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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京有做小西湖,是仿造杭州西湖而建,亭台楼阁湖水泱泱,春末夏初之时,游人络绎不绝,或泛舟湖上,或携侣同行,徜徉绿树静水,是一个好去处。

冬日的小西湖,换了景致也少了游人,湖水结了冰,杨柳落了叶,一片冰冷萧条,除了冰面上几个戏耍打闹的孩童,鲜能见到一个人影。

一个穿着军大衣,戴着雷锋帽和厚厚的毛绒手套的老人,正拿着一根一米长的铁毡子反复的击打冰面,铁毡子扎在冰面上,冰屑四渐,发出擦擦的刺耳声。离他几米处,横放这一根鱼竿和一个装鱼的鱼桶,还有一个简易的折叠凳子。

老人的年纪大了,体力有些不济,每击打几下就得站起身扶着腰休息一两分钟,足足过了十分钟也没能在冰面上开凿出一个冰洞。

老人喘着粗气,站起身子轻轻的捶了捶腰,准备这次多休息几分钟再凿。

冰面上,一个身穿白色外套,面容如玉的年轻男子缓步走了过来,笑着说道:“大爷,钓鱼啊”。

老人瞅了眼年轻男子,略带不满的说道:“你也钓鱼啊”。

年轻男子指了指十来米开外的鱼竿,笑呵呵的说道:“钓了两条,回去可以熬一锅热汤了”。说着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冬天的鱼格外鲜嫩”。

老人皱了皱眉,责备道,“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不懂事了,五千年的文化都被你们给丢光了”。

年轻男子指了指铁毡子,嘿嘿一笑,“大爷,需要忙吗”?

“你说呢”?老人不悦的反问道。

“哎,我说大爷,需要帮忙你就直说嘛,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呢”。

老人翻了个白眼,“十几米的距离,我都还没老眼昏花,你看不见吗”?

年轻男子耸了耸肩,“谁知道呢,万一您是在锻炼身体呢”。

老人无奈的笑了笑,“你到底还帮不帮啊”。

“帮,当然帮”,年轻男子边说边从老人手上拿过铁毡子,入手掂量了两下,咦了一声:“大爷,你这根铁毡子挺沉啊”。

老人坐在简易凳子上,双手锤着后腰,“这可不是一根普通的铁毡子,它是我家老祖宗留下来的传家宝”。

年轻男子双手握住铁毡子狠狠戳在冰面上,“是吗?也就比普通铁毡子重了点而已”。

老人淡淡道:“我家祖上是石匠,当年就是靠着这根铁毡子养活了一家人,没有它,就没有今天的我”。

年轻男子一边戳着冰面,一边说道:“大爷,祖上的东西不放在家里供着,拿到这里打冰洞,您还真舍得”。

老人呵呵一笑,“铁毡子就应该有铁毡子的用处,放着会生锈的”。

“大爷是个实用主义者”。

“我们那个年代的人吃过苦挨过饿,有的甚至连儿女都卖过,不实际点活不下来。”说着轻轻摇了摇头,“哪像现在的年轻人,嘴上说得花里胡哨,纸上写着雄心壮志,那都是说给别人听的,写给别人看的”。

年轻男子呵呵一笑,“那倒也是,真正做事的人忙于埋头做事,没有时间跟人瞎吹逼”。

噗的一声,冰面被戳破,露出了里面的湖水。

年轻男子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大爷,可以下竿了”。

老人接过铁毡子,随手扔在身旁,将上好饵料的鱼钩扔了进去。

“我在小西湖垂钓了十来年,也不是没见过你这个年纪人钓鱼,但你是唯一个连续一个星期坚持来的”。说着搓了搓手,“特别是现在这个时节,好多年轻人还窝在被窝里睡大觉呢,就拿我那几个孙子来说,估计还在跟周公聊天呢,你呀,看起来玩世不恭嘻嘻哈哈,倒是和大多数年轻人不一样”。

