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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营军队令行禁止,效率极高。侯大贵传令次日,张先壁与郑时新就将从周边搜罗到的尸首及砲车等陆陆续续送进军中。侯大贵一刻不停,部署昌洪前营、一冲营分布在府城南、东两个顺军防守最密集的方向,即刻开始以砲车抛尸。

漫天雨丝中,稍加整备的回回砲仍能有效使用。兵士们戴着手套、以厚布蒙上口鼻,每次将两具尸体用渔网线紧紧绑在一起,塞进砲车网兜朝府城内抛射。

城内顺军见状,本以为赵营兵马要以大石砸城,如临大敌。孰料在天空中划过的小黑点落到城里,最多打翻房屋的瓦檐,并无什么威力,不禁大为疑惑。几门砲车抛射几次,顺军也找到了几具坠地的尸首。军官不明就里,将此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情况禀报给了任光荣、王文耀等人。他们起初亦是疑惑,茫然无措,还是沈万登反应快,一语道破了赵营的算盘。顺军将帅们始才慌张起来,急忙传令军民不可靠近尸首,另又派出专门部队在城内搜查尸首销毁。

赵营的回回砲分散继广,抛射的角度随时改变,加之大雨极易混淆视线,又嘈杂难辨声音,给搜查工作带来了极大难度。砲车抛射,尸首在天上飞时尚且不太看得清楚,落到城里的犄角旮旯更如针沉大海难寻踪迹。被军队看到了还好处理,可给不知情的百姓撞见,双方接触与否绝难把控。密集的军民、封闭的环境、肆意横流的污水等条件都让汝宁府城临时的防疫措施形同虚设,虽然顺军竭尽全力防备,但不到三日,汝宁府城内就出现了难以遏制的大规模鼠疫传染。而且从第四日起,随着赵营搜罗来的尸体越多,尸体入城的频次亦大大提高,直到后来,尸体的数量都早已超过侯大贵最早要求的一百具,几乎达到了两百具。

七日后,鼠疫症状大规模爆发。仿佛是在一夜间,负责观察城头顺军防务的赵营瞭望兵便发现守军数量锐减。虽说旋即就有其他顺军接上来顶替,但经此小小风波一叶知秋,城内的疫情必然正朝着有利于赵营的方向倾斜。侯大贵同时停止了抛尸的行动,与黄得功动员兵马,着手在城外各个险要道径重兵设伏。第八日凌晨,果真有顺军趁着夜色出城,想要突围,但遭到日夜伺伏待命的赵营兵马无情冲杀,大败而归。无俦营右哨哨官熊万剑勇猛,甚至一度带兵追溃兵冲进了瓮城,但被顺军抵死挡了出来。顺军紧闭城门,继续坚守,过一日正午,雨过天晴。顺军自西、南、东三座城门大举齐出尝试突围,侯大贵截西、南两门,黄得功截东门,憋了大半个月无用武之地的赵营铳炮终于在这一日爆发出了最为猛烈的火力。士气低迷顺军被压在城根下打,鏖战半日,留下不计其数的尸体,再次败退归城。侯大贵倒也不着急,并未追击,只叫兵士操炮,轰塌了南门的城楼示威,狠狠出了口恶气。

当夜,夜色阑珊,尚在中军大帐与众军将商讨战况的侯大贵接见了一名使者。使者自称是汝宁府城顺军守将任光荣的家将,陈说任光荣知大势在明,希望能改邪归正,反顺归明,若侯大贵答允,则半夜开南门接应赵营军队入城。

侯大贵大喜,一口答应,派无俦营熊万剑右哨及常国安后哨为先锋攻城。任光荣信守承诺,先将副手都尉叶云林绑了,而后以本部亲兵夜袭南门。守门的乃是王文耀手下都尉张礼,猝不及防被当场格杀,守门顺军四散。任光荣打开城门,举灯笼为号,熊万剑、常国安先驱,赵营主力军队随后递进,搜杀了一夜惊魂未定的顺军,中途有顺军夺门奔走,亦被埋伏城外的黄得功军尽数剿灭。及至清晨,顺军大将威武将军王文耀、冯雄被俘。谢应龙身染鼠疫,梦中惊起吐血而亡。沈万登随任光荣缴械投降,全城军民无一走脱。侯大贵说十日攻下汝宁府城,果然不差毫厘。

侯大贵策马城外,见到任光荣撅着个大腚趴在那里,喝一声道:“下马了!”

任光荣听了这话,哪里能不晓事,手脚并用爬过来,撑在侯大贵马旁道:“请侯总管下马!”

