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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是该叫她元韵,还是叫她,冯,小,怜……?”
凉夜如水,高纬这轻轻地一问如同一块石子扔进了泥沼里,一进去,便慢慢地陷下去,惊不起一点波澜,但高纬心中还是不平静的,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他认真地盯着元韵的眼睛——那双明媚,此刻却带着无穷恨意的眼睛。唯独,没有被识破的惊慌……
高纬蹙起了眉,放下了她的下巴:“你究竟……是不是她?”
传说冯小怜是个天生的尤物,体软如酥,会弹琵琶,极善歌舞;传说冯小怜聪明伶俐,能言善辩,哄得后主不思国事,终日流连舞乐;传说冯小怜极受宠爱,后主誓愿与她同生共死。那么,历史中的那个冯小怜,那个妖娆妩媚、长袖善舞、祸国倾城的冯小怜,……会是她吗?
但是这二人实在太不像了……一个,看着冷淡,实则性烈如火,而且武艺高明。而另一个,却给人一种较弱无力、祸国妲己的印象。
高纬一开始并不觉得自己的这个猜测是对的,抛开二人性格明显不同不说,元韵几乎要比高纬大上双十之数,陆令宣怎么会蠢到培养一个年纪比他大上那么多的女人来迷惑君上?
但是,在时间的推移之中,高纬渐渐选择了相信……不管是因为没有证据的猜忌、忌惮还是别的什么理由。
元韵的相貌极为出挑,绝对是万里挑一的美人,身姿也挺拔修长,丝毫不见中年女人的臃肿,柔韧至极。
无论怎么看,她都并不像是老姑娘的样子,看上去,也就比皇后大上一点……
抛开那冷淡的气质,说她与婉儿一样大,恐怕都有人相信……
传说,冯小怜是高纬第三个皇后穆黄花的侍女,穆黄花失宠于后主,为了固宠,因此将冯小怜献上。
而穆黄花的干娘,正是把持后宫大权的女官陆令宣,这两者……没有什么关联吗?
高纬在除掉琅琊王一党和陆令宣之后,首先做的,便是命宫人暗地排查,要将一些人,一些事,永远的清除出去,首当其冲的,便是穆黄花、曹氏姐妹,尤其是……冯小怜……
只要将她们找到,并遣散出宫,那么,她们就和高纬再也没有一点关系了,他只是高纬,不是那个后主。
他不想伤害她们,男人丢了江山,本不该怪罪到女人的头上,他只是不想再和她们有一点瓜葛,仅此而已。
她们都被一一找到,并借着将适龄宫女遣散嫁人为缘由送出了宫。一切都很顺利,如果没有少一个冯小怜的话……
他才刚过来几个月,历史不可能被他改变那么多。冯小怜怎么会不见了呢?要么,原本宫内就没有那么一个人,要么……冯小怜,其实另有其人……
而元韵慢慢进入了高纬的视野,听说她办事极为得力,皇后也时常称赞她,听说她的琵琶和舞蹈十分出色。她似乎永远不会老,明明年纪也不过比胡太后小十岁不到,却依旧如同二八少女一样青春靓丽……
种种惊人的巧合加起来,让高纬起了疑心,或者直接说——杀心……!
历史中多了一个元韵,却少了一个冯小怜,这是巧合吗?……她和冯小怜是那么的不同,却在某些地方又有着惊人的相似,这难道……也是个巧合吗?
可他向来是不信巧合的。高纬心中各种暗流翻涌。只有一个词在脑海里来来去去地转动,妲己祸国……妲己祸国……
若元韵真的便是冯小怜,那么那个冯小怜,便只是一个伪装……。两者明明有那么多的深仇大恨,高洋杀了她全家,高氏和宇文氏共同瓜分了元氏的河山……那么,她一改本性,小心的伪装自己,魅惑后主,取悦后主……又是为了什么呢?
可……若她不是呢?若她不是冯小怜,只是自己疑心病重,想太多了呢……?
