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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钲静静的看着病榻上的王安石。
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身材高大的老头儿了。瘦了好多,完全脱了形,甚至让韩钲都认不出来了。
但他确认了,那个总是精力十足,每天得空就起身走动的老人,现在安静的躺在床榻上,再也不会活动。
韩钲在进来之前,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自巩州到京师这段漫长的旅途中,韩钲更多的时候,是在考虑失去了王安石后的朝堂和天下,将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可他现在发现自己错了。
大错特错。
一想到再也不能听到老人的声音,那种失去了的痛苦就在心中纠结起来,泪水不自觉的从眼眶中溢出。
尽管是女婿的庶子,但每次在这位外公面前,韩钲总能从他身上感受到浓浓的亲情。
还记得小时候,父亲单身赴外任官,全家就搬到外公家里。堂堂首相,亲自教自己和弟弟写字,写的好了,还会从袖子里掏出两块糖来。
在王安石的身边,自己从来没有受到半点亏待。
不管和他的父亲之间有什么样的争执,不管之后与王家表兄弟之间有何纷争,韩钲也从来没有感觉到,王安石曾迁怒到自己的身上。
模糊的泪眼中,韩钲在房间里,看到了自己的父亲。
比起上一次见面,鬓角的斑白似乎又多了一点。
他的父亲并没有跟病床前的舅父和两位外叔祖那样痛哭流涕。
站在床头一步开外,旁边是失声痛哭的母亲。手有些颤抖,不停地眨着眼睛,想要强忍着泪水。
韩钲没有看过这幅表情的父亲。
身后咚的一声响,韩钲回头看时,却是王檀一头撞到了门上。
韩钲看着他跌跌撞撞的跨过门槛,一下扑在病床前伏地痛哭起来,头脑还是有些发木。
直到看见已经贵为皇后的王越娘,满是泪痕小跑着进了门,他才想起来,方才王檀是被皇帝叫过去的。
皇后进门,韩钲只是惊鸿一瞥,就感觉她很是憔悴,比之出嫁之前,又仿佛变了一个人。
是皇帝的原因吗?
向着外面望过去,韩钲终于看到了皇帝。
皇帝远远落在后面的,跟在他身边,是几个贴身内侍。
韩钲看过去的时候,皇帝正脸色阴郁得怒瞪着皇后的背影,但随着他走近,就宛如变脸,瞬息间换成了一副悲戚之色。
但之前的那一瞬间的怒目而视,被烙在了韩钲的眼底。
不屑地念头骤然而起,‘难怪父亲都看不起皇帝呢。竟然是这等人物。’
韩钲是升朝官,但他的官职来自于韩冈的恩荫,并非是自己的才能。
韩钲压根就没打算靠父亲的荫庇混迹官场,而是准备在农学上做出一番成就,有空就选一个议员出来,帮一帮家里。
这么些年来,他一次朝会都没有参加过。所以当今皇帝,他还是第一次见。不过即使韩钲参加过朝会,以他的品级,在大庆殿、文德殿中的位置,只能是在门口。这个距离上想要看清楚皇帝的长相,除非能有一双媲美鹰隼的眼睛。
赵煦曾经好奇的在心中描绘过皇帝。
这位皇帝可是从出生开始,就成为天下人关注的焦点。韩钲打小儿开始,就听到父母评价当时还只是皇子的赵煦。
尽管日后种种,使得赵煦在世间的评价越来越低,不过在韩钲的心目中,当今天子虽不能算商纣、隋炀那种才足以辩非、智足以距谏的皇帝,但也绝非是庸碌平凡之辈,要不然也不会惹得父亲和章惇这一等名相如此戒惧,只是没走在正道上。
但今天看到,韩钲这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朝臣,包括自家的父亲会毫不犹豫的把皇帝给赶回宫中去闭门思过。甚至外公王安石,与先帝那般深厚的感情,也没有力撑皇帝,让其亲政,只把孙女嫁了过去,以求保住先帝血脉不会断绝。
眼前的皇帝,用沐猴而冠的评价是过了点,但望之不似人君这六个字,真的是为他量身打造。
并不是说赵煦容貌丑陋,即使让韩钲来看,皇帝如果只看五官,当真十分端正,相貌的底子还是很出众的。
但眼圈发黑,脸色泛青,双颊无肉,双唇血色淡得发白。
如果在外面大街上,看到一个普通行人长了赵煦这副模样,十个人里面有九个会在脑袋里冒出痨病鬼三个字,然后远远地躲开。
赵煦面黄肌瘦的模样,不仅仅是普通的痨病缠身,而且是元气虚耗的色痨。一看就是纵欲过度,体质虚弱,然后为痨病病毒侵入体内——普通的痨病病人,脸上的气色可比皇帝要好得多,至少是红润得多。