侯大贵也不搭话,踩着任光荣的背脊落地,期间还故意脚上使劲儿压了压任光荣。任光荣自保心切,饶是一张脸涨的通红,愣是不敢支吾一句。

任光荣没听吩咐也不敢动,侯大贵往跪在道边的一排人扫了两眼,忽然见着里头战战兢兢有个身着蓝袍的年轻女子,虽说神情凄切,垂着个头,但黛眉凤眼实有一番风韵在里头,由是惊问道:“姑娘何人?”

那女子未答,扭头张望的任光荣一咬牙道:“是小人的女儿。”

侯大贵登时改颜换色,先把那女子扶起来,又快走两步把任光荣扶起来,责备道:“地上又脏又凉,任老兄趴着作甚!”

任光荣拍土起身,红着脸嚅嗫着说不出话,侯大贵大手一挥,招呼张先壁道:“任将军反正有功,一家人需好生周顾,不要冷落了分毫!”

张先壁大声答应,吩咐兵士领着任光荣并任家家眷去了,而后凑到侯大贵跟前小声道:“属下将任光荣家人清出府邸时了解过,方才那蓝袍女子实是任光荣新纳的小妾。”

侯大贵略微一顿,紧接着瞪着他道:“胡扯,任光荣的家人你能比他了解?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懂吗?”

张先壁怔怔道:“懂、懂......”

侯大贵迈步欲行,常国安急匆匆从城里跑出来。眼看过去,其人脸上严严实实裹着厚布,只露出一双小眼提溜着转。

“里头情形如何?”侯大贵问道。

“城门、府库并各哨楼要道都已在我军掌握。”因被布包着嘴,常国安声音闷闷的,“闯贼兵士还有一万六千多,现在全集中在瓮城里头待命,由我无俦营兵士看管。另有被百姓两万多,亦在瓮城。”

“为何把百姓和闯贼混在一起?”

常国安叹道:“城里病疫过重,军民混杂谁着实弄不清楚谁患病了谁没患病,属下与熊哨官怕疫情蔓延到我军,暂时把军民都关在了一起。”

“疫情有多重?”侯大贵皱了皱眉。

常国安回道:“属下粗粗看了,不论军民,十个人里头至少两三个已然病入膏肓,另外半数虽未发病,但基本都有医药坊说的早期征兆。想城内街巷逼仄,人挨人、气通气,就没有征兆的恐怕也早有疬气入体了,现在就说阖城军民都有疫病亦不为过。”

抛尸入城的攻城法虽然奏效,但造成的余波却没在侯大贵的预想范围内。一旁无俦营参事督军王光泰道:“若这般,不要说军队进城,就连招募降卒也是不能。”

常国安点头道:“熊哨官此时已分派兵士将瓮城严加看管起来,不让任何人出入。城内疫情不止,军队入驻风险太高。”

侯大贵沉吟片刻道:“城内府库等在手,军队进不进去都无关紧要,疫情倘若像你说的那么严重,我这就下令全军转往城北郊外驻扎。靖南伯那里我也会派人传话。”

常国安应道:“谨遵总管令。”又道,“另外瓮城中的军民如何处置?可是等医药坊的大夫来救治?”

说到这里,侯大贵神情忽变,常国安瞧他模样,不敢再往下说,低眉顺眼等着他发话。但听侯大贵嗓音浑沉道:“医药坊统共不过十来人手,救治三四百人还好说,三四万人如何顾全得过来?且药材珍贵难得,都要留着医治军中儿郎,要给着三四万人用了,恐怕医药坊的家底挖下去三尺也不够,往后我军途中若有疫病蔓延,该当如何?”

常国安试探着道:“总管的意思是?”

侯大贵面紧私铁,一字一顿道:“调集弓弩炮铳,把他们全部处理了。”

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当下王光泰、常国安等人听在耳里无不震骇,侯大贵道:“不要说调拨大夫药材医救这三四万军民,就看管照顾他们也将耗费我军大量精力钱粮。战事急迫,一刻也拖延不得,切莫心存半分妇人之仁。”

这次的顺军降卒数量庞大,且与百姓都重病缠身,要等湖广提督衙门调集足够多的人过来接手,军队少说要在汝宁府城多驻扎十日。而且侯大贵此前与湖广提督衙门或者河南提督衙门打过不少交道,心知摊上这么大的事,湖广提督衙门定然难以独自处理,按照那些儒生的秉性,后续必然会厚着脸皮要求自己的战兵留下来协助。之前攻城大半个月早将侯大贵的耐心消磨殆尽,自是不愿再耽搁下去。

