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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邓天林宅邸。

今天,这里来了一群客人。

当然了,说是一群,实际上真正进了屋的就一个——大啲;而他的小弟们呢,都被他留在了屋外把风。

虽说大啲现在伤还没好,基本没什么战斗能力,但面对邓伯这么一个连生活自理都有困难的肥胖老人,他还是敢与其独处的。

“邓伯,你真的要让那两个外人……用这种莫名其妙的法子来决定咱们绿林道龙头的人选吗?”大啲开口就先给双谐和这次的比赛下了“外人”和“莫名其妙”的定义,这很显然是带着意见来的。

邓天林闻言,看都没看大啲一眼,只是垂着眼皮,默默喝了口桌上的茶:“大啲啊,我记得我昨天好像说过,这是我们所有叔父辈一起商议后的决定,又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况且……‘大人们’对此也都满意,这话你还听不懂吗?”

这回答,大啲自然是一听便懂,懂了之后呢,自然也是气的一逼啊……

他当即就在心里开骂:“你们这帮老东西,平日里一个个儿都人五人六的,老子给的好处你们也都没少拿……结果现在遇到事儿了,就前怕狼后怕虎,两眼一闭、撒手甩锅……真他妈是流氓假仗义啊!”

“哼……”在心里骂完了,大啲还是不解恨,嘴里也开始变得不那么尊重了,“那照这意思,有你们没你们岂不是都一样?反正事到临头,一个管用的都没有。”

“你想说什么?”邓伯的语气还是很淡定,他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大啲这种古惑仔恼羞成怒时什么德行,他心里有数。

“你说我想说什么?”此刻的大啲如果能动胳膊,他就拍桌子了,可惜不能,所以他只能大声吼,“我跟着龚爷多少年了?整个绿林道谁不知道龙头身边最劲的就是我大啲啊?这次我出来选是为了什么?一心只想为帮会做点事!我做得还不够吗?给钱的给钱,出力的出力,前阵子串爆他们被官府逮进去,也是我花钱去给弄出来的!但你们呢?平时就‘辈分’啊、‘规矩’啊挂在嘴边,现在就全都装死啊!突然就说要搞什么比赛,那以后也不要选了,都改比赛好了!还养你们这帮叔父辈干什么?”

邓伯默默听着他骂完,待他停下后,过了几秒,方才接道:“说完了?痛快了吗?”

大啲发泄出来之后的确是冷静了一些,面对邓伯这提问,他只是喘着粗气,没有回应;因为他也意识到了,他在这里对着邓伯吼,哪怕吼破天,也是没用的。

“大啲啊,我也跟你说几句实在的。”邓伯接着道,“‘一心为帮会’这种话,我们这帮老东西年轻的时候也都说过,就像‘辈分’、‘规矩’那些东西……等你老了,你也会挂在嘴边的。

“人嘴上可以说为了这为了那,但心里也不过是为了自己……

“只不过不同的人,在不同的位置和年纪,用的说辞不一样而已。

“你今天在这里说要把叔父辈们都废了,那过些年,你自己成了叔父辈时,你怎么办?

“听邓伯一句劝,龙头之位,你可以去争,但是不管输赢,要讲体面……

“当年祖听风远比你现在更得势,还不是没争过龚连浚?所以这种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可勉强。”

邓伯语重心长地说完这些,便放下茶杯,望着大啲,似是在等对方消化掉他这话里的信息。

大啲心中虽是十分不甘,但终究无可奈何。

本来他作为龚爷的左膀右臂,龙门帮最有势力的堂主,理应是龙头最有力的竞争者之一,可如今,“选举制”改为了“比赛制”,让他的优势荡然无存,一下子就和其他人来到了同一起跑线。

他会有火气,也是人之常情。

但冷静下来想想,邓伯举的例子也没错。

当初祖听风也和大啲一样,势力比龚爷更大,但却没当选,可他如今不也是绿林道陆路总瓢把子了吗?

那他大啲,为何就不能退一步呢?

哪怕他没当上龙头,只要事情做得体面,龙门帮帮主的位置,他还是十拿九稳的。

“嗯……”大啲思索半晌,这才开口,“多谢邓伯指点,刚才我言语间多有得罪,望……”

“哎~不打紧。”邓伯打断了大啲的道歉,神情一肃,接道,“我不妨再告诉你一句,虽然外人都觉得你为人张狂,而阿仂低调仁义,但邓伯我是看得清楚的,到底谁是拿真金白银做事,谁是假仁假义画饼……所以如果可以让我选,那我会选你。”

这话啊,实际是废话,天下哪儿有“如果”啊?已经明确不用再选的情况下,说我会选你,有什么用呢?

另外您再细品,哪怕天下真有“如果”,邓伯的这段话……就一定是真的了吗?这也许也是一句假仁假义的画饼呢?

