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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奕和宋伊人,站在东厢园红亭,一直站到黎明。
破晓的曙光照来,靠在门口“假寐”,后来逐渐睡着了的朱砂,缓缓睁开双眼,看到了那两道身影,觉得恍若隔世。
一个晚上的时间,不长也不短。
却足够让两个素未谋面,却神交已久的人,成为真正的朋友。
“谢谢你。”
宁奕还是说出了这一句话。
经过这一晚上的时间,他已经对这位宋天王的独子,有了不一样的认知。
宁奕认真说道:“如果没有你,我会多上很多麻烦。”
宋伊人淡然道:“我的父亲告诉我,这世上有些人能活到一千年,有些人活不过一甲子,路长路短,缘浅缘深,不仅仅是看见就好,最好还要有一些朋友,能够陪你一起去看,数量不能太多。”
宁奕有些惊讶,他的鬓发随风飘起,看着宋伊人,道:“那些玄字骑呢?”
“他们陪我走了五年,是我很好的兄弟,在北境生死砥砺,互相把后背留给对方,这是属于男人的记忆,我视若珍宝。只是,我离开平妖司已成定局,此后的人生,各自精彩,他们愿意留在天神高原的,会升官,会发财,未来的金光大道,我已经帮他们铺好了。”宋伊人轻描淡写说道:“对我而言,这些只不过是举手之劳。”
宁奕微微沉默下去,他知道对方所言非虚。
“不是我不愿意跟他们留在北境,而是我跟他们,实在不太一样。”宋伊人眯起双眼,伸出双手,懒洋洋搭在脑后,他看着天边的一抹鱼肚白,轻声喃喃道:“我不仅仅带着北境砍妖的刀,我还有一些东西,不得不去面对。”
宁奕能够明白宋伊人的意思。
欲带皇冠,必承其重。
有宋雀和辜伊人在,宋伊人得以安然无虞地渡过,第一个北境砍妖的五年,此后呢?还有几个五年?家大业大带来的困扰,是逃避所无法解决的。
“我跟爹娘说过,这一次的阳奉阴违,算是折中之策。”宋伊人低垂眉眼,平静道:“李白桃离开南疆之后,大隋总不好只怪罪我一个人,他们反应过来,就需要一段时间。我会带着朱砂丫头,去长白山闭关。”
宁奕轻声道:“大朝会很快就要开始了。”
“是。”宋伊人笑了笑,不以为然道:“跟我没关系,我不去跟那些圣山天才争,没什么好争的,他们玩他们的,小爷有自己操心的事情。”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春暖花开,要不了多久,‘长陵’就要开启了,圣山的那帮人陆陆续续来到天都城,你需不需要我给你留一个后手?”
宁奕摇了摇头,道:“我不怕他们。”
“哈哈哈......”宋伊人闻言之后,笑了起来,他眼里带着三分欣赏,看着红亭湖面,风气掠动,快意道:“此间大世,如春湖倒开,听袁淳先生说,徐藏先生拎剑的那一年,是大隋罕见的气运盛起之年,诸多天才应运而生,有了洛长生,有了曹燃,有了叶红拂,之前稀少罕见的天才,现在颇有些‘过江之卿’的意味。”
宁奕双手按住油纸伞,闭上双眼,回想着徐藏拎剑的背影。
他睁开双眼,认真道:“我等长陵开,诸路天才到。”
宋伊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
......
