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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稀疏的阳光洒进来,给这片昏暗潮湿的环境里多了些许暖意,尽管如此,可是寻常人走进这里,也只会感觉到毛骨悚然。
对于寻常人而言,这里只是一片充斥着恐怖的绝望之地,可是对于历史来说,它却相当于是一种见证。
它见证过天下文明的大明于少保,在这里写下的忠肝义胆,见证过小小兵部车驾司员外郎杨继盛,在这里刮下的铮铮铁骨;然而,它也同样见证过那些奸臣与权宦在这里的最后岁月,在默默无闻地观察着。
五十三岁的张廷玉自从进入了诏狱之后,便一直在默默地思考着,思考着过去,思考着未来,但想的更多的,依然是现在。
他就那么静静地躺在杂草上,也不顾身上的污秽,还有脸上的泥垢,就这么静静地思考着,仿佛眼下的这一切都跟他没有了任何的关系。
不知过了多久,寂静的诏狱当中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似乎是一群人从外面走了进来,他们的目标非常明白,对其他监室苦苦哀求的囚犯一概不理,直接奔着张廷玉所在的监室走来,而此时的张廷玉,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置若罔闻。
“张大人,皇上有旨意。”
庄亲王允禄走进了监室,他的脸上带着些许胡茬,神情更是倦怠不已,很显然这段时间的奔波,让他已经有些疲惫不堪,而在他身旁的则是户部尚书蒋廷锡。
张廷玉听到这句话,眼珠子才转动了一会,随后便望向了允禄,它的主人连忙坐了起来,恭恭敬敬跪在地上。
“罪臣接旨。”
在还没有得到雍正的恕罪之前,张廷玉是不能自称奴才的,他只能以‘罪臣’来进行自称。
允禄随后便将雍正给张廷玉的旨意念了一遍,念完后方才补充道:“恭喜了,张大人,皇上封你为奉天府尹——虽然不比之前的差事,可是这等皇恩,寻常人可是没这个资格。”
蒋廷锡也笑道:“衡臣此番着实受了不少罪,赶快接旨吧,等接完旨且还有得忙呢!”
张廷玉微微沉默,他没想到局势变化得这么快,却是有些消化不过来,只得低声道:“皇上的一番恩情,罪臣心里自然是明白的,只是罪臣内心惭愧无比,却是唯恐辜负了皇上的重恩。”
允禄年纪尚轻,对人情世事都还有些摸不透,不太明白张廷玉说的是什么意思,只得望向了蒋廷锡,像这种老狐狸,只能让另外一头老狐狸去对付。
蒋廷锡自然明白张廷玉说的意思,低声道:“衡臣,你要明白这一次放你出来,是有大用的......纵使皇上恩德如天,可是你也要明白,大清需要忠臣,更需要能臣,而你就是这样的能臣!”
能臣.......
张廷玉不由得微微苦笑,或许在雍正看来他能解决问题,可是眼下的问题,他张廷玉还真没有什么信心........
“酉君兄,下官心里自然明白......只是这奉天府尹难做,与俄人谈判之事更是难上加难!”
一听到张廷玉这么说,庄亲王允禄便有些不明白了,他这次是与俄人谈判的正使,而张廷玉虽然是副使,可是雍正点名让张廷玉主导的——因此在这件事上,他反而要听张廷玉的意见,因此便好奇道:“衡臣此言何意?”
张廷玉微微苦笑着摇摇头,之所以说这两件事难干,那是因为这都是得罪人的活计,像奉天府尹很明显是要跟盛京将军过不去的,而根据眼下的情况来看,盛京将军必定会是八旗根正苗红的老一辈来担任,而他将会作为皇帝的挡箭牌,来吸引这些传统八旗的仇恨。因此,奉天府尹注定是个得罪人的活。
可是与俄人谈判这件事,就不是简简单单的得罪人,而是要得罪全天下人,因为这摆明了就是一个卖国求存的谈判,到时候一旦签订了条约,不光是清廷内部会鄙夷他,就连宁楚那边也不会饶过他!
