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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正在鏖战,京中也为之牵挂。
一封封战报从前线传回京师,牵动着朝堂上下的心。
连日来,都堂中夜夜都留有宰执值守,带着同样值班的当值官吏,处理各种紧急事务,并将战报整理成简报,第二天交给其余宰执们查阅。
韩冈今天很早就到了都堂,便要了一份简报在一边看着,越看,眉头就皱得越紧,很快他的眉心上多了一道竖起的皱纹。
今天的简报上其实并没有什么坏消息,但韩钟的姓名却出现了两次,保州铁路局这五个字更是出现了多次。只要对河北战局有所了解,对定州路的地理形势再多些认识,再看到这份简报,韩钟上蹿下跳的举动可就历历在目了。
吕嘉问昨夜值守,简报基本上都是他所整理。当韩冈拿起简报,他便端着茶,在茶汤冒起的热气中,悄悄观察着韩冈的反应。
看见韩冈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表情,似是隐怒在心,吕嘉问起身,似乎顺道一般的经过韩冈身边,随口问道,“玉昆相公,可是担心令郎?”
韩冈抬起头,一双沉凝幽深的眼睛,如同大枪长矛般钉住了吕嘉问。
他一直安静的看着简报,只有翻页时才有一点动静,排除这点动作,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座雕像。此刻抬头,依然安静,但凝定的眼神中,却潜藏着滚滚怒涛。
韩冈只稍稍一动,厅内的气氛陡然间变得压抑起来。
不仅仅是本就在关注吕嘉问和韩冈两人交谈的曾孝宽,正小声说话的沈括和游师雄,在自己位置上补眠中的张璪,都被惊动到了,一时间也都将视线转了过来。
韩冈一直没说话,吕嘉问给盯得心中发毛,干笑道,“玉昆相……”
“望之当知,”韩冈打断了吕嘉问,“河北军中儿郎三十万,皆为人子,冈相天下,岂能只担心自家儿?”
吕嘉问都有点发懵,只是问了一句话而已,韩冈的反应未免过于激烈了。
韩吕置气,曾孝宽忙出来缓颊,“要担心也不该担心钟哥。”他笑着对韩冈道,“外面都在说玉昆你家的钟哥是乳虎,临危不惧,忠于职守,不辱家风。”
有了曾孝宽首先出面,张璪、沈括都出头来说话,把气氛缓和了下来。游师雄倒是没敢多话,他还没有通过议政会议的推举,成为都堂的一员,但他已经担负起铁路总局的工作,开始列席都堂会议。
等到章惇抵达,例会正式开始,一切都恢复平静。
随着时间的过去,加上北方的战事,东京城中也渐渐平静下来。
京师士民不再感受到水灾带来的不便,注意力也渐渐从水灾转到了北方的兵灾上。
之前判鸿胪寺受都堂委托,去汴水畔主持了水陆大蘸,祭吊了京师水患的亡灵。而新生医院中的病患,也渐渐有人病愈出院。
京城内被水灾破坏的里坊,重修工作都堂已经做出了安排,失去家园的百姓得到了一定的补助,得以租住新的房屋。
因为在洪灾中排水不力,重新整修汴河河道的动议提上了议事日程。疏浚河道,降低河床,这也算是一个大工程了。
当然,因为北方征战正酣,其他与战事无关的议案,在议事日程上都排在了最后。今天都堂的例行会议,大部分时间,几乎都耗在北方战事上了。
会议后,章惇与曾孝宽并肩离开,拉着他问了,“玉昆和望之是怎么回事?”
虽然没有看到,但会议上他还是能够感受到韩冈和吕嘉问之间隐而不露的针锋相对。
曾孝宽没隐瞒,将韩冈和吕嘉问之前一点龃龉转诉给章惇。
“哈哈,”章惇顿时就幸灾乐祸的笑了起来,“难得玉昆如此沉不住,看来真是在家里受了气。不过望之这也是自找,玉昆就是对自家儿子有气,也轮不到他这外人说三道四。”
因为韩钟的事,韩冈夫妇不和,这在都堂成员中也不是秘密了,就是议政会议的成员也基本上都知道了。吕嘉问故意挑衅,韩冈正在气头上,能给他好脸色看才怪。
曾孝宽一笑,“望之也只是想看看笑话罢了。”
“难得玉昆有葡萄架子倒掉的时候,也不怪望之想看个热闹。”章惇又是微微一笑,又问,“令绰,你觉得韩钟此子如何?”
曾孝宽摇了摇头,“不太喜欢。”
“嗯,我也不太喜欢。”
韩钟要坚守岗位,谁都不能说他不是,从朝廷的角度,甚至得大加褒奖。但韩钟本心又哪里是当真要忠于职守,还不是想要争功。
韩钟这一个私心下来,弄得整个河北路都要去配合他,即使韩钟成功了,那也是王厚等保州将帅的功劳。他们是因为顾忌韩冈,才会为韩钟私心去改变即有的战略,之后能击败辽军,是他们在拼命,可不是韩钟的功劳。
都堂大佬一个个心明眼亮,哪个不清楚?