高纬紧皱的眉头悄然舒。就算他怀疑错了,那又怎样?怀疑,那就足够了!
短短一瞬,高纬的心思千回百转,李祖娥怔怔地开口,“皇帝?”
“无事,朕认错人了……”高纬直起身来,刚想下令让人将李祖娥搀回居所,远远的一个绯红色衣袍的男人踉踉跄跄地奔来,“陛下手下留情!求陛下手下留情!……”
“护驾!”十几个禁军纷纷抽刀上前,把刀架在了元文遥的脖子上,一脚蹬在他的膝盖处,让他猝不及防之下跪倒在地。感受到膝盖骨处传来的钻心疼痛,元文遥眼睛里都闪出了泪花,但大事当前,他顾不得那么多了,依旧朝高纬这边嘶声力竭的大喊道:“……求陛下开恩!”
高纬的目光注视过来,比贴在他脖子上的钢刀还要冷,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求陛下开恩……”元文遥看着皇帝一步步走近,谦卑地俯身拜倒在地。
“元文遥,你也来拦朕?”
元文遥叩首,“臣……恳请陛下三思!她……她杀不得呀!”
高纬杀心顿起,压抑着满腔的怒火,“一个刺客,图谋不轨,朕有什么杀不得的?”
“陛下请听我说,她纵然是十恶不赦、万死难辞,但是……但是她的身份太敏感,牵一发而动全身……三思啊陛下!”
高纬冷笑一声,道:“那又如何,一个前朝余孽,有什么杀不得的?……朕原本一开始就该杀了她!也省去了后来的不少麻烦!”
他指着元文遥的鼻子,面上是毫不掩饰的杀意,“而你……居然为了一个心怀不轨的刺客、前朝余孽,三番五次冒犯于朕,你真是好极了……!”
元文遥刚欲开口,高纬便喝道:“元文遥……你究竟是大齐的臣子,还是前朝的臣子?!”
元文遥的身躯颤抖了一下,道:“……臣,自然是大齐的臣子,是陛下的臣子……但是,臣有一言,不得不说!陛下,这个女人,陛下千万不能杀呀!”
“笑话!”高纬道:“前魏已经亡了!现在是大齐的江山!一朝天子一朝臣……前魏既亡,那她便不是什么公主之尊!天下臣民,生杀予夺,随朕心意!朕为何杀她不得?”
“你们处心积虑,护着她,保着她,为了她不惜做陆令宣的门下走狗,现在,又为了她不惜冒犯于朕,朕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在你的心里……前朝……还有这个前朝余孽比朕重要的多?是也不是!”
高纬动了真怒,他可以容忍元文遥怀念前朝,他也可以容忍元文遥为了保住前魏哪一点血脉暗地里搞的哪一点小动作,但是,他绝不能容忍元文遥一心事二主!
他之所以迟迟不肯大用元文遥,便是怀疑他对自己、对北齐忠心有限。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原以为,只要他表现处宽容博大的一面,迟早可以让手下的臣子归心,真正的为他所用!
可是元文遥的表现,让他震怒,更让他心凉……
高纬的每一个字都如同锥子一般狠狠地戳着元文遥的心,元文遥俯地痛哭,道:“臣有罪!臣确怀有私心,但是陛下,臣这也是为了陛下考虑呀!”
“燕州、并州、营州、幽州等诸州北部还有大量的鲜卑部落,陛下欲使其南迁汉化,必要先得鲜卑民心,前魏虽亡,但影响犹在,陛下若是将鲜卑拓跋元氏正朔血脉给绝了……会失去鲜卑各部民心的!请陛下三思……请陛下三思!”他每念到一句三思便是一叩首,额头磕在地面上,砰砰作响,转眼间,地面上就多出了一个血印。
元文遥机械的叩首,再叩首,苦苦哀求,但高纬丝毫不为所动,他看着元文遥,眼底再也没有了从前的君臣相得的和乐可亲,“朕杀的是一个刺客……不是什么前朝公主!就是对外,朕也只会说杀了一个刺客……”
杀了一个入宫行刺的刺客,谁也不能指摘朕的半分不是!