两人又站了片刻。
离别之时,彼此稍微寒暄两句。
“你的阵法,大概什么时候能好?”宋伊人望向宁奕,最后认真问道:“我最多还有七天,就要离开天都。”
“离开之前,来我府邸一趟。”宁奕思考片刻,道:“我会把最好的阵法给你。”
“好,到时候与你道别。”宋伊人笑着回头,他小跑两步,来到久等的红袍女子身旁,亲昵搂着朱砂丫头的肩头,被后者一个不大不小的拧腰,疼得龇牙咧嘴。
宁奕笑着看着这一幕,宋伊人和朱砂离开东厢园,他仍然留在红亭。
他闭上双眼,呼吸着湖面的新鲜空气,觉得神清气爽。
吱呀一声,厢房门开。
宁奕一直在等着那个女孩醒来。
靠在厢房门口的女孩,穿着一件清凉的白裙,东厢园里的前一任主人,似乎留了许多的物事,徐清焰随便拉过一件,穿在身上,她的肩头还罩着一件黑纱,摇曳的白裙裙摆开到小腿,露出细腻如羊脂的肌肤。
女孩赤着双脚,看着屋外的光明。
她本来有些畏惧,但是看到宁奕站在红亭,心底涌起了一些勇气。
“那个恶人......”想了许久,宁奕决定还是以“恶人”来称呼静白,他顿了顿,道:“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宁奕没有告诉徐清焰,静白已经死了,他说得很委婉。
“以后不会再有别的恶人了,东厢园会很太平,你会有新的老师。”宁奕认真说道:“相信我......没有人会囚禁你,你可以看到每一天的太阳。”
他站在红亭,身后湖水掠动,鲤鱼跃出。
“那枚骨笛叶子,可以让你免收神性之苦,溢满的神性,你就存在骨笛里,如果方便的话,我会经常来看你。”宁奕看着徐清焰,眼神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
与那个叫做静白的老尼姑,共处了五天,徐清焰的眼神,已经不再纯洁。
她惘然看着红亭湖水,看着四周的东厢园,觉得熟悉而又陌生。
她吃过神性的苦。
这是她第一次吃到人性的苦。
比起自己的哥哥,还有三皇子李白麟,这是最直接也最残酷的一种苦痛,她见识到了人间的丑陋嘴脸,那张纯净的白纸,已经不再白皙。
女孩跟宁奕隔着一段距离,三四步,不再走近。
这是一个安全的距离,静白每一次靠近她,她都会下意识保持这个距离。
她脑海里,充斥回荡着这几日的经历,只觉得每一个时辰都是煎熬,钉下铆钉的人已经受到了处罚,可是铆钉仍然在,即便拔出,也会留下永不愈合的痕迹。
宁奕向前走了一步,同时伸出一只手,想要拍拍女孩的肩膀。
却落了一个空。
女孩下意识躲了过去。
“过去了......都过去了......”宁奕轻声开口:“忘了吧......”
徐清焰低低嗯了一声。
门外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音。
宁奕回过头去,看到了海公公就站在门口。
“宁小侯爷,宫里之事已经处理完毕,不可久留。”海公公叹了口气,轻柔道:“陛下为徐姑娘请的那位老师很快就要来了,还是请小侯爷尽快离开吧。”
宁奕点了点头,海公公说完之后,很识时务的合上东厢园。
宁奕不再说话,准备就此离开。
身后袖子,传来了轻轻的一声拉扯。
宁奕有些惘然转过身子,女孩扑进怀中,哽咽声音逐渐变大。
少年神情立马缓和下来,低垂眉眼,他虚搭着的双手,有一只犹豫再三,缓慢放下,轻轻拍了拍对方的后背。
这个过程,漫长而又短暂。
春风拂面。
湖水跳跃。
没有人说一句话。
宁奕和徐清焰站在东厢园的红亭上,站在天色将明的破晓里。
女孩没有说一个字,哭得很难看,声音断断续续,这些年受到了许多委屈,吃到了许多苦头,她憋在心里,积少成多,都在哭声当中倾诉出来。
白骨可以带走她积攒的神性,却无法带走她所经历的痛苦。
宁奕沉默复沉默。
他觉得这个女孩,很不容易。
每一天都过得很不容易。
活着已经如此艰难,何必还要经历人间如此多的厄难?
这个女孩什么都没有,整个世界都是黑暗的。
给她推开门的人是自己,给她带来第一缕光的人也是自己。
过了许久。
女孩的声音缓慢停歇,她一字一顿,哽咽道:“宁奕先生......我想问你,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静白打她,骂她,侮辱她,折磨她。
这些已经成了一道精神上的烙印。
宁奕摇了摇头。
女孩的脸已经哭花了。
徐清焰的声音带着艰涩:“我知道,这世上总有恶人,我......是不是应该早一点反抗?”
昨晚一整夜,她处于痛苦之中,辗转反侧,无数次盘问自己。
如果,自己早一些拎起那枚碎瓷片。
如果,自己能够下定决心,做出抉择。
如果,自己拥有强大一些的力量。
宁奕沉默了。
宁奕不知道,自己在女孩的心中,究竟处在什么样的一个地位,但是他知道......他应该要做一些什么,说一些什么。
宁奕的世界里,有丫头,有徐藏,有蜀山,有剑道,有仇恨也有动力。
徐清焰的世界,只是一张白纸。
宁奕知道,白纸不可能永远的白下去,但如果有可能,他希望徐清焰......不要被染缸里的颜色所污浊,至少,能够成为她自己想要成为的人。
宁奕说了以下的话。
而这些话,永远的改变了徐清焰。
“是的。”
斩钉截铁的两个字。
宁奕的语气变得坚定起来,他本不想让徐清焰过早认识到这个世界的残酷。
但是她问了。
他就要给出遵从本心的回答。
“你应该变得更坚决一些,更强大一些。”宁奕的手指,轻轻松开油纸伞,然后又握上。
这是徐藏教给自己的道理。
“徐清焰。”
宁奕念着这个名字,面色郑重,道:“成为能够主宰自己命运的人,不被蹂躏,不被欺压,不受屈辱......这才叫做‘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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