还连累得韩冈都要被吕嘉问冷嘲热讽。虽说两人有隙,可寻常时候,吕嘉问可不敢平白招惹韩冈。
“比起他老子可真差了不少。”曾孝宽摇头道。
虽然不会明说,但韩钟本人的评价,其实在高层是大大降低的。在韩冈本人的心中,怕也是把他这个嫡长子降了几级。
“虎父犬子,本是常见。”章惇微微皱起眉,显是想到了什么,叹息道,“更可叹的,多少名宦显贵之后,却连一个守家之犬都找不到。韩钟,其实已经算是出挑了。”
虎父犬子倒也罢了,能守门户的犬子总比败家子要强。可多少宰辅家的子弟,基本上都是败家子。
至于韩钟本人,到底是不是败家子,轮不到外人来操心,那是韩冈的事了。
……………………
‘败家子’的韩钟连着几天都没睡好。
辽军始终都没有消息。更确切地说,没有韩钟想要听到的消息。
这让他开始焦躁起来。
费了那么多的气力,却没什么成果,那可就是个大笑话了。
“二郎。”韩钟正站在车站小楼上,隔着玻璃窗望着外面的营地,陈六悄然来到他的身边,低声道,“第五将回来了。”
韩钟闻言一震,转回头,惊讶的问道,“第五将不是去协防安肃军了吗,怎么就回来了?”声音忽的变得急促起来,“是不是耶律乙辛南下了?!”
陈六摇了摇头,“听说是盯上了一部宫卫,追上去时却发现是三个千人队,硬碰硬的打了一仗,损失不小,只能先退回来了。”
“赢了输了?”韩钟立刻追问。
陈六道,“第五将把伤兵和战殁者的遗骸都带回来了。”
“那就没有输。”
韩钟很明白,战斗之后能打扫战场,收拢伤亡,脸皮厚一点,完全可以说是赢了。
第五将完全是以骑兵组成,兵力不过三千,能与兵力相当,而且还是一脚踩进了陷阱——如果事先知道是有三千宫分军在前面等着,第五将的主将可也不会有那么大的胆子,当真会去硬碰硬,想来是以为抓住了一只猪尾巴,没想到拖出来的是头长了四只獠牙的野猪。
几天来,定州路这里接连发生了多次战斗。基本上都回报说是大捷、大胜,虏寇宵遁、辽贼逃窜什么的,可斩首却不多。听来都是正常的讳败为胜,往战功里注水罢了。
不过有一点,每一次他们都能把伤兵带回来,也就是说一次都没有惨败过,逼得不愿与官军对耗的辽人只能主动撤离战场。
而且战场基本上就是在保州、安肃军和广信军。
这三处军州,被辽人攻破的村寨,据统计已经超过了百余处。百姓伤亡极为惨重。
只是从整体的战局上来说,辽军兵锋被阻截在了定州路北,并没有继续南下。如果拿过去的战例作比较,这已经是最好的开局了。
韩钟就是不明白,为什么辽国的那个伪帝就跟天门寨较上了劲。
原本契丹铁骑离合不定、飚行千里、席卷四野、遇坚则避的作战原则呢?
原则都不能坚持,难怪战力越来越不行了。
韩钟叹了一声。
怨来怨起,他现在也只能在肚子里发发牢骚了,摆下了棋盘,可对手就是不入局。自家在这边翘首以待,人家半路上转去玩双陆了。
当然,他不会期待天门寨被攻破后,辽军继续南下。这样想,可就不配为人了。
“要是辽人对天门寨久攻不下,说不定就会转而绕过天门寨南下。”韩钟对陈六说道,“所谓羞刀难入鞘,以天子之尊领军南下,不逼得大宋定下城下之盟,他又如何回去见臣僚?到最后肯定会搏上一搏。”
这全局性的见识,陈六就不擅长了,这是宰相衙内的擅长领域。
陈六配合的说道,“那样的话,当会直取保州。”
这就是韩钟的计划。
让辽人看到抓到他,逼迫他做宰相的父亲和谈的机会,然后跳进预设的陷阱里。
韩钟呵呵的笑了两声,突然精神一振,提声道,“不能这样等下去了。”
陈六瞪大了眼,不知这位小爷又有什么念头了。
“不能坐等了。等着辽人来,按父亲的说法,实在太被动了,要主动点。”韩钟飞快的说道。
守株待兔,必须要有只能跑能跳眼还瞎的兔子,现在兔子眼不瞎,就是不肯动弹,那样的话,就只能往兔子那边赶过去了。
“辽军不是在拆铁路吗?”
陈六点点头,辽人又不蠢,定州到天门寨有一条干线铁路在,现在既然主力在围攻天门寨,那为了拖延宋人的援军,当然就得下手拆路。
这几天,据称已经给毁了好几段了,虽然都不长,但不修好,这条铁路就等于是废了。
“我们组织人手,去修路!”韩钟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辽人来攻最好,不来,我们把路修好也一样是功劳一件。”
他对陈六振奋的说道,“我曾经听四叔说过,大钱要赚,小钱也要赚,对行商来说,账里的流水最重要。功劳也是一样,多长时间没动静,突然一件大功,谁相信真的是我做的?说不定是仗势欺人抢来的。要是我一直功劳不断,再立个大功,人人都要竖大拇指,说韩二的确是个有本事的。”
韩钟终于提起精神,陈六自是高兴,忙点了头,下去准备去了。
待陈六离开,韩钟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现在的心情,当真是郁闷无比。
如果有大功,又何必去捡小钱?
就跟韩钟一样,秦琬此刻也很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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