“陛下三思……”元文遥依旧在苦苦哀求。高纬厌憎的甩开他扯着自己袍服前摆的手,“你越是劝朕,朕便越要杀了她……!”
“——陛下……!”几个禁军匆匆赶来,单膝跪地。
路冉眼皮一跳,这不是把守千秋门的禁军吗?怎么会忽然跑到这里来?
高纬皱眉,低声喝问:“何事?”
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道:“启禀陛下,历阳郡王及平州拓跋鲜卑部等十余名鲜卑部落酋领跪在宫门外向陛下请旨,请陛下恩宽……饶恕……罪人!……”
元景安,拓跋什翼犍五世孙,前魏远亲,因功卓著封为行台尚书令,历阳郡王,曾镇守北边诸塞,深得少民人心,是朝廷肱骨干臣之一。
而这些鲜卑部落酋领,则是一些北方依然保持着传统游牧习性的鲜卑大部落首领,由于朝廷与突厥商谈互市,他们也是重要参与者和既得利益者,自然是要来赴会的。
这些人,就算不是在北齐朝堂上位高权重,也占有不小的地位,今夜却统一来到宫外叩阙,就为了救这前朝余孽一命。
“你干的……?”高纬把目光瞥向元文遥,虽然是疑问句,用得却是肯定的语气。
元文遥把脑袋深深地埋在地上,一言不发,没有否认,那就是承认。
高纬几乎被气笑了,“你们到底想玩什么把戏?你们这是……逼宫?”
“臣等不敢……!”元文遥道:“臣等只是恳求陛下,手下留情,不要斩尽……杀绝……!”
高纬似乎收敛了满腔怒火,平静道:“朕给你时间说服朕,若是你不能,朕不光杀了她,宫门外跪着的那些,统统都得死……”
元文遥垂头道:“臣有三大理由……!其一,鲜卑拓跋,乃是鲜卑正朔,虽以亡国,但陛下若是杀之,恐引起北疆动荡,人心不稳……”
高氏一族得鲜卑之力夺天下,对于鲜卑一族的要求,向来看的是无比重视。
高纬冷笑道:“前魏已经亡了近二十年……二十年……朕不信有谁还会对那已经覆灭了如此之久的朝廷忠心耿耿,更不相信,还有人,会为了一个连复辟都无法做到的余孽与朕作对!”
一个女子,没有子嗣后代,要复辟简直是痴人说梦!
元文遥连忙道:“可是宫门外那些跪着的部落酋领,恰恰表明了愿以一死,保下前魏血脉的人还有很多……!陛下若要使他们南迁归附朝廷,便不能杀她,更不能……将他们斩尽杀绝!这是臣的第二条理由……!”
高纬默然,元文遥接着道:“朝廷与突厥互市,只差临门一脚!此事,若是让北方各部心生不满,加以阻挠的话,陛下的互市大计就功亏一篑,陛下千万不能冲动!这是臣的……第三个理由……!”
高纬的面色愈发的冷,三条理由,个个无懈可击,若是除了元文遥之外无人求情,那么高纬大可以直接杀了元韵,只是现在……他不得不慎重考虑。
元文遥说得没错,高纬布局就如同下棋,一环扣一环。
高纬这互市之策,主要有四大目的,一,是掌控北齐全国的市场经济,乘机整顿国家财政,理清一些弊端。二,就是通过互市将朝廷的影响力扩散到北疆鲜卑部落生活的方方面面,从而达到控制的目的。三,增加北齐的财政收入,改善民生,增加赋税。四,之后还有一步极为重要的改革,一场将会大大提高北齐生产力的改革,将要依托互市进行。
而这些,又决定着之后北齐的发展,若是鲜卑部落不满,与突厥摩擦,那么互市便有可能告吹。突厥和北齐的盟约作废不说,还极有可能陷入混战。北齐既会失去鲜卑部落民心,又会与突厥撕破脸面,那之后的路……可就不好走了……
这个时候,万万不能出岔子……!