“杀俘不祥,残杀百姓更是军纪明文禁止,总管三思。”即便驰骋疆场十余载,王光泰与常国安也从未下手如此大规模地屠杀军民,而且军纪中三令五申,不得犯民秋毫,一朝大开杀戒被统权点检院知晓了去,涉事者谁也脱不了干系。

侯大贵躁道:“战事未了,麻利把这事办了,何人敢说半个不字?”同时对王光泰道,“你是统权点检院下面的编制,不把事捅出去,统权点检院又怎么会知道?”赵营三院分立,军队属兵马都统院管辖,但军中的参事督军则是隶属统权点检院,负责监军。王光泰和其他儒生不一样,是武将出身,向来被侯大贵看作自己人,故而侯大贵直言不讳。

王光泰踌躇难定,侯大贵说道:“黄得功尚在外围,其余几营则分布城内各处,监管瓮城的只有无俦营,咱们无俦营自家老弟兄做事有什么顾忌?这些刁民帮着闯贼抗拒我军大半个月,可见早与闯贼一心,又岂是良善之辈?留着他们只能是后患无穷。后续若有人问起来,只说瓮城闯贼负隅顽抗,猝起反攻,我军为了自卫不得已杀之,不会有事。”无俦营是侯大贵一手带起来关系最亲密的战兵营,侯大贵在营中的权威远非在其他营头可比,侯大贵发话,饶是王光泰、常国安顾虑重重,却仍不敢出言抗令。

“老常,你回去和老熊赶紧把事办好。其他的事,我来处理。”侯大贵心急道。他现在最怕的就是城内军民患病的事一旦被其他人知道就再难压下来,湖广提领衙门过来接手只是时间问题,他不得不事前事后为了这些俘虏耗费大量的时间与精力,火速进军的计划势必将被迫搁浅。又见常国安仍不愿挪步,不由骂道,“贼怂的,还不快去!”

常国安心中凛然,应诺着飞步去了。王光泰望着他的背影,满脸为难。侯大贵拍拍他的肩膀道:“没事,天塌不下来。”身为参事督军,王光泰对自己的职责很清楚,他今日不阻止侯大贵,事后论罪,他的罪责绝不比侯大贵来得小。但正如侯大贵所说的那样,眼下其他几个营头都不知情,常国安等人又是涉事者,铁定守口如瓶,只要自己和侯大贵一条心,整个无俦营合力,把杀俘这件事掩过去并不困难。

“我军陷在汝宁太久了,再磨蹭下去,只会连累西边的主公。换你,你怎么做?”侯大贵两条浓眉微斜,“为大局,我侯大贵愿背这血债!”

王光泰闻言,长叹一声道:“自当遵总管之令而行。”

没过多久,远方瓮城那端就传来了此起彼伏的铳炮声响。侯大贵背着手迎风而立,静静听着这一切,抿嘴不语。无俦营统制白旺快马奔至侯大贵身畔问道:“城中又开打了?”

侯大贵淡淡道:“城内尚有不少闯贼流窜,困兽犹斗,正常不过。”

白旺将信将疑,倒也没再多说,眼到处,青烟笼罩了城池上空。

大概两刻钟后,持续的铳炮声响渐渐止息,侯大贵紧绷的脸色一缓,暗自舒了口气。正待上马回营,却见一骑从城门洞子中穿出,狂奔而来。到了近前,侯大贵看去,骑马的乃是常国安,他的身前,还横放着一个中年汉子。

常国安下马,顺手把那中年汉子也拖下马,待那中年汉子站直了,侯大贵发现其人身着一袭灰袍,头上绑个裸髻,看模样倒像是个算卦的道士。

“这人是谁?”

常国安道:“是个算命的道士,属下在城中撞见他,他说要话要对总管说。”

“小人在尸山血海中苟延一时,只为与总管说一句话。”那道士周身都是血渍污垢,发丝纷乱,一派落魄潦倒,但正身而立,双眼却如冰凉的尖刀,锐利有神。

侯大贵被他盯得很不自在,不耐烦地瞅着他道:“你要说什么?”

那道士振声道:“适才给总管暗卜一卦,大凶。总管杀业过重,必不得好死!”言语激昂,气势汹汹双眼中仿佛要喷出烈火。

侯大贵听罢,勃然怒起,也不等那道士再说半句,抽出佩刀,“噗呲”一下直刺进那道士怀中,咬牙切齿道:“混账,看看是谁不得好死!”

那道士呜呼哀号着仰身倒地,血溅周遭数尺。白旺与常国安等人错愕地看向侯大贵,却见侯大贵收了刀,往那道士的身体呸了一口,跨上马背,勒缰大吼道:“归营,明日午时,拔军随老子再去杀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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