但在大啲听来,他就很感动,要不是他此时两臂动不了,他至少得抱拳作个揖。

说白了,像他这样的古惑仔,很多时候争得就是一口气,气顺了,其他都好说。

所以邓伯这话究竟是真是假,对他来说已不重要了。

道上的很多意气之争,所谓的“面子”,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于是,解开了一个心结的大啲,也没再逗留太久,便带着手下们打道回府,准备比赛去了。

邓伯原以为,今天的事儿就到此为止,时候也不早了,该出去遛狗了。

却不料……他刚牵着狗出门,走到一条河堤边上时,另一个不速之客,又悄然出现在了他的身旁。

这个人的性格,和大啲迥然不同,他争的,从不是一口气,而是一些更加实际的东西……

“邓伯,出来遛狗啊。”阿仂带着他那惯用的虚伪笑容,跟邓伯打了声招呼。

“嗯?”邓伯闻声转头,看到对方后接道,“哦,阿仂啊,你怎么在这儿?”

“我到您府上敲门没人应,我看院子里的狗不在,便猜您是出来遛狗了,所以我就到附近转了转,这不就遇上您了吗?”阿仂的回答,逻辑严谨,条理清晰,似是早有准备。

“我不是问你这个。”可邓伯并没有去纠结于对方这句话里的逻辑破绽,而是接着道,“我是问你,来找我做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来看看邓伯。”阿仂微笑道,“看您最近身体好不好,家里有没有什么要添置的东西……”

邓伯听罢,心中冷笑:平日里几年都不会来看我一次的人,今天倒关心起我来了。

“唉……阿仂啊,你也别伤脑筋了……”邓伯的视线盯着自己牵着的那条小狗,用劝说的语气悠悠言道,“人有哪个是不贪心的?我年轻时也不是一次就选上龙头的……落选的时候,我也想过要搞事,但叔父们跟我说,输,也要输得光彩……这样下次,可能还会有人来选你,到老了,也会有人尊重……再说……你现在还没有输呢;切不可因一时的冲动,就去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到时候只有死路一条。”

“呵……明白。”阿仂跟在邓伯身旁,配合着对方那摇摇晃晃的缓慢步调,边走边听着,听到这儿,还笑着点了点头。

就在他应完这句话的下一秒,他就突然暴起,劈手夺下邓伯手中的狗绳儿,抡起一脚就把邓伯从河堤上踹了下去。

此时,正值四下无人之时,此地,亦是四下无人之地。

这无疑,不是巧合……

很显然,阿仂早就盯上邓伯了;早在大啲去找邓伯谈话时,阿仂就已在远处监视,待大啲等人离去后,他便悄然尾随出门遛狗的邓伯,待到了这个合适的时间地点,方才现身。

邓伯如果“识抬举”,肯在阿仂的示好下与其合作,在比赛的事情……或者说选龙头的事情上再做斡旋,那阿仂自会放他一条生路,可惜啊,邓伯一开口,就把那种可能性给堵死了。

邓天林聪明一世,到临死前终究还是糊涂了一回——他没有想到,阿仂连他都敢杀。

“呜——呜——”邓伯的狗见主人落下河堤,第一反应是啼了两声。

紧跟着,它就想叫唤。

然而,它还没能叫出来,就被阿仂单手拎起,扭断了脖子,然后跟个垃圾一样,步了其主人的后尘。

…………

当夜,县衙大牢。

某间牢房中,有一个男人在角落里打坐。

刘桦强作为武功高强的通缉要犯、心狠手辣的亡命之徒,在牢里可以享受到两个“特殊待遇”。

其一,是有“单间儿”可以住。

其二,就是得常年戴着手铐脚镣。

当然,这两件事,都不妨碍他运气练功。

看到这儿或许有人要问了,一个将死之人,还练什么功啊?

害,他这不还没死吗?

那年头,是秋后问斩,而现在才春天,理论上他还能苟半年呢。

万一这半年里皇上家里出了点什么红白喜寿事,一时兴起,来个大赦天下,他不就挺过来了吗?

再退一步讲,即便没有大赦天下这种小概率事件发生,他把武功练练好,对越狱也是有帮助的嘛。

而说起这越狱呢……

嗒——嗒——

子时前后,牢房外漆黑的走廊中,忽有脚步声响起。

这大牢的深处,晚上自是不点灯的,只有牢房出口处负责守夜的衙役那儿会留个亮儿。

所以夜里进牢房来办事的人,手里通常得提个灯笼、或者问门房借一盏油灯。

然,此刻这脚步声的主人,没带那些。

“找我有事吗?”当那人在刘桦强的牢房外停下时,刘桦强如是问道。

牢房外的人没有回答他,只是默默地将一件东西从栅栏的缝隙中扔进了牢房里。

即便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中,刘桦强也能知道,对方扔的,是一串钥匙——牢房守卫身上的钥匙。

按说作为阶下囚的刘桦强此时应该迫不及待地朝那钥匙扑过去才对,可他并没有……

“你当我是什么人?这种当我会上吗?”刘桦强只是冷冷地说道。

他之所以没动,是因为他怀疑对方正在给他设局:只要他拿了钥匙,解开枷锁,走出牢房,黑暗中马上就会有无数把利刃朝他袭来,然后第二天就会有人指着他和一名衙役的尸体,给来调查的人讲一个关于“犯人买通看守试图越狱,在逃跑过程中被发现并被格杀”的故事。

“哼……”牢房外的人没有接话,只是冷哼了一声。

这声音,很陌生。

刘桦强听不出这是谁,至少仅仅听这声冷哼判断不出。

而那人哼完之后,便转身离去。

那之后,刘桦强坐在黑暗中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朝那串钥匙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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