韩钲相信,如果是代州的厉阳成、陈忠,还有京师厚生司这边的卫光暨——这几位都是把自己的研究方向放在痨病上的会员——看到皇帝,都会想着从他身上取出一些鲜活的标本出来,只要他们不知道这是皇帝。
完全不是一个能激发朝臣忠心的天子。
比起英明睿智、善识人、敢用人的熙宗皇帝,韩钲自问如果自己是两朝元老,看到当今皇帝,再想想他的父皇,这落差实在比黄河龙门那边的瀑布还大。
第一个念头就是虎父犬子,再接下来,看到皇帝又犯下了那么多过错,脑袋里面转着的念头大概就只剩下,不要让这个皇帝,把天下给祸害了。
现在皇帝出现在病房中,恐怕在场的所有人,没人会认为皇帝这一次出宫,是当真来探视病情,现在又是真心在为刚刚去世的王安石哀悼。
但赵煦并没有这个自觉,并没有注意到在场的一些人脸上,有着难以掩饰的厌憎。他正端然直立,接受宰相带领在场所有外臣的拜礼。
不论被打压得有多惨,但在礼数上,宰相就必须对皇帝保持敬意。只要宰相一日没有夺权,这种事就永远避免不了。
韩钲也跟随者父亲,与众人一起行礼。
一起一拜间,在皇帝的脸上,韩钲看到了一闪而逝的快意。
他相信这决不是错觉。
皇帝来到床边,低头看着平平静静躺在床榻上的遗体,双手合十弯了弯腰,然后回头来,朗声道:“太师劳苦功高,于先帝,有辅弼之功,于朕,有定策之德,今日仙逝,理当厚赠,以励忠良。”
天子驾临,房内的悲伤气氛便一扫而空。
俗话说筵无好筵会无好会,皇帝这一出宫,也决无好事。
方才皇帝被宰相堵在了外院中,人人心中都悬了一块石头,不知最后皇帝到底会闹出什么。
现在天子玉音一出,各人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只是这么一来,摆在王家人面前的,就是一个二选一的选择题了。
皇帝、宰相。
实际上的大权在握之人,和名义上的权力拥有者,到底该服从哪一方?心中一存此念,便再也没办法恢复到方才的那种单纯的悲痛中去了。
韩钲紧张的攥着拳头。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父亲与皇帝针锋相对的局面,尽管过去在事后听说过很多,他的父亲本来就是以强硬著称,与人针尖对麦芒的情况实在太多了
领头的王安礼和王安上,纹丝不动。仿佛没有听见皇帝的口谕。
做国丈的王旁,愣在当场。不知是该向女婿叩谢天恩,还是不去挑战妹婿的底限。
王栴慨然而起,他一向是王家家中的对皇帝最为恭敬的一个,正要领旨谢恩,只是朝着床头方向瞥了一眼之后,突然就僵住了。
韩钲顺着王旃的视线,看到了自己的父亲。方才那伤逝的悲恸,在他父亲的脸上一扫而空。锐利而又冰冷的视线,似乎将王栴整个人都给冻结。
韩钲抽了抽嘴角,想笑却没能笑出来,因为他也是第一次见到父亲的这种表情。
韩钲记忆中的父亲,总是和蔼可亲的,即使自己犯了错,也会好好地讲道理,而不是直接动用家法。他从来没有过父亲现在这样,一股冰冷到极致的愤怒。
房间内,安静了下来。
就连抽泣声也没有了。方才的嚎啕痛哭仿佛根本不存在。
房内最小的一个,王安石的一个侄孙,才五六岁,还不怎么晓事,方才还跟着父母一起嚎哭,现在就被母亲紧紧捂住嘴巴。
赵煦有几分气恼,堂堂天家外戚,竟然如此畏惧逆贼的淫威。
王安石刚刚咽气,他不信韩冈会在这里发飙。
如果韩冈当真大闹王府,就更如赵煦所愿。王家必然与其生分,宰相跋扈之名传将出去,也会引来新党重臣的怨怼。更重要的,是世间忠良至少知道他们并不是孤军奋战,皇帝也依然在努力。
但赵煦暂时没能如愿以偿,韩冈现在还是那般沉稳:“敢问陛下,今日是以孙婿来此,还是以天子来此?”
“探问是孙婿,追赠是天子。”赵煦回了一句,又道,“楚国公功高盖世,可为楚王。”
生为国公,死为国王,这是定策圈权相所能受到的褒奖。正如韩琦如今被封魏王,王安石为楚王本就是顺理成章。太常礼院自会寻旧例来对照,用不着皇帝别有用心的多此一举。
韩冈一贯不给皇帝好脸色看,但这一次,他看皇帝的眼神中实实在在带着杀气,镇得房中无人敢于领旨谢恩。
“如果陛下当真还记得故楚国公的定策护持之功,就请陛下让王家安享富贵,不要把王家拖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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