年轻男子淡淡一笑,“那是他们命好,有你这个爷爷给他们遮风避雨”。

老人不置可否,抬头看着年轻人,“你呢,你的命就不好吗”。

年轻男子咧嘴一笑,也不在意冰面冰冷,直接一屁股坐了下去,挨着老人坐下。

“本来挺好,被自己作得挺苦”。

老人哈哈一笑,“看你笑起来的样子,哪有苦的样子”。

年轻男子也是哈哈一笑,摊开双手,“本来就挺苦了,还要整天做出个苦样,岂不是苦上加苦,还不如多笑笑,笑一笑十年少嘛,整天苦着个脸容易变老”。

“臭小子”!老人故作责怪的骂了一声,“在我面前装老,也不怕被雷劈”。

“大爷,这大冬天的,不打雷”。

“早就听说你油嘴滑舌没个正行,今日一见八九不离十”。

“大爷,你认识我”?

老人掏出一根香烟递了出去,不过年轻男子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抽烟。

老人自己点上,深吸一口,“不仅认识你,你满月的时候我还抱过你”。说着伸手比了比,“那个时候你才这么小,长得粉嘟嘟很是可爱,我还以为是个女娃子。那个时候我第四个孙子也才刚出生不久,我问你爷爷能不能结个亲家”。

说着呵呵一笑,“我现在都还记得你爷爷的表情,吹胡子瞪眼差点想打我,那老家伙,直接扒了你的裤子,把你的小茶壶给我看”。

说着指了指年轻男子,“好家伙,直接就喷出一股温泉出来,滋了我一脸”。

年轻男子哈哈大笑,“这倒是我第一次听说,想当时我可能是生您的气故意的”。

“所以啊,你小子从小就古灵精怪,虽然十几年没见过你了,一见到你我就想起那个时候的场景”。

“田爷爷,既然你早就认出我了,还让我在冰天雪地里坐了一个星期,忒不地道了吧”。

老人弹了弹烟灰,“认你干嘛,给自己找麻烦”?

纳兰子建笑了笑,“田爷爷,就凭着我俩这份感情,我能给你带来什么麻烦”。

“什么感情?用尿滋我一脸的感情”?老人打趣的说道。

“嘿嘿,童子尿,不伤感情”。

老人收起了笑容,紧紧盯着鱼竿,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寂寞,“你爷爷走的时候我没去送行,人老了,越老越怕死,也越来越孤单,以前的朋友啊、敌人啊,一个个渐渐离去,说不定下一个就是我了”。

“田爷爷,大冬天在冰面上玩儿砸冰,比二十岁的小伙子还精神,我看啊,再活二十年也没有问题”。

老人被逗得呵呵直笑,“你爷爷说得没错,你这小嘴就跟蜜罐里泡过一样”。

“不会吧,我爷爷常说我这嘴像刀片一样,扎心”。

老人淡淡道:“你爷爷对你怎么样你自己不知道吗,这些年虽然见得少,但每次提起里,那脸上的骄傲自豪是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他啊,最疼爱的就是你”。

纳兰子建望着白蒙蒙的天空,呵呵笑道:“是啊,有首歌是怎么唱的,我爱的人伤我最深”。

老人瞅了眼纳兰子建,“亏你还笑得出来”。

“田爷爷,你觉得我爷爷这人怎么样”。

“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都想听”。

老人搓了搓手,“学了读书人的手段,一身读书人的毛病,学到了面子,没入得了里子,书都读到牛屁股上去了”。

“哈哈哈哈”,纳兰子建哈哈大笑,笑得只拍大腿。

老人淡淡一笑,“田家上百年的石匠,粗人糙话不好听”。

“话糙理不糙,田爷爷说到点子上了”。

两人淡淡的看着冰洞里的鱼凫,良久没有说话。

一阵寒风吹来,纳兰子建发丝飘荡,“田爷爷,你和我爷爷算不算是朋友”。

“朋友”?老人皱了皱眉,认真的思考着这两个字的含义,半晌过后悠悠说道:“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会发现这两个很难定义”。