高纬闭目沉思良久,道:“从朕个人的角度上来说,朕不想放过她……可你说得很有道理……这样吧,朕不做决定,让天来决定要不要饶她一命……”元文遥猛地抬起了头,只听皇帝说:
“将她拖下去,杖四十!”
“陛下……!”元文遥惶急的叫道,高纬抬手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话。
“四十杖之后,她若还活着,朕就不杀她,她若死了,那也怪不得朕,一切都是天意……她身手那么好,身子骨想必壮实得很,应该可以扛过去……”
元韵被几个人架起来,趴着平放在几个石墩上,胳膊粗细的廷杖带着破风声落下,每一棍都仿佛砸进了血肉里,十几杖后,腰身上就变得鲜红一片,有血渗出。元文遥的心猛地揪了起来,四十杖可是会打死人的!当初琅琊王下属段德,就是惹怒陛下被廷杖四十,结果不到四十棍便被活活打死!元韵再厉害,也终究只是一个女人,她……能撑过去吗?
元韵死死的咬紧牙关,死也不愿意痛哼出声来,廷杖高起高落,沾满了血,四十杖杖完,她已经昏死过去。
内侍上前一探鼻息,恭敬道:“陛下,还活着……”
“抬下去,让太医好生诊治,别死了……”高纬看向路冉,路冉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对内侍交代道:“这个,每隔七日给她服用一次,一定要按时……”
李祖娥的心里一寒,她一直以为高纬给元韵服的毒药是假的……
似乎是看穿了李祖娥的心思,他说:“这不是毒药……这是上好的金疮药,内服的……”
“……去千秋门,说朕,已如他们所愿!”
“朕兑现了自己的承诺……”高纬回头看向元文遥,冷冷的:“元文遥,接下来朕就谈谈和你之间的事……”
元文遥道:“臣明白……臣……甘愿领罪……”
“你明白就好,朕也算是全了你我君臣之义了……”高纬点点头,说:“从今往后,你我君臣……恩,断,义,绝……!”
虽然早有准备,但在那一瞬间,元文遥的大脑还是一片空白。整个世界在那一瞬间空荡荡的,只剩下那句:
从今往后,你我君臣……恩断义绝……
高纬转过身,道:“朕未负卿,卿却负朕……可恼……可叹……”
“朕会在锦殿前仪鸾司给她安排好,朕可以答应你们,朕不杀她……”
元文遥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重重叩首,“臣……谢主隆恩!……”
他大抵猜到了自己会是怎样一个结局。
半天,他也没有等来那句平身。高纬径直走进了丽正殿内。精制的木雕床榻上,高媛媛小猪一样睡得正香。
高纬站了良久,伸出手在她圆乎乎的小脑袋上揉了揉。无奈叹息道:
“……这么大动静也吵不醒你,你是小猪呀……”
他弯下腰给她掖好被踢开的被子,静静的看着她呼呼大睡。
小孩子什么也不知道,烦恼少,什么时候都可以睡的香香甜甜的,真好……
明天又是无忧无虑的一天……
“今夜之事,任何人不得提起,尤其是在宝庆面前……谁敢说半个字,朕杀谁……”
“天快亮了……朕给你们一刻钟的时间把殿内的布置恢复原样……要快……”
路冉无声的上前几步,“陛下,那元韵……?”
“就说她替朕办事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
路冉皱着脸道:“可是小殿下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高纬顿了顿,道:“那就能骗多久骗多久……她毕竟还小……”
泛白的光晕照进窗纱,高纬的坐在榻边,疲惫的闭上了眼,一动不动,跟雕塑似的。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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