原本双方交战,那都是各凭本事,眼下大清看着要垮了,连忙去抱着俄人的大腿,而他张廷玉就成了这么一个要背锅的角色,到时候只怕后世史书上,都会遗臭万年。
一想到了这里,张廷玉就恨不得干脆待在诏狱里不出去好了,雍正皇帝眼下是真正的将他放在火上烤,还是那种熊熊燃烧的大火,就他这个体格子,岂不是两下就成了烤鸡?
只是眼下想要拒绝,张廷玉还得找个法子,他苦笑道:“回禀王爷,并非其他原因,实在是罪臣身子骨不够硬朗.......这一次经过了诏狱这么一遭,整个人都要垮了.......实在难以担当大任。”
庄亲王允禄当下就傻眼了,他用怀疑的眼光看着张廷玉,只是明面上大家都是体面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望向了蒋廷锡,看他能不能拿个办法。
蒋廷锡无奈,他当然能看穿这件事背后有多大的坑,对于张廷玉的选择也颇能理解,只得轻叹一声,“王爷,衡臣原先身体就有些不好,只怕这一回确实有些问题,要不这样,还请王爷先回府,下官再请名医来好好看看张大人的毛病。”
“名医?要不直接请御医来吧!”允禄为人单纯,心急口快直接说道。
蒋廷锡有些苦笑不得,只能解释道:“王爷有所不知,这张大人的病并不是御医能治的,他需要一些偏方子才行,就不劳王爷费心了。”
允禄咂摸了下嘴唇,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接着便知趣地离开了诏狱。
张廷玉一直都在冷眼旁观,等到允禄离开监牢之后,他才望着蒋廷锡苦笑道:“酉君兄,难不成你有药能治我这心病?”
“心病无药可医,衡臣应该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蒋廷锡慢悠悠道,他的脸上带着几分复杂的意味。
张廷玉微微沉默,“既然酉君兄有偏方子,那就不妨拿出来吧。”
“衡臣,如果你不答应,皇上只会认为我等汉臣皆以有了异心,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异心?都到了这个份上了,不起异心才不正常吧,我等汉臣为的是什么?无非就是道统承嗣,为的治国平天下而已,可是大清已经没有希望了。”
张廷玉的脸上带着几分痛苦,他其实是那种很传统的臣子,希望能够有一段君臣佳话流传下去,就如同史书上面的那些前辈一样,哪怕是异族皇帝也在所不惜——儒家臣子往往在这方面都很现实。
蒋廷锡长长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当年范文程等人想的,无非也是这个道理,可见这种道理害死了人,就连夫人被豫亲王所辱,还不是咬着牙忍下来了.......”
张廷玉知道这是一桩有名的公案,涉及到的双方分别就是范文程和豫亲王多铎,当年范文程作为皇太极的得力干将,在很多事情上都触怒了多尔衮、多铎兄弟,因此多铎对范文程深感恼怒,一直想着报复范文程。
而当时的范文程属于镶白旗的包衣,正好多铎是镶白旗的旗主,便将范文程的妻子给掳掠回府淫乐,然而范文程对此却没有任何办法,因此根据制度,旗主夺取属下包衣的妻子乃天经地义之事,就连当时的大汗都不能管。
可毕竟范文程已经是朝中大臣,且参与了许多重大决策,一向为皇太极所看重,因此这件事最终还是闹到了皇太极那里,而皇太极对多铎向来看不上眼,再加上为了拉拢范文程,便借故对多铎罚银万两,夺去其所属的三分之一的牛录。
在当时所有人看来,这件事能这么处理已经很不错了,因为按照原来的规定,多铎是不会有任何损失,如今少了三分之一的牛录,甚至在很多人眼里都过了。
可是对于范文程而言,这并不能洗刷耻辱,然而以当时他的能力和地位,也只能选择罢手,因为这就是汉臣,说起来比包衣好不到哪去。
眼下蒋廷锡提到这件事,便是为了告诫张廷玉,别看皇帝现在客客气气的,你要真敢拿捏起来,到时候所有汉臣一家老小都得死。
听到这里,张廷玉终于的站起了身子,他长叹一声,“有时候真不知道,当年家祖的所作所为到底值不值了......”