“那我们呢”?纳兰子建指了指老人,又指了指自己。

老人先是愣了一下,完全没料到纳兰子建会说出这样的话,随即哈哈大笑,“你这小子,想法还真是奇特”。

“您老习惯了就好,整个纳兰家的人都知道我是个天马行空有一搭没一搭的人”。

“那你认为呢”?老人反问道。

纳兰子建转头看着老人,笑道:“我怎么认为不重要,重要的是田爷爷您怎么认为”?

“我吗”?老人沉思了一会儿,“和你聊天很有意思,有你这个朋友也算不错”。

纳兰子建呵呵一笑,正准备趁势说话,老人随即抬手阻止了他,脸色也渐渐变得严肃起来。

“小家伙,我老了,田家的事情早不管了”。

纳兰子建脸上没有丝毫失望,依然笑脸如旧:“田爷爷,您就这么对待才结交的朋友”。

老人眉头皱了皱,脸上的皱纹像十八梯的梯子一样沟壑分明。

“小家伙,跟我玩儿这套没有用,别说你,就是纳兰文若还活着也没用”。

纳兰子建叹了口气,“田爷爷就忍心看我被人欺负吗”。

老人淡淡道:“这个世界从来就不公平,有上位者就有下位者,有有钱人就有穷人,天道人道使然,徒争无益”。

纳兰子建摇了摇头,“恕子建不敢苟同,我认为这天道人道恰恰是公平的”。

老人没有觉得好笑,这话要是从普通年轻人嘴里说出来,他或许会觉得很好笑很幼稚,甚至都不屑回答,但他知道,纳兰子建说的公平与普通愣头青绝对不一样。

“说来听听”。

“远的来说,秦皇汉武今何在,近的说,田爷爷的爷爷不过也只是个石匠吗,而今田家跻身天京四大家族之一,当初谁又能想到”。“哪家的王侯真能千秋万代,哪个乞丐又会子子孙孙都要饭,这个世界往小的看确实不公平,但天道轮回,往大了看,其实很公平。”

老人呵呵一笑,他并不认为纳兰子建说的话有什么道理,“往大了看有什么用,谁能看到百年千年的事情,人生短短几十年,能把眼前的事情看透个七八分就了不得了”。

纳兰子建淡淡道:“这世间的真理不分远近,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句话放在任何时间点和任何地方都是真理”。

老人指了指天,“小家伙,你想反抗谁,你已经站在了大多人的头上,你要反抗你自己吗”。

纳兰子建笑了笑,半眯着眼睛看着老人的眼睛,“田爷爷,并不是只有陆山民那样的人才需要反抗,压在我身上的大山并不比他身上的轻”。

老人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脸上也只是带着淡淡的疑惑,“陆山民是谁”?

“一个山里出来的人,差点吃不起饭住不起房的最底层的小人物”。

老人俯身朝冰洞里扔了一把鱼饵,“这样的人反抗是理所当然,我们这样的人也理所当然也要压住这样的人冒头,豪门贵胄始终是少数,他起来了就要分我们的蛋糕”。

纳兰子建收敛起笑容,对老人的话没有认同,也没有反对,只是淡淡道:“他是陆晨龙的儿子”。

老人伸出去拿鱼竿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一双浑浊的老眼放出丝丝光芒,随即叹了口气,“老子血淋淋的教训在眼前都不知道吸取,当儿子的还前仆后继,山野莽夫想翻天,却始终不知道这天有多高”。

纳兰子建半眯着眼睛看着老人,“听说陆晨龙当年和田家多少有些交情”?

