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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喊我……判官。”
撑伞人有些失神。
判官。
百鬼之中,阎罗最大,阎罗王身边手持生死簿,执掌人间生死的……便是判官。
顾谦。判官。
女子“凝视”着黑色官袍男人谦和的笑容,在心中默念了这四个字……闭关极久未见人间的她,不断提醒自己,对于眼前这位眉清目秀看似无邪的年轻男人,不可过于放心,不可轻易相信。
两个人停顿片刻,便直接入宫,在外人看来,这一席对话的时间不过几个呼吸,而撑伞女子的神情也在伞面下隐藏,停滞不过刹那,几乎看不出异常。
顾谦收了黑伞,拿伞尖当拄杖,很不自觉的向着身侧移动。
“挤一挤。”
青衣女子皱起眉头。
她提起雪白皓腕,将伞举得微高,默许了顾谦与自己共打一把伞的行动。
“宫内有一些贵人,看见你我一同入宫,会引起不好的结果。”顾谦言简意赅的解释,轻声道:“你知道的……公孙做的事情注定不讨喜,我也一样,宫内的大人物与庙堂联系千丝万缕,她们看见了会很麻烦。所以借你雨伞遮遮面容,借借福气。你不会介意吧?”
青衣女子沉默片刻。
她其实是介意的。
不是介意惹上所谓的宫里的麻烦。
而是老师教她修行的时候,告诉过她,有些东西借不得,譬如气运,一人之气运,一国之大势,借走便很难再还,所谓缘分因果,前后顺应……有借未必有还。
而气运的“借”,又实在难以捋清,有时候一搭手,一跻肩,有时候一句话,一点头,一人要拿,一人愿借,或许就借走了。
只不过这是个死道理。
她不喜欢刻板行事,与顾谦共撑一伞无妨,这男子修行境界低微,十境都不曾跻身,根本无法威胁自己,更何况此地是大隋皇宫……接下来的路不长,应该很快便到了。
唔……他的身上是什么味道,有些好闻。
女子心思胡乱转着。
顾谦掩饰尴尬的声音再一次在耳旁响起。
“不知姑娘名讳?”
一本正经到了个理由,挤到伞下的顾谦,没有抬头去看这位姑娘,哪怕没有“眼神”的接触,他仍然觉得自己已经被看穿了,所以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顾谦努力带着笑容,但声音有些发飘。
果然。
青衣女子神情淡然。
看起来并没有要回答顾谦的意思。
沉默的走了好一会。
果然没有想回答的意思。
顾谦已经快要尴尬死,准备再找个话题。
“顾谦先生,我姓张,弓长张。”
女子缓慢吐字,“名君令。”
顾谦木然的眼神里焕发出了异样的光彩。
弓长张。
张君令。
很雅致的名字……他不知为何,脑海里闪过了一大堆琐碎驳杂的念头,大多都是关于这位青衣女子的,来历身世一大堆,猜测了许多。
“顾谦先生。”
张君令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顾谦回过神,发现自己大半个肩头都露在雨伞之外,淋的湿漉,有些狼狈,神情出窍显然已经被她“看”在眼里,这位袁淳女弟子的修为境界,极有可能已经破开十境,跻身命星……总之要远远胜过自己。
他连忙收敛心神,也收拢身子,道:“刚刚开小差了,见谅。”
张君令并没有反感他往伞下跻的动作,只不过蹙起眉头。
“顾谦先生……到了。”
顾谦恍恍惚惚,抬起头来,风雨交加,雷霆呼啸,玉屏阁的牌匾在头顶被雷电渲染的极为透亮通彻。
恍若白昼。
……
……
在尚衣监的带领下,顾谦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黑袍白领,撑得他气质沉郁,更有书生气,只不过与这几位小公公似乎没什么区别……看起来像是一位在十二监司职的年轻宦官。
海公公领顾谦在玉屏阁内兜转行路,特意告诉这位神情忐忑的年轻人,不用紧张,殿下今日特意点名要他来记棋。
只需要记住“谨言慎行”即可。
顾谦牢记在心。
反复深呼吸。
当他来到玉屏阁内的时候,灯火摇曳,并不明亮。
太子和张君令此刻正是对坐之姿,环境相当昏暗。
他来到桌案之前,有些惊讶的发现,桌子上竟然摆了三副茶具。
左右对坐的太子,张君令,还有自己的那一副……此刻都斟上了热茶,雾气摇曳。
太子很喜欢品茶。
宫殿内的茶具,各境上贡的珍品,如流水一般,只不过殿下惯用的茶具几年都没有变过,在某场大事件之后,太子殿下的地位发生了极大的改变……但他的行事风格却依然简洁,那些上贡的珍品在三司六部的记载之中,大多被送往红拂河内库,殿下连欣赏一番的心思也没有动过。
喜欢的,是喝茶本身。
顾谦压住狂跳的眼皮,还有波澜起伏的心绪,控制自己不去打量这位殿下的面容……但即便是余光瞥过,也能够捕捉到一个很重要的细节。
殿下的神色相当惨淡,苍白如纸,看起来似乎是熬夜过多,劳忧成疾。
“顾先生,请坐。”
太子抬袖,示意顾谦坐下。
顾谦受宠若惊,先是揖了一礼,然后乖乖坐下,恭声道:“多谢太子殿下抬爱。”
太子微微一笑,“这些年,随公孙出入四境,昼夜奔波,颠倒黑白……实在辛苦了。今夜请你来此,喝一杯茶,暖暖身子。”
张君令神情木然。
海公公在一旁侍应,犹如雕像,站在原地,未有反应。
但顾谦听着太子的这番话,抬手捻茶杯的动作微微有些僵硬。
这句话。
仔细琢磨,便会发现几个被太子刻意重读的字样。
出入四境。昼夜奔波。
以及……颠倒黑白。
请自己喝茶来暖身子,是怕自己寒了心么?