.........
对于谈判之事,张廷玉已经没有了所谓的心结,毕竟在知道黑锅肯定会扣在他头上的时候,他自然也就不会再在乎这黑锅到底有多沉了,只是眼下的真正难题是,俄国人真的就那么靠得住吗?
“我的朋友,我还以为自从上次见面之后,下次见面要等到明年,可是没想到居然这么快........看来帝国已经遭受到了十分严重的打击。”
萨瓦务拉伯爵手里端着一杯咖啡,脸上则是带着轻松的笑意,他对于清廷的局势十分清楚,便故意揶揄了一声。
张廷玉倒没有这个闲心思去跟萨拉乌拉打嘴仗,他缓缓开口道:“我朝陛下的大军主力尚未受损,不日就会在战场上击败叛军,就不劳贵使操心了。”
萨拉务拉伯爵耸了耸肩,他来到中国已经大半年了,对于中国人的行为做派已经有了一定的认识,也不以为意道:“既然皇帝陛下要取得久违的胜利,那么我就在这里先提前庆祝了,只是不知道,张大人今天来找我干什么?”
张廷玉脸色十分严肃,冷冷道:“当然是关于额尔古纳河的边界划分之事,我朝陛下已经传回消息,一切均可由贵使先前要求而定。”
如果放在半年前,或许萨拉乌拉伯爵还会认为这是一份不错的诚意,可是眼下这个洋鬼子已经彻底明白了清廷的处境,便耸耸肩道:“贵国有一句话很有名,叫做‘此一时,彼一时’,咱们如果还想真正谈一些有用的,那么张大人就不能继续伪装自己,或者来愚弄我了。”
张廷玉轻轻叹口气,低声道:“那不知,贵国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果张大人还没有弄清楚贵国的处境,我可以帮助贵国进行分析一二。”
萨拉务拉伯爵冷笑了一声,随后喝一口咖啡,“以大清目前的处境,只怕距离灭亡只剩下了两个星期或者更短。”
张廷玉知道在西方星期的意思,对于他的说法并没有急着反驳,而是静静地望着萨拉务拉伯爵,示意对方继续。
“就在你们的京城不远处,非常近的距离,就已经出现了叛军,而在你们通往东北的退路上,也出现了叛军的踪迹,这意味着贵国虽然还拥有一支主力,可是他们即将灭亡于同叛军的作战中。”
萨拉务拉伯爵侃侃而谈,他轻声道:“现在的你们,已经无法打败叛军,只能借助外在的力量,而俄罗斯帝国,将会是你们最好的选择。”
不得不说,萨拉务拉在中国的大半年里并没有闲着,张廷玉可以断定他已经在清廷的内部,发展了级别不低的内线,否则像这种消息不可能这么快就知道,这个想法却是让张廷玉心里一沉。
张廷玉决定反过来试探一番,他望着萨拉务拉伯爵低声道:“你们对我们很了解,可是我们对你们并不够了解,你凭什么说能够帮助我们?”
“如今在京师的一千五百名英勇的俄罗斯勇士,还有正在路上的一万名俄罗斯勇士——就在上次见面之后,我就已经给女皇陛下写了信件,相信他们很快就会到。”
萨拉务拉脸上带着十足的自信,就好比他在上一次的时候,就能断定清廷妥协的时间一般,他已经对大清有了足够多的了解了。
“如果只是一万多人,恐怕这个数量还不够,他们至少能拉出五十万人来......”张廷玉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复汉军到底有没有,可是夸大一点也没什么。
“有的时候,数量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就好比贵国的军队,即便再多也没有丝毫的用处——可是俄罗斯帝国不一样,我们不仅仅有精锐的军队,而且数量也足够多。”
萨拉务拉并没有带着吹嘘的口气,而是用最平淡的语言来叙述这个事实。
“所以,你们到底想要什么?”张廷玉终于问出了最后一个关键问题。
“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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