老人搓了搓手,“算不上什么交情,不过老夫当年劝过他,让他小富即安不要有太大野心,可惜啊,偏偏就是不听。一个大家族的屹立,需要好几代人的拼搏,哪里有他想的那么简单,他终究是死在了自以为是上”。

说着问道,“你怎么会突然提起他,一只小蚂蚁也入了你的法眼”。

纳兰子建笑了笑:“蚂蚁虽小,力可搬山”。

老人哈哈一笑,像是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子建啊,你当我老糊涂了吗”。

“田爷爷什么风浪没见过,怎么可能老糊涂了呢”。

老人笑着连连摇头,长叹一口气,“除了来找我之外,你应该找过他们几个吧”。

纳兰子建呵呵一笑,“云爷爷卧床不起,韩孝军时间太忙,吴爷爷嘛,老年痴呆了,跟他聊了半天把我认成了他的孙女婿”。

老人无奈的笑道:“两个老狐狸一个小狐狸”。“都说处在高位的人不能有个人喜好,我啊,输就输在喜欢钓鱼,这大冬天坐在这里,病也装不了,痴呆也装不了”。

纳兰子建缓缓起身,神色肃然,猛的低下头呈九十度鞠躬,“田爷爷,我需要你的帮助”。

老人一脸的为难,双手搓着鱼竿,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小家伙,纳兰文若在世的时候我们聊过,到了我这个年纪的人啊,已经无欲无求,心中唯一的念想就是图个子孙后代富贵平安。这人啊,身无分文的时候什么都不担心,哪怕死也就是两脚一蹬,一旦拥有得太多,就害怕失去,一想到失去就不敢冒险。你爷爷如此,我亦如此。单从感情上讲,这天京城的豪门贵胄多多少少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多多少少都有些感情。但我们毕竟不是普通人家,感情可以茶余饭后聊,放在办公桌上就是另外一码事了”。

“田爷爷”,纳兰子建微微抬起头,身体依然九十度鞠躬。

老人摆了摆手,继续说道:“别说你的事情和田家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即便有很深的联系,田家也只能是能避就避,能躲就躲,哪里有主动涉入其中的道理”。

见纳兰子建依然没有起身的意思,老人无奈的说道:“以你的聪明才智,这些道理相信我不说你也懂,要不你也不会在冰天雪地里呆了一个星期才来和我说话”。

“但是我还是来了”。纳兰子建悠悠道。

一个坐着,一个站着鞠着躬,这幅画面如定格一般静静的保持在小西湖的冰面上。

良久之后,老人淡淡道:“小家伙,纳兰家的事情我隐约能感觉到一些,但你想过没有,反抗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知道,爷爷生前告诉过我”。

老人叹了口气,心渐渐软了下来,“可怜的孩子,去吧,能帮的我就帮一把,不能帮的,你也就不要为难我这个老头子了”。

纳兰子建终于抬起了头直起了身子,脸上恢复了嬉皮笑脸的笑容。

“谢谢田爷爷”。

老人淡淡道:“那三家就不用再去了,免得反而让人看轻,纳兰文若死了,你外公和两个舅舅也都退居二线,而且朱老爷子生性恬淡不理外事,他们不会再给纳兰家面子了”。

远处,阿英抱着一件羽绒服,目光一直停留在纳兰自己那身上,分秒也不曾移开。那道身影潇洒风流,是这人世间最美丽的风景,百看不厌。

阿英冰冷的脸上流露出淡淡而温柔的笑容。

不待纳兰子建走近,阿英已迎了上去,一边给纳兰子建披上羽绒大衣,一边关心的问道:“少爷,冷吗”?

纳兰子建含笑看着阿英,笑容还是和往常一样,俊美无双。

“走吧,今天有人请我喝茶”。

说着抬脚往前走去。

“少爷”,阿英跟上纳兰子建的脚步。

“怎么了”?纳兰子建停下了脚步,没有回头,声音变得有些冰冷。

“少爷,能不能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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