顾谦在心底自嘲一声,神情不变,低垂眉眼,接过茶盏。
一手揽袖,一手平稳端盏,仰头喝完。
这一盏淡茶竟有些喝出了烈酒的滋味。
饮茶俯仰之间,思绪收拢,念头落定,顾谦神情诚恳道:“为殿下做事,不分昼夜黑白,无论身处四境何处,入眼所见皆是光明,心而神往,感激涕零。”
一个不轻不重的马屁。
太子一笑置之,好奇问道:“这茶苦吗?”
顾谦没有思考,坦诚答道:“喝的太快,未觉其中滋味。”
“其实我还替公孙留了茶水,但念在他几日劳累,今夜好好睡一觉,就未召他入宫。”太子故作惋惜的叹了口气,笑道:“茶水凉了就不好喝了,等他下次来,本殿再补上。”
顾谦双手抬起行礼,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沉默以对。
太子抬袖,示意免礼,同时介绍道:“这位是袁淳先生的秘传弟子,一直在北境昆海洞天内修行……按辈分来算,是我的师妹。”
顾谦神情一凛。
险些忘了,袁淳先生还有一位公布与众的弟子。
正是久居天都的太子殿下。
不得不感慨,李白蛟的心机手段,的确是三位殿下之中最深沉最老道的,拿下了国师首徒的位置之后,数十年来不曾经营,世人记住的只有其玩世不恭不争不抢的一面……即便是顾谦这般谨慎的人,一时之间都忘记了这层关系。
这等“不经营”,其实才是最大的“经营”。
顾谦有些不解。
太子殿下……为何要对自己解释?
召人进宫也好。
喝茶,对弈也罢。
究竟与自己有何关系。
尤其是刚刚的那番介绍,在自己看来,显得相当“多余”,屁颠屁颠受令跑过来的顾谦忽然觉得屁股发烫,这个位置不是这么好坐的……
果然。
太子笑意盎然道:“这些日子,本殿准备做一些事情,需要顾先生的帮忙配合。”
图穷匕见了。
顾谦正襟危坐,恭敬待命。
太子轻柔道:“东境事乱,需要敲打,本殿的那位弟弟,执掌琉璃山,这些日子行事不妥,民怨缭绕,传至天都,沸沸扬扬……须知大隋四境之内皆为我皇族子民,不可欺压,需好生善待。”
来了。果然来了。
都说太子殿下的眼中容不得沙子,果然要动东境了么?
顾谦抿住嘴唇,等待后文。
“只不过。”
太子的声音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
他温和笑道:“毕竟同出一脉,提点一二便可,总不能动手,扰了和气。本殿已经遣人快马加鞭,送出书信一份,加以劝诫。”
顾谦有些懵了。
这是什么意思?
紧接着他便明白了……太子这句话是说给自己和张君令听的,他有心动手,但现在还不是时候,至于那封书信,自然是无用的,到底有没有给琉璃山送信还是一回事,太子所谓的“劝诫”,二皇子又怎会理会?
自然是撕了,不予置之。
李白蛟笑了笑,“茶喝完了,师妹不妨陪本殿下一局棋。”
顾谦如坐针毡,目光与太子划擦而过。
李白蛟的声音柔和而又不容拒绝,道:“顾先生,替本殿记下这一局棋。”
灯火摇曳。
远方雷鸣渐沸,大雨在玉屏阁屋檐上炸起连绵碎响。
楚河汉界,先是一片太平,再是惊起炮火,继而马蹄嘶鸣。
四下征伐。
整场棋局都极其安静,顾谦捧着书簿忙着记载,这一局对弈极其精彩,尤其是出身“昆海洞天”的青衣女子,让顾谦大开眼界。
张君令展示的棋道造诣相当不俗,与太子厮杀并未留情,这位女子的杀念很重,招式大开大合。
杀至残局,一片狼藉。
漫长的思索。
太子捻子挪移,在沉默之中率先打破了平静。
他轻描淡写的问道。
“老师可曾告诉过你,为何韩约杀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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