙道:“本王知道,行李都已收拾妥当了,现在就走便是!”
庞劲明点点头,对彼岸海宽行礼道:“叨扰了主持这么久,当真不好意思。赵帅虽羁劳军旅,但往日时常提起在少林的故事,总想着回寺看看。”
彼岸海宽道:“赵帅是小僧的师弟,少林寺就是他家,什么时候来都可以。即使无暇前来,我等僧众在寺内也都会日夜为他念经祷告,三年来从未断过。只盼着赵帅心无旁骛,奋勇杀贼,待匡扶正义还了河南太平,再来相见不迟。”
庞劲明合十道:“多谢主持。”随即对朱由崧道,“王爷,马在不远处,咱们走吧。”
不想这时候朱由崧嘴里应和,双脚却一动不动的迟疑起来,庞劲明心里嘀咕,抱拳道:“王爷还有何顾虑?”
朱由崧指了指永素道:“永素师父不去吗?”
“这......”庞劲明没想到朱由崧会有此问,老实说,把朱由崧接出少林寺,永素就算完成了任务,至于接下来他如何安排,上头没有指使也没有人想过这事。
朱由崧见庞劲明不吭声,拉过永素道:“本王去湖广,只有一个要求,便是带着永素师父一起回去。”说着问向彼岸海宽,“主持,可否容情一二?”
彼岸海宽朗然道:“自无妨,小僧昔年也曾在外游历十余年。佛法无边,非只在佛经中,而在大千世界。永素若带着佛心,到哪里都能参悟佛法。”说到这里,微笑道,“只要永素自己想去,少林绝无阻拦的道理。”
朱由崧又问庞劲明道:“你们呢?”
彼岸海宽都表了态,庞劲明亦不想在这节骨眼上出什么岔子,便道:“和主持所言一样,全凭永素师父自己决定。”
朱由崧拍手笑了起来,看着永素。永素低垂的头在他的笑声中徐徐抬起,原本稍显几分暗弱的目光竟而在这一瞬间闪出了澄澈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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